这事本就打算暗地里进行,所以临了黄昏才进了齐府,齐府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上许多,不愧为京都四大家之首,府邸辉煌气派,雕栏玉砌,就连鲤鱼池都显得分外波光潋滟。
慕珠眼瞅着这一池肥嫩的鲤鱼,早已眼冒星光,唇齿蠕动,鲤鱼们见了她,都缩紧了脑袋,退避三舍,不敢靠近,唯有一只小黄鲤吞吐着泡泡,眼睛乌溜溜的。
我看了看它们,它们哀求道:“大仙大仙,求求你们别吃我们,我们吃的是人间凡品,你们吃了我们也没有什么用处的。”
声音软糯、模样可怜,我一下子就心软了,对慕珠道:“你最近腰身都粗了,该减减肥了。”慕珠听了这话,果然立马变了脸,掐了掐自己的腰,无比哀痛:“哇~真得都是肉。不吃了不吃了。”
、慕珠见我拿着书籍有模有样,不禁取笑道:“在泽宜那儿,怎不见得你如此好学勤快。”
我终是打了个哈欠,常阳郡主的身子不好,时间一久,就乏力的很,“你也知我本就没什么见识,万一真去了学堂,让夫子一问,竟是什么都略知一二,却不得三四,多么挂不住面子啊。此时不抱佛脚,何时抱?”
慕珠早就见惯了我这番睁眼说瞎话的模样,完全不搭理,翘着狐狸腿悠然嗑瓜子,这瓜子在天上是没有的,所以慕珠特别爱吃,早把那一池的小肥鲤鱼们抛诸在了脑后。
在泽宜的仙居那会儿,慕珠算半个侍读,可我自己学得并不用心,更别提慕珠了,所以泽宜后来忍无可忍,赔了我们俩两颗琉璃珠,送我们出的门。
我资质比之一般神仙是要差上些许的,比之上仙们更是差上一大截,也不知泽宜是着了什么魔应要教我学文识字,我跟慕珠得了琉璃珠,自然也就不再关心其他的事情了。
现在想来,那三四年的光阴倒也是有些用处的,至少阅读起这些凡间的书目,也是通畅无阻的。
游丝正涣散,听得齐府小丫鬟来报:“赵公子,老爷请您一起到偏厅用膳,小少爷他回府了。”
慕珠回话道:“知道了,赵公子收拾一下即刻便去,你在外面稍作等候。”
小丫鬟微弯着身子,软声应道:“是。”
慕珠关上门,使了使眼色,样子活脱脱就是一只狡诈的九尾狐狸,我的心莫名的噗噗乱跳。“你紧张什么?”慕珠帮我整理衣裳,一眼就看察觉出我的不对劲。
我也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了,她眯了眯眼:“你不会处了两世,对衍誉上仙上心了吧?”
见我没有任何反应,慕珠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压着声音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着:“我的姑奶奶,我只是开开玩笑,你可千万不要当真了。”
作为客人,也不好让主人家等候太久,收拾妥帖了,便跟慕珠一同往偏厅走去。
衍誉上仙的眉目依旧、风采绝然,只是面色不似为仙时那般清心寡淡,如今脸色丰润、眼眸如媚,竟有丝丝潋滟,让人忍不住在心里赞上一赞,好一个风流俊朗的少年郎。
他先施了一礼,巧言道:“听闻府上来了一位面若冠玉的俊才,早已按耐不住想要结交,无奈这几日烦事缠身,总抽不空闲来。今日得见兄台,才晓得这世上真的有如此清骨风韵之人。在下齐欢,有幸相识。”
他瞧着我,一脸诚恳,我回礼道:“赵怀临。”
怕他不知是何字,我当即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上比划了下,那手原是有些紧绷的,但很快便舒展开来,他神色闪过一丝局促,但也没表现出厌恶来。
其实我是故意逗他的,在天上的时候我就想逗他了,可惜因为位阶辈份之分,让我不敢逾礼。我故作无知少年状,一脸纯真笑容,“这下齐大哥总不会记错我的名字了吧。”
齐欢抽回手,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用膳时我们挨着坐,他这一世的用膳习惯跟在天上时相差无几,也是极其挑剔,辣的不吃、没营养的不吃、摆盘不好看的不吃…今天是为了欢迎我这位宾客,所以没按他的喜好来做,他吃了没几口,有些委屈,可我心里却乐开了怀,你也有今天。
饭后,慕珠有意无意地说道:“来京城这么久,都没有去福安大街逛逛,心里总是有些痒,公子,我们今晚出去玩一玩吧,难得我这个乡下小子进城。”
我心领神会,语中带着可怜兮兮的口吻:“可是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丢了怎么是好,何况我们在齐府寄居,不好太叨扰了人家。”
齐老爷推波助澜道:“欢儿,带赵公子出去逛一逛,他们主仆二人在府上待得实在闷。你可要帮爹好好照顾两位客人,切不可怠慢了。”
齐欢神色未明,看不出乐意与否,但终究还是带着我跟慕珠出门了。福安大街的热闹,在于通明的灯火与川流不息的人群。人声鼎沸,一如百年之前,历史的欢愉从不停歇,只是换了一批人来演绎罢了。
齐欢虽有些心不在焉,但也算称职的主人家,他不知何时买了一个糖人,递到我眼前,我心中一震,下意识低呼:“这是一个面首。”
齐欢笑着道:“赵公子好眼力,不知赵公子怎么看待面首?”
我不知他的用意,免力克制脑海中呼之欲出的记忆,轻描淡写地回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当然是求之不得。可天在上,地在下,人在中间,上下都不得。”
“男人应该做男人该做的事,而不是活得像个女人,颠倒了男女身份。”齐欢说得有点正色,可我却不明白他对我说此的用意,我与他只是初识,应算不上能够谈心相交的地步,莫不是他误会了什么?
只是这样的论断,让人颇觉得片面,我回道:“权势侵权压人,无力反抗者,不由自主者比比皆是。人活一世,不是为了看着自己的生命被时光一点点消磨,也不是为了屈从于现实的崎岖冰冷,而是为了握着那一缕自尊自爱的高贵,想着即便深陷淤泥,人心也可堪比皎月的骄傲。这无常的世道上,毕竟没有那么多人一生下来就是尊贵的,更多的是平民百姓。”
我难得正经一次,却是给了我需要极力讨好的人,说得爽快,但立马有股淡淡的忧伤席卷而来。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好印象难留,坏印象则如覆水难收,修复难度堪比登天。
片刻有余,齐欢的眉眼忽然一松,绽放出一抹柔软的笑意,他彼时看我的目光多了几分喜悦:“怀临贤弟果然见识悠广,齐欢佩服。”说着作势要扔掉我手中的面首,我急忙一护,心有所思道:“捏得似模似样的,我想留着。”
齐欢也不在多言,领着我继续向前。
那厢,慕珠捧了许多小玩意儿在怀,献宝似地堆到我跟前,我真是眼花缭乱看不过来,可她高兴的样子看得我也心中欢乐,又拿了些银两给她,让她买得尽兴,可她双手难敌重物,见着几个孩童天真有趣,将东西都送给了他们,只留了一个小风车给自己。
她见我衣袖里藏了东西非要看上一看,我拗不过,将面首糖人给了她,她瞧着发了一呆,眨着一双眼揪着我的袖摆道:“真得好像,你没发现吗?”
记性像一本老旧的古书,厚重的积灰压着,偶有微风掠过,弹了弹灰,却没翻动书页。
我继续往前走,跟在齐欢的身后,慕珠见我无动于衷,跨了一步拦在身前,“许怀舒啊,这分明是许怀舒啊,你还拿着他做什么。”
是啊,连慕珠都瞧出来这个糖人跟许怀舒那么相似,死去的人跟我又有何干系,我拿着他做什么?早在一百年前,他就死了啊。
慕珠右手一用力,将糖人捏得面目全非。我的心猛地一抽,似乎在某个深处还藏着我不愿意想起的感受。
“公主,我深深仰慕着你,可生起这样的心思,让我惭愧自责。一个男宠又怎么可以奢望得到公主的爱呢?”许怀舒,我欠你一个答案,所以我忘不了你对吗?
慕珠还在指责,我心中涌起的那一处疼,让人咬牙,夺过已被她按捏的毫无形状的泥人塞进了怀中,拉过她的膀子,堆着笑转移话题道:“快看,那儿有糖葫芦。”
这招果然奏效,慕珠踮起身来,四处搜寻,嚷嚷着:“哪儿啊哪儿啊?”
这全场的熙熙攘攘,却都好似跟我没有半点关系,福安街许是不知道它的前身是南周的玄青灯市吧,街上有数之不尽、美幻绝伦的灯盏跟灯罩,永不落幕的欢声笑语,姹紫嫣红、歌舞升平。我站在街的这头,远远望去,许怀舒就站在街的那头,他的黑发随意用了根青丝线缠绕,与那一身白衣相得益彰,人海里,竟显得那般与众不同。他俯身凑过脸来,带着嬉笑的语气:“公主,可是被我的美色所迷?”
一个一千来岁的神仙被一个17岁的凡人挑逗得脸色泛红,是我定力不够,还是他太秀色可餐?我一伸手,在他的腰际狠狠一掐,看他痛得哇哇大叫,心情豁然好极了。
眼色红火明亮,他的脸挨着我的耳垂擦过,摊子上那盏最亮的灯花陡然灭了。我忍住惊呼,侧过身,满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我该斥责他的无礼,可是人来人往拥挤之下的接触也并非不可原谅,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又恼又气却又有一丝甜意。
罪魁祸首却笑得乐呵呵:“公主,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真得很有意思。”
我的眼前晃过一道白光,只见齐欢手里拿了一盏荷叶边的花灯,甚是客气道:“不是花灯节,着实费了一些功夫才找到个卖花灯的商铺,见着形状也算得几分意思,算是给赵贤弟的见面礼了。”
盛情难却,我笑着收下,也不知是怎么了,手伸的长了一些,轻轻一扬就挽在了齐欢的手腕上,肌肤相亲,一阵冰凉,齐欢下意识地缩回手,面色有一瞬的冷硬。
他这样喜怒无常,真得让我很难招架,可偏偏慕珠被好吃好玩地吸引过去,全然不顾我的死活也不顾大局。我只好厚着脸皮继续跟着,衍誉上仙的气性,在前两世已有所领教,只是没想到这第三世了,还带着这么强的气性。
走得累了,齐欢挑了茶肆临街就座,放眼过去,来此吃茶的学子们倒是不少,看来这也很可能是他们的一种娱乐方式。吃吃茶,聊一些琐碎的事,增进彼此的情谊,欢声笑语的,存在着一种默契。
饮茶很随意,大家都不拘小节,吃茶的用具也有些别出心裁,用的是一根细长的竹签,手指捏着一头,另一头就蘸在茶盅里,想吃了就将那头放到唇边润上一润。新鲜的玩意,让慕珠与我都玩心大起,依样画葫芦,但心难免急了一些,吃得很不讲究。
捣鼓了几回,慕珠嘟囔着没意思,我笑拍了拍她的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茶好的很,仔细琢磨几口就有滋有味了。”她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也就勉为其难地继续尝试。
齐欢也算耐心,反复地讲解示范,我很快便掌握了其中要领,茶香袅袅,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我满足地赞叹道:“人间有味是清欢。”
齐欢拨茶沫的手一滞,眉色微扬,“茶色清淡,品之如素,人间百味不若尘埃落定,赵贤弟这词说得极妙。”
玩得算是尽兴,跟齐欢也算是有了些许接触,应该是个不错的开始吧,只是齐欢似乎天生就带着衍誉上仙的孤傲之气,言浅未深,难以入心,若想按照计划行事,还真得需要费上无边无际的心思。
逛了闹市又吃了不少的茶,三更天也是毫无睡意,倚窗闻闻夜风的味道,却是把慕珠惊醒了。
她擦了擦朦胧睡眼,见我手里握着用仙法还原好的面首糖人,幽幽道:“一百年了,真有那么难以忘记吗?”
指尖抚过糖人的面颊,脑海里的影像清晰地像是昨天刚刚刻录的,我说:“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清悦,你别这样。”慕珠的声音微微发颤,她提步上前,用手盖住糖人,“别看了,这只是个糖人,不是他。”
我闭上眼,神差鬼使般地点了点头,将糖人交到她手中:“他很可怜,我只是心疼他罢了。不是你想的那样,这糖人由你处置了吧。”
慕珠口中念诀,糖人在手中瞬间化为了灰烬,火舌的热烈模糊了我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