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经逐渐散去的雾气有如回头潮水，霎时重新涌上山头，越来越浓，让人窒息。
“齐巧！”严颐用尽全力高喊数声，却没有半点回应。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就像一拳打到棉花上，喊声刚一出口便被浓雾吞没，四周陷入了与世隔绝般的死寂。
不要说下山的道路了，五步以外，举目望去，全是白茫茫一片，辨不出东南西北。严颐清楚这种时候最忌慌乱，他站定脚步，仔细回忆着刚才走过的路线和自己所处的方位。
最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便是那座浮屏山。
浮屏山在南面……如此说……有了！
多年来锻炼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让严颐没费多少功夫便勾画出一幅清晰的地图。他没有急着动身，而是将这幅地图默背数遍，确认不会忘记后，才蹲下身，在地上作出一个简单标志，而后，便义无反顾地迈进了无边无际的浓雾之中。
首先必须找到齐巧。她连叫喊都来不及就从自己身边消失，情况一定十分凶险。但是根据时间推算，她应该还没有离开太远。严颐以刚才的标志为中心，一边唤她的名字，一边由内而外细细搜寻。
走了几步，迷雾中隐隐现出几棵歪脖松树，正是刚才上山路过的地方。严颐记得松树后是一大片半人来高的荒草，决意去那里找找看，便加快步子，谁知刚到跟前，竟脚下一空，直直坠落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严颐迅疾从腰间甩出如意索，索钩咻地一下在松树枝头绕了几个来回，将严颐身子一拽，稳在了半空中，可严颐抬头一看却暗叫不妙，原来那条松枝还不及两指粗细，被猛地一坠，树皮开裂，眼看就要断掉。
奇了，刚才这里明明是平地，怎就变成一段悬崖了？悔我不该过于自信，没看清情况就急冲过来，以致自投险境……
严颐正在自责，就听头顶上“咔嚓”一声，如意索卷着断落的松枝掉了下来，身子也继续向下坠去。
疼！
严颐重重摔在地上，右脚一阵钻心的疼痛。
但是……还活着。他动了动右脚，发现骨头并未断掉，先松了口气。他缓了一阵，慢慢坐起身子，发现这里距刚才摔落的地方并没有多远，是山崖下突出的一个平台。幸亏有这平台和刚才缓冲的那下，否则就算没摔得粉身碎骨，也必然落个腿断手残。严颐从衣服上撕下几块布条，简单把被岩石擦破的部位包扎好，又脱下鞋查看脚伤。
……肿了这么高，真是头疼。
严颐挣扎着单脚支撑站起身，正左右寻找能用来做拐杖的树枝，忽觉脚踝处一阵痒，低头一看，不禁大喜，原来是齐巧的小狗阿黄，正伸着舌头不停舔他呢！
“阿黄，齐巧在哪里？快带我去找她！”既然阿黄出现，齐巧一定就在不远处，有希望了！
阿黄很通人性，汪汪叫了两声，便转身跑在前面，当真给严颐带起路来。严颐也顾不得脚疼，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沿着岩壁走了片刻，严颐渐觉吃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开始滴下，偏偏阿黄越跑越快，在前面哧溜一拐，尾巴一闪便消失不见。严颐恐怕跟丢，咬牙紧赶上去。待拐过弯来，才发现是个上坡，走上去不远，脚下便开阔起来，只是雾气仍然浓重无比，前面的情形看不真切。
“阿黄？”严颐试着叫了声，马上听到一阵犬吠，但声音却变得异常狠厉，与之前大不相同。严颐心中警铃大作，跌跌撞撞向前跑去，可没跑几步却硬生生刹住了脚。
距他不到两丈的地上，蹲着一圈半人多高的黑影，其中一个黑影慢慢转过身来，只见此物人面长臂，青腮赤鼻，见到严颐，狰狞立现，翻起上唇，露出血盆大口，三寸许的尖牙，喉间呵喇作响，猱身直扑过来。严颐跛着脚，反应远不如平时灵活，刚勉强躲过第一下攻击，剩下的黑毛怪就争先恐后地相继袭来，严颐情急之下倒地一滚，凭感觉甩出一把袖里箭，也亏他命不该绝，这把暗器一出手，竟箭无虚发，杀得黑毛怪个个嗷嗷直叫，四散逃窜开了。
严颐起身，这才发现刚才黑毛怪聚拢之地躺着一人，正是齐巧，她双目微闭，脸色苍白，但身上并无伤痕，看样子是晕过去了。阿黄围着齐巧身子焦急地跑来跑去，不停叫着，试图把她唤醒。
“齐巧？齐巧！”严颐蹲下身将她扶到自己膝上，用力掐了几下她的人中。齐巧“嗳呀”一声悠悠醒转，伸手摸到严颐手臂，紧紧抓住，问道：“可是严公子么？”
“正是。”严颐问：“你怎会被那些怪物掳来此处？”
“什么怪物？”
严颐将刚才的经历简要讲了一遍。
齐巧紧皱眉头，说道：“那时我后颈上被什么打了一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照你所说，那些应是此山上的山魈，它们平日里与人相安无事，今天怎会如此反常？这雾也来得稀奇。我们得快些下山去。”
“你身子不要紧吗？”严颐有些担心地问。
“我没事，倒是你，摔坏了脚，还走得了不？”
“用这个凑合吧。”严颐从旁边折了根看来还凑手的树枝拄上，说：“只是还要劳烦你带路。”
“没问题。”齐巧轻快地说：“阿黄，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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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沿着山路穿雾而行，一开始齐巧还有说有笑，可慢慢就沉默下来，面色严峻。她发觉，自己熟记于心的路线竟像被什么人完全被打乱了一样，本应有路的地方却越走越窄，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巨石或拦腰截断的树干挡住去路，搞得两人不得不退回去，越绕越远。
“奇了奇了，这山有鬼。”齐巧停下脚步，咬着嘴唇，侧耳倾听山间的动静。
严颐也凝神细听，可耳中唯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不好，山魈又朝这边过来了！有一大群！”齐巧忽然说，显得十分着急。“我们来不及下山了，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严公子，你也帮忙看看，周围可有藏身之处？”
听齐巧这么一说，严颐也紧张起来。这大雾弥漫，目力所及不过咫尺之遥，周围除了杂草就是光秃秃的岩石，要到哪里去找藏身之处？可现下他右脚受伤，齐巧目不能视，若真有山魈攻来，两人只能束手待毙了。想到这里，严颐不禁仰头长叹。可就是这一仰头，让他发现了一线生机。
原来高处的雾气渐淡，严颐依稀看到，上方不远处现出一角石础木柱，似是一栋建筑。严颐忙问：“此山中可有房屋？”
“房屋？”齐巧想了想，说：“从没听说山中还有人家。不过，倒是有间破庙。”
严颐喜道：“那就是了。庙就在上面，我们爬上去吧。”
齐巧将阿黄放在肩上，两人手脚并用，很快便攀上岩壁，如得了救命稻草般跑进那间破庙。严颐才气喘吁吁地背手合上庙门，就听外面一阵尖啸由远及近，果然是山魈跟了过来，听声音不下三、五十只。严颐忙从角落里拽起门闩，牢牢将门闩好。
这下好歹能抵挡一阵了。严颐刚要定下心来，却听到齐巧一声尖叫。他连忙追过去：“怎么了？”
齐巧吓得身子乱颤，指着地上说：“这、这儿有、有人！”
严颐顺着齐巧的手一看，不禁也吓了一跳。地上竟躺着两具僧人的尸体，尸体已经腐烂，面目难辨，但肢体扭曲，看来死前一定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是死人，不要怕。”
严颐引着齐巧小心绕开尸体，来到殿中央的佛像前，拂开地上沾满灰尘的茅草，拽过一个破破烂烂的蒲团，扶齐巧坐在上面。
此时山魈已来到庙外，狂暴的吼声此起彼伏，庙门被撞得咚咚作响，但门板厚实，它们一时间也无计可施，只得聚集在庙外，等待时机。
严颐忧心忡忡地四下打量，期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工具。忽然，香案上的一只黑铁钵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倏地站起身，拄着木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香案近旁，眼中放射出不可置信的光芒。
那是一只外表十分普通的钵盂，里面空空如也，表面磨得十分光滑，看样子已经用了有年头了。非要说有何特殊之处，就是钵盂底下整整齐齐叠着三枚呈“人”字形的树叶。严颐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过钵盂边缘，眼中热泪早已顺着面颊流下。忽然，他双膝一沉，咕咚一声跪在香案前，喉间抽噎了数声，艰难地迸出了两个字：
“师父！”
他年幼时，师父常带他外出化缘，每日用完斋，师父都习惯在钵盂下垫三枚树叶，他再认不错的。这些年来，为了寻找师父，他不知走过了多少山山水水，却没想到会在这深山破庙中与师父所用旧物重逢。可庙中的两具尸体不论从衣着还是身材上看都不是师父，想必是随师父云游的两位师叔。他们是为何人所害？难道也是这山中的山魈？师父呢？师父又在哪里？
“咦？这庙里还有别人？”这时，齐巧循声走了过来，关心地问。
严颐擦擦眼泪，站起身来，拿过香案上的钵盂，小心收好，道：“没有。只是有人来过的踪迹。”
齐巧没有再问，接着说：“严公子，这破庙年久失修，可别有什么地方让它们趁虚而入了。”
她的话提醒了严颐，他转身在庙内查看了一圈，除了墙上有些渗水，并无任何不牢固之处。正要安慰齐巧放心，却听到头顶上簌簌作响，紧接着便有沙土石块接二连三掉落下来。不好！山魈上房揭瓦了！
齐巧显然也猜出了大概，她急问：“快看看庙里可有生火之物？”严颐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快从大殿角落里搜罗来了木叉、扫帚等物，用随身短刀劈成碎段，又撕开蒲团，将破布茅草一起盖在上面，堆在了山魈扒开的天窗正下方。齐巧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囊，掏出火石，点着了柴堆。果然，升腾的火焰让房顶上的山魈有些畏缩，它们围在口子旁边轮流张望着，可就是不敢往下跳。
“严公子，可否借你的短刀一用？”齐巧又问。
严颐不明所以地将刀递给她，齐巧接过刀，拿起自己的探路杖，手起刀落，咔咔咔将木杖砍为几截。严颐惊道：“篝火已经点起，你这是……？”
齐巧手下一边忙活一边解释：“那堆火烧不了多久的，等火一熄，它们还要下来。我们得早作准备。幸亏你身上带了刀，剩下的交给我吧。”
只见她手往几截短木上一摸一比，拿起其中两根擦擦削了数下，又将剩下的或劈或切，刀影翻飞，间不容息，动作熟稔利落之程度，像极了在灶间执勺翻炒，亮出最拿手家常菜功夫的厨妇，直看得严颐目瞪口呆，暗自佩服。
没一会儿，齐巧放下了刀，手中竟出现了一只有模有样的木弩骨架！她将半成品放到一旁，又从布囊中拿出一卷牛筋、一个瓷瓶和一把泛着青光的三角形石片，先将牛筋绷到弩上，又将石片嵌入刚才劈好的十几只小箭杆中，拍拍手道：“好了！”
“时间不够，做不来很结实。可若省着些，也够用了。”齐巧把手弩交给严颐，道：“我身上所有石镞都在这里了，半数喂了毒，你小心些，莫划了手。待会儿看它们冒头，就对准了射过去——对了，你会用手弩吧？”
被齐巧说中，严颐还真没使过弩，但他摆弄了一会儿，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理。他箭法精熟，触类旁通，自信用弩也不是难事。看上面仍有山魈探头探脑，严颐扬手就是一箭，只听嗷地一声狂叫，果然不偏不斜射死了一只。
“真好用。你哪里学的手艺？”
听到严颐夸奖，齐巧很开心，露出天真笑容：“是我爹爹教我的。这还不算什么，回头……”可未及说完，阿黄忽然惊惶地汪汪大叫，几乎是在同时，严颐伸手一把拽开齐巧，跟着抬脚一踢，炭火带着火星打在一个黑黢黢的长影上，烫得它滚成一团，竟是条两尺来长的毒蛇！严颐又甩出短刀，当时将其斩为两截。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严颐护住齐巧，额头上沁出冷汗。如果除了山魈，还有毒蛇，那可难办了。山魈体型庞大，篝火可以吓住它们，手弩也好对付。毒蛇只要有缝隙就会钻入，顺着房梁一路溜下，行动又无声息，极难防范。怎么办？难道要等在这里坐以待毙？
“有蛇？”齐巧蹙起秀丽的眉头，问道。
“……嗯。”
齐巧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般说道：“我有个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