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呢?”
张建国在凌晨再次来到了张少斌的病房内,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前。目光盯着张少斌,但眸子里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张少斌看着自己父亲,有些畏缩。他父亲不是个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在他面前,喜不自胜的笑容见过,气急攻心的怒容他也见过。但现在这样的表情他却是第一次见,不知道是喜是怒,不知道是责怪还是懊恼。张少斌只是隐隐觉得那对眼睛里,似乎透着是有着对自己的愤怒,但更多的……是失望和犹豫?
虽然有些心虚,张少斌却打心底地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有什么差错。只是咬了咬牙问道:“于文杰告诉你的?”
告诉张建国秦先生被派去杀死杨晨的自然只可能是于文杰。不管于文杰心里面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打算,至少现在横江对于他而言是绝对的依靠,也是不可或缺的势力。所以向张建国告密也是自然的,虽然也许晚了那么几个小时。
“文杰是横江的人,不是你的人,你要做的事情会伤到横江,他自然不会站到你这边。”张建国脸色阴沉,但却没有爆发,只是语气越发的重了起来:“同样的,横江是张家的产业,不是你的!反过来说,张家是横江的,你也是横江的,你不能毁掉他!”
“张家?”被张建国的话语不知道刺激到了哪根神经,张少斌狠狠地拍了一下病床的床沿,还插着输液针的手背被扯出了一些血液。对此他浑然不觉,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还知道张家?张家?我是谁?我是张家的少爷!张家的少爷被打了脸,就是张家被打了脸!你不要面子,我要!张家要!你不去找回面子,我去!”
“闭嘴!”张建国愤怒地对着儿子咆哮了出来,两只眼睛直欲喷火。但令人奇怪的是,愤怒地吼完这一句后,他却并没有继续向儿子发泄自己的愤怒。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克制着闭上里眼睛。
拳头被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愤怒的感觉让张建国感觉自己额头上的血光在“嘣嘣”的跳动着,但他却不能发泄。
对待自己的儿子,他可以嬉笑怒骂,可以关爱心疼,也可以发泄愤怒。但对待可以影响到横江的问题时,他必须是一个冷静的决策者,必须是不被情绪影响的首领,他必须按捺住自己的怒气。
杨晨是一个有着天乐背景的韩国黑社会头领,如果是这样,那也就算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S市,是横江与天乐同分天下的地盘。不是天乐唯我独尊的局面下,真要杀了,收尾做得干净些也好收场。
但除了黑社会的背景呢?
从于文杰转达的王怀仁区长那只言片语的语气中,张建国对杨晨的官方背景没有丝毫的怀疑。官方的身份,真要杀了,会怎样呢?
那不是简单的江湖仇杀!是对上面的挑衅!是暴力组织对官方的直接挑衅!到时候不是张少斌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横江危在旦夕的问题!
重重地吐出了胸口那团闷气,张建国又睁开了眼睛。眼睛里依旧有着愤怒,但已经被深深地克制了下去。留下那种决策者的冷静和决然对张少斌道:“我说了,张家是横江的,你也是横江的。所以为了横江,不管打的是你的脸还是张家的脸,你都得笑嘻嘻地把另外一张脸伸过去!”
说着,张建国从兜里拿出了一个手机,翻出了里面保存着的秦先生的联系方式,摔到张少斌的身上:“给秦先生打电话,让他回来!”
“为什么?”张少斌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杨晨的性命会牵扯到整个横江,但心中的愤怒和仇恨让他不甘示弱地与自己的父亲对视着,咬着牙说道:“秦先生已经出去了好几个小时,应该已经出手了,叫回来又有什么用!况且我怎么可能还让他回来!”
“我知道秦先生已经出去很久了,或许真的已经出手了。但你最好祈祷杨晨还活着,然后把秦先生叫回来!”张建国虽然眼睛里是快要抑制不住爆发的愤怒,但语气还是强行控制着冷静:“不管出没出手,横江都必须做出表示。而且你最好希望那个小子没死!否则……”
“否则什么?”张少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打断了张建国的话。
“否则我保不住你,也保不住横江!”
“杨晨?十七岁的小子?他凭什么!”张少斌的冷笑声响起。张建国见到儿子在病床上那副冥顽不灵的丑模样,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怒气,眉毛倒竖,近乎咆哮地喊道:“凭什么?就凭他和横江吃饭的时候,是国安的人给他当的司机!”
“……”
在张建国的咆哮声落下后,病房内陷入了沉默。两父子诡异地对视着。
张少斌愣住了,甚至说是傻了眼。他看着一米外须发皆张,双目通红瞪着自己的父亲,突然有些了解了对方的心情。
国安?居然是国安?国安的人居然是他的司机?那他是什么身份?惹到他横江会怎样?
张少斌有些不敢想下去,他突然明白了事情了严重性。但同时他也明白了,自己明白得似乎晚了些。
不!不怪自己!怪于文杰!为什么不提醒自己杨晨的身份!就算资料自己没有看,为什么不提醒自己!
怪杨晨!
你是公子哥,是官方背景,为什么要扮猪吃老虎!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表明身份!你在故意害我!
“咚咚咚。”一阵显得急躁的敲门声突然打断了张少斌内心的咆哮,也让他再次浮现出的怨恨眼神微微一乱。
门外的人显然并不知道这些,也不等张建国和张少斌回话,就焦急地打开了病房门。
“建国哥!不好了!”人还没有进病房,有些急躁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然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于文杰从走廊里赶了出来。
于文杰脸上的表情有些焦虑。好像没有看见张少斌,也无视了张建国微微皱眉有些不解的神色。快步走到了张建国身前,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手里的手机递了过去。
“这是什……”张建国皱着眉头瞟了一眼于文杰手机上的画面,发现是一张略显模糊的照片,似乎是一个人影。正要询问,但在顺手接过来再看了一眼后,却突然神色一变,嘴巴也突然闭了起来。
“这……是秦先生?”张建国死死地盯着手机上的照片看了有一分钟,然后才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于文杰:“他的身手,怎么会……谁传来的?”
照片上的人影自然就是秦先生,只是这位秦先生却不是活着的秦先生了。照片的背景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弄堂,而“秦先生”此刻正躺在弄堂冰冷的石板地面上,喉咙被隔开,鲜血流满了周围的地面。
于文杰看着张建国隐隐作呕却又不可置信的表情,心里面叹息了一声。他是给杨晨发出了提醒的短信,但谁能想到对方真的能够杀死秦先生呢?谁又能想到那位身手已然不似普通人的秦先生会成为这样一个血腥场面的主角呢?
于文杰虽然也是黑道上的人物,但一直镇守幕后,何曾见过多少血腥?瞟着手机里的恐怖画面,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萎缩着有些反胃地回答道:“杨晨……”
“杨晨?”张建国瞳孔微微一缩,脸色变得更加不可置信:“你是说……他杀了秦先生?”
他方才一个劲地告诉儿子要祈祷杨晨还活着,但这样的消息真的传入了耳朵,甚至对方还将秦先生反杀……十七岁的少年啊!这让他怎么相信?就算是给自己照片的于文杰,此刻不也是脸色难看地说不出话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建国才压下了心中的震惊,长长出了一口气。将脸色调整到之前那副不见喜怒的冷静样子,向于文杰问道:“除了照片……他还说了什么?”
杀了就杀了吧……不对!杀了更好!张建国自我催眠着。只要杨晨没死,这件事就只牵扯到横江和杨晨本人,而不会波及到更高的层面,横江就还安全!
只是自己的儿子……张建国瞟了一眼在病床上听到了自己和于文杰的话语后显得有些痴愣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然后马上又被坚决替代。
只要能活着就好!
“没有别的……”于文杰摇摇头,然后想了想又说道:“对方也许是在等我们表态?”
表态?表什么态?
张建国没有疑惑,还能表什么态?告诉横江你们派来杀我的人被我杀了,你们想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张建国作出了决定。手指按上了于文杰手机的按键,对发来照片的号码进行回拨。
电话里传来了“嘟……嘟……”声,很快就被接通,传来了一个略显青涩却带着戏谑语气的声音:“于先生,我的摄像技术不错吧?”
张建国微微一愣,然后才醒悟过来,脸色凝重地说道:“杨少,我是张建国。”
“张建国?”杨晨的声音显得有些疑惑,片刻后才突然恍然大悟地说道:“横江董事长?”
“不错。”张建国的呼吸声有些粗重。放在以往他很难想象自己在和一个比自己儿子好小好几岁的少年通话时还会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杨晨在电话那头哼笑了一声,然后才用感慨的语气说道:“张董事长啊……我是真的没有和你横江为敌的打算啊。”
“杨少不是普通人物,自然不会和我们横江小门小户计较。”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杨晨在那边嗤笑了一声:“与其说我不和你们横江计较,倒不如说横江不是我这种只想赚个小钱的人物惹得起啊!”
“杨少说笑了。”张建国心知对方是嘲讽自己,但还是不得不将姿态放低了。
“是吗?可是我怎么觉得我不想与横江为敌,横江却已经把我收入了必死的黑名单呢?”
“犬子愚钝,不知道天高地厚,冒犯了杨少,还希望以杨少的身份不要与他计较。”
“愚钝?冒犯?”杨晨的声音突然变冷:“一句愚钝和冒犯就可以抹过去了?一个雇佣兵杀手,仅仅就叫做冒犯?”
杨晨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但张建国此刻却奇怪的并没有被年轻人侮辱地感觉。只是见杨晨已经冷下了声音,咬咬牙便直说道:“只要杨少能够觉得解气,横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听筒里又响起一声冷笑:“你儿子想要我的命,那我也想要他的你也给吗?”
张建国脸色有些难看,此时却不敢发怒,只是放低了声音道:“不敢不给,但还是希望杨少看在我这把老骨头可怜的份上饶这王八蛋一命。”
“呿。”杨晨嗤笑了一声:“那谁来饶我一命?”
“……”
张建国嚅嗫了一阵,说不出话来。杨晨说的没错,自己派人杀他,如果不是他自己本事大,谁能让他活命?
“罢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说过,我不想和横江为敌。为了天乐踢你们黑拳场子,算是我先和你们结下了梁子。现在派人来杀我,这个梁子就此抹过吧。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办你们的横江,我赚我的钱。”
“杨少多虑了,横江不敢报复。”张建国没有多说,他知道杨晨不可能真的就此作罢,所以静静等着电话里又传来声音:“横江的赌场,停了吧。”
“好。”
“你儿子的保镖给我出了四处血。不管断手还是断脚,让你儿子在床上躺满四个月,之后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
看了看躺在病床上有些忐忑地等待着自己谈判结果的张少斌,张建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牙说出了一个“好”字,才将电话挂断。
挂掉电话,张建国看着病床上的儿子,依旧是那副忐忑的没用样子。突然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些索然无味。
自己殚精竭虑为了横江数十年,最后得到个什么呢?面对上面的压力,能有什么办法呢?
自己花了数十年奠定的基业,传给谁?躺在病床上这个好大喜功却又才疏学浅的儿子?
转过头将手机还给了于文杰,张建国说道:“打断他一只手一只脚,然后在病房里关四个月。”
说完,张建国直接动步离去,身形有些佝偻,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于文杰看着张建国的背影,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怅然。
两人都没注意到在两人身后,怨恨又悄悄地爬上了一双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