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头意想不到在半天之内就续了弦,我那时常想:王老头和一个讨饭的女人成家,这并不是什么“天仙配”一类的神话,的确像薛队长说的,附近村子里还有好几对这样的姻缘。在河湾村,在合作化、******那些年,法制观念是极其薄弱的。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和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只要他们愿意在一起生活,人们就会承认他们是“一家子”,这好象并不需要法律来批准,更何况极力拉扯促成这件婚事的又是生产队长兼贫协组长呢。
女人真是天生下来就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那个讨饭女人一双奇妙的双手几天之内就把王老头小窑洞里里外外给变了样儿。现在,窑洞里干干净净的,又暖和,又清雅。每天中午晚上他们老两口收工回来,王老头劈柴烧火,他女人揉面切菜,这个时候王老汉真是觉得每一秒钟都意味无穷。要是他赶车出门,回来正赶上吃饭的时候,在村子外面一看到他家烟筒上袅袅的炊烟,他会高兴得在车辕上甩起响鞭,唱起《天仙配》里“树上鸟儿成双对……”的剧词来。
那时,我常想:我们中国劳动者的爱情方式往往是在艰难困苦中结晶出来的。他们在坎坎坷坷的人生道路上互相搀扶,互相鼓励,互相遮风挡雨,一起承受压在他们身上的物质负担和精神负担;他们之间不用华而不实的词藻,不用罗曼蒂克的表示,在不息的劳作中和伤病饥寒时的相互关怀中,就默默地传导了爱的搏动。这才是隽永的、具有创造性的爱情。这个讨饭女人虽然不言不喘,但她理解王老头的感情,她不仅从不拒绝王老头的温情,并且用更多的关怀作为回报。而贫穷孤单的王老头,要求得到精神上的慰藉与满足,也并不需要更多的东西,一碗由他女人的手做出的面条,多加些辣子,一片由他女人的手补的补丁,针线细密,再有晚上在他身边一个温暖的鼻息,这就心满意足了。所以,王老头在那几个月里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走起路来也是大步流星的,惹得村子里那些老汉老婆一个劲地眼馋,且不住的啧啧称道:“真是古人说得对,‘男人无妻不成家’、你看人家王老头,眼下就是发福了,红光满面,连印堂都放光哩!”
王老头结婚的那天晚上,窄小的土窑洞完全被一群妇女给包围了,这个讨饭女人在毫不掩饰的品头品足的眼光下,就像一只丧家犬一样惴惴不安,搭拉着头,羞涩地用手不停地揉弄着衣角。没过一月,她就用她那种谦让的、温顺的、与世无争的态度和对农活质量一丝不苟的劳动赢得了村子里的妇女们的普遍同情。她们愿意和她接近,不少妇女还拿着鞋面布来求她剪个样子,并与她热活的聊天。但是,人们还是发现她心事重重,总有什么难言之隐。虽然她憔悴的面容逐渐丰润起来,衣服上的破洞都补缀得很整齐,可还是一脸畏怯的、警惕的、好像随时都会遇到伤害的神色。出工收工的路上,她总是独来独往,一手拿工具,另一只胳膊下面不是夹着捆柴禾就是一抱野菜;在田间休息的时候她也一个人坐得远远的,避免与妇女们叽叽喳喳的谈话,没有一个妇女能从她嘴里了解到她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想法。
一个外乡女人,尤其是一个讨饭女人来村里落户,要叫河湾村的妇女们不议论是不可能的。不久,关于这个落落寡欢、离群索居的要饭女人的闲话就在村子里转开了。妇女们用她们缜密的逻辑推理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女人在老家一定还有个男人。
有一天,王老头赶车拉粪,薛队长跟车,坐在外首的车辕上,看着王老头扬着鞭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反而倒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得拿话点他说:“王老汉,你别马虎,你得叫你女人把户口迁来。要不然哪,不保险。”
其实,这本来就是王老头心里的一个疙瘩,村子里的一些闲话,他也有些耳闻,不过他并不相信。可是,他也知道,户口不迁来,再没有个娃娃,女人迟早得回老家,庄户人都是故土难离的。他曾经跟他女人商量过,要她开个详细地址把户口和娃娃都迁来,但女人总是低着头简简单单地回答:“哪那能成呢……”他不忍心拗了女人的意思,也就不多问了。
“你可不要迷迷瞪瞪。”薛队长又说:“有了地址,我就到公社去开个准迁证。可要是她家里还有一个……那就难办了。”
这天黄昏,王老头卸车回来吃饭,见他女人仍然和往日一样,坐在门槛上借着夕阳的一抹余光缝缝补补。我们五六个孩子跑到他门前的大皂角树下玩耍,她才停下手里的活计瞧着我们,然后头靠在门框上,两眼直瞪瞪地瞅着那迷蒙的远方。王老头知道她在想娃娃,但也找不出动听的言词劝慰她,只得拿件衣服披在肩上。“别凉着……”他和她坐在一起思忖着咋样再次向她提出关于户口的问题。
这个讨饭女人是个细心人。这时,她从王老头体贴而有点紧张和疑虑的神情上看出他有番话要说,于是,在夕阳完全落入西山后,她收起了手中的针线,进到窑洞里,把炕扫了扫,上炕跪坐在炕头,低着脑袋,两手垂在两膝之间,像一个犯人在审讯室里一样静候着。
王老头先是弓着腰坐在炕上,叭嗒叭嗒地抽烟,飘浮的青烟和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静笼罩着矮小的窑洞。他一直抽到嘴发苦,才终于鼓起了勇气:“娃她妈,你还是开个地址,让薛队长到公社去开证明,有了准迁证,咱们就去把娃接来。”
女人仍然低着头没有回答。
“嗯——”王老头长长地嗯了一声,“要是……你家还有男人,那……咱们也是讲良心的。”说到这里,王老头透不过气来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个“良心”应该怎样讲法。
“不!”女人虽然是细声细气,却又是断然地说,“没有!”
“那——”王老头的眼睛发光了,“那是为了啥呢?”
停了片刻,女人却嘤嘤地抽泣起来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土炕蓆上。王老头慌了神,忙站起来靠到炕跟前。“那……那是不是我待你不好?”
“不,”女人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又怕你嫌弃……”
“说吧!谁嫌弃你了?你不嫌弃我就是好的。”
“我……我们家是富农,是专政对象。”
“嗨,”王老头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啪、啪两下把烟锅的灰在鞋底上磕掉。“我当是啥大不了的事,现时都靠劳动吃饭,啥富农不富农的,管它专什么政的!”
“不,你还不知情,老家里把我们当牛鬼蛇神,阶级敌人,不许我们出来要饭。我不能看着娃受罪,这是偷跑出来的,别说迁户口,就是逃荒出来也要开证明哩。就这,我还不知公公婆婆在家咋挨整哩。”说开了,女人的话就多起来。她擦了一把鼻涕,随手抹在炕沿上。“我看出来了,你可是个好人。到了明年开春,你给我点粮,我还得回去,老家一到开春,日子就更难过了。”说完,女人用膝盖跪立起来,恭恭敬敬地在炕上朝王老头磕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