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严颐一口呛到,剧烈咳嗽起来,本来脸就烧得通红,这一喘不上气,更红得跟开了染坊一般。
“公子,你……”齐巧伸手欲为他拍打后背,却被严颐闪开:“不妨,不妨,咳几下就好了。”埋头将粥囫囵扒拉了几口,严颐将空碗放在桌上,道:“巧姑娘,你忙了半日,别光顾着我,也快些用饭去吧。”说完,便和衣倒头躺回床上。
齐巧拿过碗,轻叹口气,起身向门口正冲她摇尾巴的阿黄走了过去。
见齐巧走远,严颐侧过身,手掌轻覆在齐巧刚坐过,犹留有余温的床褥上,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他已有太久,不曾享受过女子如此温柔的对待,就连母亲的宠爱,也只是记忆中遥远而模糊的碎片。从他稍微懂事时起,母亲看他的眼神中便多了一份疏离,和父亲不同,母亲从不当面责骂他,嫌恶之情也鲜少溢于言表,但严颐感觉得到。那种游移不定的冷漠,甚至带着一丝畏惧,不愿面对自己竟生出这种妖异的事实。与其如此,还不如痛痛快快骂我一顿,严颐总是这样想。如果不是后来被师父带走,这种钝刀剜心之痛,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
锦衣华食,父母双全,上有长兄,下有幼弟,这个外人看来应该和乐融融的家庭,却对他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严颐这个名字,是多余的。
可齐巧,不过是才认识几天的陌生人,却对他如此信赖,如此亲近,不仅冒着生命危险与他采来药草,更尽心尽力地照顾病中的他,他怎能不感动……
她有意无意表露出的那丝柔情,他不是没有觉察,可他能够回应吗?他有资格回应吗?如果齐巧知道他的一切,她会怎样想?
无数种复杂思绪纠缠而生,此起彼伏,叩问着他的心。在这没有答案的迷茫之中,严颐再次沉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听到一曲轻柔婉转的歌儿,伴着午后微醺暖风,袅袅送入他耳中:
芙蓉花俏
柳叶儿新
苗山谷陇春草深
五彩绣巧
情意呦真
月下执手成双人
愿化蛱蝶缀裙襦
春去犹得伴行云
哎啰喂
愿化蛱蝶缀裙襦
春去犹得伴行云
半梦半醒之间,严颐的眉梢渐渐松开,嘴角也挂上了一丝浅笑。
这是他人生中听过的最美妙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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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颐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试着活动了下筋骨,他发现,除了还有些轻微的恶心和头晕,病痛已去了大半。他担心在这里休养太久传染齐巧,另外也挂记着严耕和其他病人,便急着起身,打算和齐巧告个别就暂时离开。谁知刚一下床,就见严耕走了进来。
“叔,你咋这么早就起了?病好些吗?”严耕见严颐已能下地,高兴得声调也亮了起来。
“好多了。这几天有劳你和巧姑娘了。”严颐露出一个稍显虚弱的笑容。
“嘿,别说这么外道的话。本来我还担心哩,全城跑遍了也找不到那个卖药老头,幸亏这药管用。”严耕挠挠头,说道。
“那老人言语中尽藏仙机,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重逢还需随机缘。既有了药,寻不到也不要紧。”严颐安慰了他两句,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可有四弟的消息?”
“四叔安然无恙,已考完试,回家去了。草棚里的人也都已康复,我这才有空过来。”严耕说道。听到这话,严颐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时,严耕的目光落到了桌上的钵盂上:“叔,那是师父的钵盂吧?那天我背你回来时就想问了,可你一直不醒。你见到师父了?”
“哎呀,你瞧我病得竟把这件事忘了。”严颐上前收好钵盂,将那天在太平山破庙中见到僧人遗骸和钵盂的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这么说,师父有可能就在附近,他会不会也遇险了?”严耕担心地问道。
“凭师父的法力,本不至于有大碍。不过,师父没有带走钵盂,两位师叔又倒毙在庙中,当时一定事出突然。我左思右想,总是不放心,你来了正好,我们这就找师父去。”严颐说着,就要往出走,差点和端着药碗走进来的齐巧撞个满怀。
“严公子?你这么急匆匆地是要到哪儿去?”齐巧站住脚步,问道。
“巧姑娘,我们要到城里找个人,今日可能不回来了。”
齐巧急道:“你这才刚好些,怎么说走就走?至少也把这碗药喝了呀!”
严颐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递还给齐巧,道:“多谢!”说着就和严耕往外走去。
齐巧在身后高声叫道:“哎!找到人以后要回来呀!我等着你!”
严颐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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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城里城外转了整整两天,中间还回了趟太平山,收敛了两位师叔的尸首,可最后也没找到师父的影子,严颐决定从太平山往相反方向去寻,严耕提醒他,如果不打算留在洛阳,最好和齐巧道个别,严颐虽然仍未想好如何回应齐巧的热情,但受人之恩,自然也不会不辞而别,于是便和严耕折返回去。
谁知刚进齐巧家门,严颐便见到院子当中站着一个胡子拉碴,满面沧桑的大叔,他弓着腰站在满是刨花的地上,抬起一脚踩住只木凳,左手拿张画着奇怪线条的图纸,右手提个酒葫芦,显然是看得入了神,连严颐进来也没发觉。
严颐思忖,这应该就是齐巧的父亲了,于是与严耕站定,作了个揖,叫道:“大叔!”
大叔毫无反应。
严颐提高声音又叫了句,大叔这才扭过身,打量了下他们两个,接着拎起葫芦喝了口酒,又专注地看起那张纸,完全没有张口的意思。
严颐感到有些尴尬,正不知说什么好,就见齐巧迈着轻快的步子从屋里迎了出来,满脸期待的喜色:“严公子?”
“巧姑娘。”
“你们果然回来了!快进来!”齐巧招了招手,两人便跟着她进了堂屋。
齐巧在屋里转了几圈,手上不停搜罗着东西。
“爹爹不爱和生人说话,但其实人很好,你们不要怕他。”齐巧边说,边转身将一个包袱递到严颐手上:“我知道你们要走,就准备了些干粮,那天你说好吃的野山菌,还有几件衣服、一双鞋子。东西不多,可你们路上说不定用得着。”
“巧姑娘……这……应该是我们谢你才对,怎么好反拿你的东西呢?”严颐感到十分为难,却又不好推辞。
齐巧嫣然一笑,道:“那,就算你先替我保管,等你们办完事,再还给我喽!只是今天一定要收下!”
严颐不禁苦笑,这些吃穿之物,怎好用完再还?分明是齐巧盼着他们以后再回洛阳,才说出这番话。他正琢磨着怎么回报齐巧的这番盛情,就听严耕一声惊呼:“叔,你快来看,这是什么?”说着,便拿过一件东西递到严颐眼前。
严颐低头一瞧,心中也是一惊。
这是一尊巴掌大小的佛像,佛陀面容安详庄严,结跏趺坐,可最令人称奇的不是它精细的雕工,而是佛像衣纹之间若隐若现的绿色光点——这竟是用星檀雕成的!
“咦?你们在说什么?”齐巧伸手摸了摸严耕手中的佛像,笑道:“原来是它。”
严颐急切地追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齐巧说:“就是不久前,有个和尚路过化缘,我们招待了他一顿斋饭。他见我爹爹是木匠又爱木如命,就留了块木头给我们作为答谢。爹爹说这块木头太小,不好做东西,因为是出家人所赠,爹爹就雕了个佛像摆在家中,祈福保平安。怎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难道是师父?
严颐请齐巧问问她爹爹可还记得那位僧人的样貌特征,齐巧很爽快地答应了,不一会儿便问来了答案——严颐他们猜的没错,那人果然就是他们一直苦苦寻找的师父!
严耕摸着下巴,有些疑惑地说:“可这星檀不是会吸引妖怪么?师父怎会把这么危险的东西留在这里?”
“你闻闻,这木头上没有香气。师父定是用法术把上面的气息除去了。”严颐说着,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就在此时,佛像上的绿点忽然浮动起来,渐渐组合成数条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小龙图案,龙头稳稳指向东方。从大小和亮度上看,此妖十分厉害,而且应该就在洛阳城中!严颐脸色一变,随即掏出星檀盒,可手中盒子上的光点仍是纹丝不动。严颐的心一沉:果然,星檀盒被动了手脚!可现在没有时间去追究这些了,严颐问齐巧能不能这尊佛像借他一用,齐巧答允后,他们便再次与齐巧道别,沿着星檀指示的方向追踪而去。
两人穿城而过,一路跟到了归仁园。此园乃是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私家名园,方圆逾里,园中种有上千株牡丹、数十亩竹林,还放养着仙鹤、锦鸡等珍禽异兽,是个风景清幽秀丽的去处。到了这里,星檀猛闪了几下便黯淡下来。严颐连忙绕到一个僻静角落,跃上园墙向内张望。
“有动静吗?”在下面守候的严耕问。
片刻,严颐跳了下来,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不见踪影。不过,园子里躺着不少死去的鸟兽,看样子是刚刚的事。这妖怪很狡猾,我们不可大意。”
没有了星檀的指示,两人无从追起,只得打道回府。谁知就在他们快回到住处时,星檀佛像又忽然亮起,这次龙头转向南方,龙身渐长,指示的位置却是城外。他们刚刚松弛下的神经又绷紧起来,铆足了劲向南紧追过去,生怕再错过妖怪的踪迹。
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两人追到了一处河滩上,只见前方一团黑雾裹挟着浓烈的妖气呼啸而过,动作快得让人辨不清它的真实面目。
就是它!这下追上了!严颐伸手紧握住腰间的降魔杵,掌心甚至能感到杵身不住快速颤动的力量,似乎连它都按捺不住大战一场的兴奋感。
可就在严颐拔出降魔杵准备做法时,那团黑雾倏忽之间烟消云散,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这下搞得严颐猝不及防,他掏出星檀佛像一看,气得恨不得一拳捶在地上:又让它在眼皮子底下逃了!
“娘的,这不是耍咱们吗?”严耕双手撑着膝盖,犹不住地喘气。“跑了这么远,腿肚子都要转到前面来了。这什么鬼妖怪!回头等落到咱们手里,一定要它好看!”
严颐没有答话。他知道此时再埋怨也没用,渐渐平息住愤怒失望的情绪,他放眼望去,只见四周是一片不见人烟的开阔地,夕阳下,一条数十丈宽的河水横亘于前,湍流奔腾,喧声如雷,与天边霞火交相辉映,甚为壮美。河对岸,一座青山拔地而起,峰峦入云,气势岿然。严颐仰望之间,猛然想起,这不就是齐巧那日在太平山上指给他看的浮屏山么!当时远望,只觉得此山仙姿飘渺,如今在山脚下看去,却是别样一种感觉!真不愧是人们传说中的神山。
“叔,你在看啥?”严耕在一旁问道。严颐回过神来,转身说:“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两人满身疲惫,无功而返,一路上都显得无精打采,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还没商量出今后的打算,就已走到齐巧家门口。严颐正要进门,却被一人叫住:“傅公子请留步!”
严颐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但那声音很耳熟,让他不由得停步看去。原来,来人是他之前救过的一位举子之母。那位大娘神色焦急,眼圈红红的,倒着有些笨重的步子跑到严颐面前,带着哭腔恳求道:“傅公子,求您再去看看我家孩子吧,他的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