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治好的病人却旧病复发,严颐马上感到这不是个好兆头。他向那位大娘仔细询问病人的情况,得知他痊愈后并未与外人接触,一直在家静养,可今天中午忽然头颈赤肿,发热骨痛,呕吐不止,很快就卧床不起,说起胡话来。而城中的大夫仍然不见踪影,把大娘急得团团转,四处打听,知道之前救过他命的傅静涵可能住在齐巧家中,这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赶了过来。
严颐一边安慰大娘,一边叫严耕带上剩下的草药,和他一起去瞧病人。
“我也去!”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齐巧也追了出来,阿黄紧跟她左右。
望着齐巧坚定的神情,严颐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
“……好,自己小心。”
三人很快赶到了大娘家中,刚一进门,一阵刺鼻的恶臭就扑面而来,病人床前满是一滩滩黑黄相间的呕吐物,中间还带着血块。大娘见状,擦着眼泪去找扫帚收拾。严颐怕齐巧姑娘家受不了这气味,回头想劝她先到外面等着,可见她面色沉着,并无惧意,方才作罢,心中对她又多了一分佩服。
“救我……”病人见到严颐,嘴唇微微翕动着,双眼忽然闪现出求生的光芒。严颐坐到床边为他把脉,只觉指下脉散形浮,若有若无。又见他眼眶乌黑,气若游丝,嘴边全是紫色血泡,心中便知不好。但他不忍亲口下这样残酷的判决,只是对守在一旁,满心期待的大娘说:“我于脉理并不精熟,但公子此次发病,比上次来得凶险,须得尽快服药。”大娘答应着,急跑去煎药。
可命运就是这样残酷,就在每人都期盼奇迹再次发生的时候,病人的气息渐渐微弱,不一会儿,只听他喉间几声微响,就这样阖目而逝了。
他们身后,传来瓷碗摔碎的声音,大娘扑到床前,抱着儿子的身子放声痛哭。善解人意的齐巧蹲在大娘身边,轻声安抚着她。
严颐默默站起,心中满是伤痛愧疚,他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几乎可以断定是那团黑影般的妖怪作祟,如果再不赶快采取行动,一定还会有更多人受害。想到这里,他把严耕叫到屋外,和他商量起下一步的行动。
严颐计划自己再去一趟浮屏山采药,让严耕和齐巧告知城里百姓小心防范。但严耕说什么也不肯:“叔,你病刚好,今天又累了一天,怎能再去爬山?采药的事交给我,你和巧姑娘安安心心留在城里吧。”
几句话下来,严颐再次被严耕的执拗打败,他同意了严耕的提议,但叮嘱他若发现山中有异,不可贸动,并将降魔杵和师父的钵盂都交给了他,以防万一。
当夜,严颐和齐巧分头到城中各家各户,尤其是之前被传染上瘟疫的人家中,提醒他们尽可能做一些防范措施。而严耕则等到接近凌晨时动身前往太平山采药。尽管他们也知道,面对眼下这个神出鬼没的妖怪,这些措施未必就是万全之策,但他们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幸好,严耕这趟没再遇到大雾锁山的怪事,他很快采齐了药草,赶回齐巧家中与他们会合。已在城中探访过一圈的严颐告诉严耕,他们发现,和那位不幸去世的年轻人一样,不少百姓又染上了瘟病,其中多数都是之前已经治好的病人。严颐叫他们的家人四个时辰后到马家桥头来取药,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于是齐巧抓紧时间煎药,严颐和严耕则回到马家桥头做些简单准备。
齐巧准时将药煎好送了过来,可奇怪的是,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取药。严颐等得心焦,在草棚中不停来回走动。救人每迟一分,病情就险一分,岂可这样无休无止地贻误下去!
不等了!他决定。现在就把药给病人们送过去!
他让齐巧在草棚中等候,自己和严耕挨家挨户去送药。这一去又是许久,直到一个多时辰后,两人才回来。齐巧忙迎上去问:“药够不够?需不需要再煎些?”
“别提了!”严耕气哼哼地往地上一坐,随手抓了一把稻草狠狠扯断:“这些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魔,咱们费了半天劲采来药,又巴巴地给他们送过去,不但没听到句感激的话,还吃了不少闭门羹!”
“咦?怎么会?严公子你之前治好的人也这么说?他们走的时候,不都是千恩万谢的吗?怎的这么快就变了卦?他们不吃药,就不怕病重而死吗?”齐巧百思不得其解,拽着严颐问道。
严颐双眉紧锁,声音显得很疲惫:“我昨夜去城中时就发现,百姓们对我们的态度似乎有所变化。这段时间,有人在城中散布流言,说我们采的药有问题,才导致瘟病复发,而且比上次更加厉害。他们拒绝我们医治,就是听信了这种话。如今,这些人家见了我们都很警惕,我也不知他们还听到了什么,唉。”
“浑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在背后嚼舌头的不得好死!咱们这一片心力难道就白费了吗?病人们怎么办?”齐巧气得脸涨红,连珠炮般迸出一连串话。
严耕有些自嘲地插话道:“谁让咱们是外乡人,人家谁信你会无缘无故地做这种好事?被人一煽乎就成了墙头草,顺风倒,连命都不顾了。人心难测啊!”
“我去与他们说!”齐巧叫上阿黄,身子一闪就要冲出门去,却被严颐拦了下来。
“莫要激动。他们知道你与我们是一起的,这时就算你与他们争辩也没有用。”严颐说。“好在有几户人家见病人实在难捱,不顾那些流言收了药。我想,只要到了明日,看我们的药管用,流言自会不攻自破。到那时我们再去说服,信我们的人就会多了。同时,我们也要找出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叔说的有理。”严耕在一旁附和。
“那……现在我能帮上什么忙吗?”齐巧又问。
“……你跟着我们奔波了许久,今夜就先回家歇息吧。”
齐巧仍站在原地,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严颐又劝了她几句,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临走前,又转身说:“严公子,你自己……要保重。”
严颐点点头,向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手势,她永远也不可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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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棚里,严颐盘腿坐在地上,听着旁边严耕均匀的鼾声,没有半点睡意。他将向齐巧借来的星檀佛像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观看,河滩上见到的那团黑雾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相信,只要那个妖怪返回洛阳为患,星檀一定能够再次亮起。他之前已经错过了一次,这次不能再与除妖良机失之交臂了。这是为了洛阳百姓,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清白。
望着低眉善目的佛像,他仿佛看到了师父慈祥的容颜。
师父,您在哪里?能在这里遇到您留下的星檀,是否预示着徒儿还有机会与您相见?菩萨保佑,您一定要平安……
正当他心中不住默祷时,星檀就如同感应到他的诚意一般,徐徐亮起,光点排列成一条清晰的龙身——妖怪就在城内!
严颐腾地跳起身子,也顾不上叫醒严耕,独自冲出了草棚。
外面的天气诡异得很。乌云蔽日,阴风四起,云层缝隙中透出昏黄日晕,城中万物尽皆笼上一层不祥的铅灰色,严颐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灰色中不住狂奔,直至星檀上的光龙逐渐缩小到黄豆大小。严颐知道此时距离妖怪已经很近了,他屏住气息,生怕惊扰了它,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行。
他在一座房屋拐角停了下来,借墙壁作掩护,小心向外看去。
街面上静悄悄的没有人烟,看不到什么异样情形。严颐又环视了一遍四周,将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的石砌筒井上,耐心等待着。
果然,没过多久,井中就冒出一团黑雾,严颐心脏狂跳起来,找到了!
黑雾涌出井口后,慢慢聚成人形,却是个衣衫褴褛,身暴疥疮,四肢枯槁的家伙,似乎觉察到周围有人埋伏,那妖回过身来,一双血红的眼睛向严颐藏身的方位扫了一眼,忽然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诡笑,还没等严颐出手,它霎时又散入黑雾中,无影无踪了。
可严颐并不着慌。他摸出一个枣核形,上有小孔的陶器来,从孔中隐约可以看到一缕黑气氤氲其间。原来这是专门对付会遁术妖怪的法器,俗名“三寸钉”。方才严颐趁妖怪不备,已收了一些妖气进去,下次再与此妖相遇,只要以其作法,妖怪就无法再施展遁术,再行收伏便不难了。严颐将“三寸钉”和星檀一并收好,走到井边,拽起水桶,舀起一勺凑在鼻前闻了一闻,不禁皱起眉头。这妖怪在水里下了毒!
事不宜迟,必须赶紧告诉百姓们不要再饮用井水。可水源一旦受到污染,全城百姓都会受到影响,就算叫上严耕和齐巧,也通知不过来。想到这里,严颐索性捡了石块,在水井附近的地面上写下“井水有毒,勿饮”的字样,一边赶回马家桥头,一边在沿路水井旁逐一作下标记。
等他回到草棚中,严耕还在熟睡。严颐将他推醒,将发现妖怪的前后经过与他一说,要他与自己一起去寻找剩下的水井并通知百姓们。
“唉,人家都把咱们拒之门外了,咱们的话他们还能信吗?”严耕嘟囔了一句,见严颐不悦,只得说:“好好,我跟叔你跑一趟就是了。不过,咱们是不是先叫上巧姑娘?她回家也有段时间了,可别在这肯絜上误喝了毒水。”
听到严耕的话,严颐心中一凛。对呀,他应该先去找齐巧的!
“我这就去她家。”严颐毫不迟疑地转身出了门。
巧姑娘……你千万别有事啊!严颐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齐巧明媚温柔的笑容,婉转动人的歌声,还有最后与他告别的身影……她是那样善良活泼,坚毅果决,从来没让旁人觉得她是个需要怜惜与保护的盲女,可是,可是,自己怎么能因为这就忽略了她!
严颐心乱如麻,他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迈进齐巧家虚掩的大门,怎么闯进那摆着一排排精美木雕的堂屋的。
齐巧伏在堂屋的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一缕秀发散落在耳边,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在她手边,摆着一只空碗。
“巧姑娘……?”严颐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没有回应。堂屋中寂静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