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支起画架,拿起画笔,就着夕阳最后一丝的温暖,将风尘往事一点一点地画作尘封的记忆。生命有它的图案,我们唯有临摹。
——题记
【相遇】
她生得并不美,无论从什么角度而言。她的生活很悲惨,在她遇见他之前。
扬州古城安静温婉地站在那里,见证了她悲苦的童年。那年,她还是张玉良,一个一岁丧父,两岁丧姐,八岁丧母的可怜孩子。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温暖与安宁怕已然是个奢侈的念头了,她在舅舅家里长到十四岁,我们无法猜想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儿是如何在察言观色的胆战心惊中度过了没有安全感的童年,那些年里,她注定不会过得太幸福。童年对于人的一生而言至关重要,那个时期的经历会深远地影响着一个人。世界最初的样子、生活最开始的味道冥冥中会指引着人们命运的轨迹。十四岁那年,她终于被那个贪婪的舅舅卖进风月场,从此更加悲苦。怡春院,那是她一生再不愿提及的回忆。
女人的名声若是沾染上半点污垢,那是一生一世都洗不清了的。无论这污点来得多么不情愿,无论这污点是谁硬扔了来,对于大众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人们只固执地认为,风月场的女子都一样,卖身与卖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人们将重点放在了卖上,而至于卖的是什么,没人愿意去深究。卖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里卖。怡春院,是个了不起的噱头。
三个春秋过去,她从十四岁的懵懂青涩长到了十七岁的曼妙娇羞。脱俗的气质使她成为当地著名歌伎的砝码,灯红酒绿里,寻欢作乐中,来来往往的听者、看者、玩者皆无数。他们沉溺于张玉良的歌声,尽情放纵,却没人问过她这些年里是怎样的心情。我总是觉得,很多时候,很大程度上,心情远远重于境遇,甚至于,心情本身就是一种境遇。无依,应该是那些年里张玉良的最为深刻的心情。为伎,对于一个内心干净、心怀梦想的女子而言,是那么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她找不到出路,目光却依然坚定了她安静得似是在等待着什么,等待苍天补偿她过于悲惨的命运,而派出个什么人来为她指点迷津,这个人应当慈悲,并且被她所信赖。她唱着歌,怀揣着终会离开此处的信仰,骄傲地生活着。
而一个女子,怀揣一个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信仰,所需要的是无穷尽的坚强。她独自支撑,艰难的岁月里依然坚定如故。终于,张玉良十七岁那年,有一个人出现了。他的出现和到来为她这么多年的坚定与信念幻化成一个圆满的命定。他带着一颗善良和救赎的心,走到了张玉良面前,像是跟随着命运的牵引,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她的身边。人是有命运的,你的未来取决于你遇见谁,而相遇往往似是前世注定、今生再续,逃不出,躲不掉。张玉良遇见潘赞化,是命运为她这一生安排的最为美丽的一幅画。
潘赞化是那年月里的海关监督,来到芜湖上任。那时,他还不知自己的到来将会改变一个女孩儿一生的命运,并在不经意间带给后世怎样的惊喜与感激。他亦不知,这个女孩儿会以怎样的角色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带给他何等的感动与欣喜。他急着赶来,像是赴一场前世的约定,风尘仆仆,万水千山,穿过岁月的洪荒,时光流离之外,他如期而至,不早不晚,刚刚好。
若不是他及时赶了来,张玉良怕是会枯萎在风月场吧。又或许,命运同时委派出很多人到达张玉良的面前,带她走出梦魇,将她的才情展露于世人,像是一个传说,离奇得让人产生了怀疑,但最终执著而至的只有潘赞化。所以,他成了她生命中那个最为重要的人,这重要,像是命运对他的奖赏,像是她对他的报答。
海关监督的到来惊动了芜湖的地方官商,总要略有表示,否则成何体统,于是,摆下盛宴,请来歌姬。略有名气的张玉良自是官商眼中的压轴好戏。于是请了来,盛宴之上,献歌一曲。
那本应是普通的一曲,就和她这么多年里一直唱着的那些曲儿一样,不过是唱尽自己的心情,不过是博得听者的一笑而已。然而今天,此时此刻,这再不是为了生计而不得已的唱,这是命运为她谱写的最为深情的旋律。像是一个转折,处处流露着玄机,歌者无心,听者有意。
命运很神奇,机缘合适时,刹那,皆变。
【相识】
喧闹的宴席之上,官商谄媚的言语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张玉良只是优雅清丽地拿起琵琶,慢启朱唇。圆润的歌喉一字一句地将心事唱与自己听,是的,唱与自己听。她不相信这喧闹的坐席之上还有谁会懂得自己的境遇、身世和心情,这是个浮躁的乱世,没有谁愿意听旁人诉说自己的心情,尤其他人为官,己为妓。身份地位的悬殊下,张玉良只想用这曲儿和自己谈心,他人听与不听,已不重要。
她唱了一首《卜算子》,她最爱的词曲旋律,因为这最符合她的心情境遇。这么多年,这首曲儿一直陪伴着她无依的生活,始终不曾远离。这是她最好的伙伴,从不曾丢弃。今天,这样的场合下,她愿意带它一同赴宴,无人对它发出邀请,她却抛开一切给了它一个最尊贵的席位。满席官员,无论愿与不愿,都要为之侧耳倾听。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开满头,莫问奴归去。
她在热闹的场合里将这段词曲唱了两遍。孤单,却毫无凄惨,甚至,隐约地竟也有一种对于未来的向往与憧憬。与往常一样,歌罢,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却忽然地被叫住。一个面容温和的男人柔声问她:“你知道这是谁的词吗?”
她平静地回答他:“一个和我同样命运的人。”
他被她的平静所惊扰,转而问她:“我的意思是,她是谁?”
她抬头看了看他说:“南宋天台营妓严蕊。”
他看着眼前这个貌似柔弱的小女子,说:“你懂得些学问啊?”
张玉良有些不安地说:“大人,我没读过书。”
没读过书,有些可惜了。
那时,张玉良不知面前这个面带微笑的男人就是海关监督潘赞化,那个被命运派来给予她前途未来的人。人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秒钟你会遇见谁,会被谁遇见。而这遇见,又将带给自己这一生怎样的震撼与颠覆。一些人离开,一些人到来,这迎来送往里,多少玄机,多少暗涌,多少无法洞穿。
是不是所有的偶然里都潜藏着一种必然;是不是所有的必然都低调地装扮成随意的偶然。怕什么呢?许是怕这改变来得太过突兀,惊扰了太平宁静吧。于是小心翼翼地扭转全局,前半生与后半世,从此分道扬镳。
如若不懂察言观色,那于官商之路是寸步难行。潘赞化的无心举动引起了当地官商的一丝猜测,若将这女子赠与潘大人,岂不是对于新官上任的最好的礼物。然而猜测永远是猜测,猜测总是无法接近事实的真相,甚至偏离得有些背道而驰。
当商会会长于当天夜里将张玉良强扭了来送到潘府之时,潘赞化却坚决地拒之门外。门外的人永远不懂门内的人在想些什么,潘赞化知道他们送来的一定是白天弹琵琶唱曲儿的那个女子。她略带凄婉的眼神让潘赞化有些心疼,这心疼与****无关,与慈悲为伴。他不能为她开门,他不愿一个女子的****命运因自己而被他人掌握。他希望她还可以那样高傲地站在别处,不顾世俗地唱曲儿;他希望他不曾惊扰她的生活。他忘不掉她的样子、神情、眼神、歌声,便更无法在此刻为她开门。她在他心里被尊重。
然而,商会会长认定张玉良会成为一个砝码,一个于自己前途而言极为重要的砝码,他需要用她来为自己赢得一个大好前程。没错,确实迎来了似锦的前程,只不过那不是他的,而是张玉良的。
商会会长是个认真的小丑,他极力要促成张玉良和潘赞化。于是第二天,又派出张玉良陪伴潘赞化一同出游。若再拒绝,似有些不合情理,并且潘赞化也不愿那个清瘦的女子因为他的拒绝而受到责难。况且,他想要见她。他,有些想念她。
张玉良是讲不出芜湖历史的,她陪他完全迫于无奈,若是心情不对,那满目风景都单薄得让人不忍去触碰。但他不介意,他不介意眼前这个女子略微尴尬的身份与不知所措的表情。潘赞化看着眼前的景色,为她娓娓道来芜湖的历史,像是一个师者,充满慈悲。慈悲,是我所知道的最善良的词语。
潘赞化不急不缓地和她说着历史,讲着故事。他的智慧与胸怀让张玉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尊敬与温暖。十七年,不曾得到的呵护与照顾,在此刻尽显。爱慕,便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暮色将至,潘赞化派人送张玉良回去,张玉良却忽然跪倒在地,泪水涟涟。
她说出了这一生最无悔的一句话,她说:“求求您,留下我。”
【相知】
他留下她,不是什么难事。一个海关监督留下一个妓女,不符道德,但总合情理。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坚决地要留下,为何如此悲恸地哭泣。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他心甘情愿将她留下的理由,这个理由不需要多么华丽,但至少要让他心甘情愿。
女人的智慧永远重于外表,前提是你遇见的是个正经男人;否则,这结论便要反了过来。张玉良早已将商会会长的伎俩看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商会会长无非是要自己当做诱饵来引诱潘赞化,而潘赞化一旦假戏真做,他们便会立即收网并以潘赞化的名声作为要挟来给那些非正路的货物运输行个方便。
她将这道理说与他听,他并非不懂,可是这道理从眼前这个小着自己十二岁的小女子口中娓娓道来,确实让他吃了一惊。这是怎样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啊!不露声色却将一切掌握。他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怜爱与尊敬,智慧的女人永远是男人看不懂的一幅画。
他留下了她,不是贪念,是善念。他完全没想过将她占为己有,他只是想在这红尘翻滚里,为这个弱女子留下一条出路。
他用重金赎出了她,却没有娶她。君子之道,令人敬佩,他不愿乘人之危。他知道她那天声泪俱下地求自己收留她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不愿再属于怡春院,况且,她也不应再属于怡春院。他知道这个弱女子远非等闲之辈,这从他第一天听她唱曲儿的时候就已经了然于心。为此,他愿意帮助她,给她一条出路从此归回正途。知遇之恩有时远重于救命之恩,他是上天派来的使者,给张玉良这么多年的风尘生活一个终结。
从此,他睡在了书房,将卧室收拾干净让给了她。他的行为足以感动张玉良,只是她忽然不知如何表达。于是,她仍旧静静地弹曲儿,将满腹心事寄托于此;他在隔壁默默听她的弹唱,他深知她的心事与才情。这样的女子,值得他去救赎。
云淡风轻的日子就这样慢悠悠地过着,这是她从未曾有过的安宁与快乐。远离风尘,那些不愿再去触碰的过去曾经皆被他的温暖挡在世外。他对她的守护,无声。
那一天,潘赞化照常来到书房问候张玉良。简单的寒暄过后,他拿出一套小学课本放到了桌上,他知道她的悟性才智如此浪费掉甚是可惜,他要为她补上这一课。知识是重于一切的,神圣的精神救赎。他却突然看见桌上放着的一幅画,一枝莲花跃然纸上,他愣住了。
那不是普通的涂鸦,也不是信手的勾摹,那是一幅带着灵性的画作,若没些天赋悟性是断然画不出的。他不可思议地端详这幅画,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子,就像是一个旅行者不经意间遇到了一处不为人知的风景,那时刻的欣喜是无法表达的。她不应被埋没,如此的才情不应被埋没。她需要一些文化知识去走出更广阔的道路,她值得他付出心血来培养。那时那刻,他还不知,眼前这个女子多年之后会用怎样的优秀来回报他,她会将她的生命绘成一幅画卷,羞涩地展开于他的面前。
然而,那年月里,她还只是张玉良,虚心地学知识,努力地听他讲文化。她对待一切未知的东西如饥似渴,这使得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学完了潘赞化为她布置的功课。她越发出落得自信而美丽,潘赞化忽然觉得似是要失去她一样,虽然他从未曾真正得到过她。
他看着眼前这个生动的女子,心生怜惜,却对她说,想要送她回扬州,他将她赎了出来,并不是要把她任性地拴在自己身边,她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和梦想,他要给她真正的自由。他说得很轻松,可是内心却极其痛苦,他其实不愿她走,但却不愿成为阻拦她大好年华肆意灿烂的借口。放手,是一种不得已的成全。
但她不要他的成全。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为妾,为佣,为伴,为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她还可以留在他身边,怎样的名声又能如何呢?她再一次恳求他将自己留下,这一次,她决心将后半生托付于他。
潘赞化知道自己无法给这女子过于完美的名分,他早已有了妻室,她若嫁他便只能为妾。他不忍心委屈了她,他对她说出实情,她却笑了。为妾又能怎样,她不在乎?这些时日里他的行为深深打动了张玉良的心,与这样的男子相守一生应该是一种福分。她要嫁给他,不管不顾任何阻挡他们的理由。
她的坚决与勇敢终于感动了潘赞化。这样的女子值得他去爱,去深爱,于是他不顾世俗地娶了她,就像她不顾世俗地嫁给他一样。
多年的漂泊孤苦就此终结。她不再是那个卖唱为生的小女子,再不是那个求人收留的张玉良,命运为她安排了一个可靠的男人,一个温暖的家庭。于是,她为了报答他一次次的救赎而改了姓氏,张玉良,从此化身潘玉良。
【相爱】
潘玉良从此名正言顺地做了潘赞化的妾。妾,是封建卫道士们不齿的词语和名头。但,那又怎样,只要爱并且真诚,那就是应当得到祝福的。潘赞化摒弃一切反对的声音娶了潘玉良,以为从此可以相依相守。但,生活不会给予他们太多的平静,纵使从此过得高贵,她的出身却依然是世人眼中的最为低贱,这时刻提醒着她的卑微。
对于那些毫无善意的指点与评说,潘赞化并非毫不知情。只是他知道,潘玉良究竟是一个怎样纯粹的女子,她是一个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女人。她的孤苦、她的勇敢、她的才情、她的智慧,这些皆是他爱她、娶她、珍惜她的理由。外界的声音永远属于外界,纵使不小心传了进来,那么听过之后一笑而过就好,它们始终无法成为打扰他们生活与爱的理由。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与坚定,他送了她一条项链,作为信物。
潘赞化的正室夫人是个足不出户的旧式女人,对于潘玉良的到来,她显出了极其的鄙夷与不情愿。且不说这个女人是来和自己争夺丈夫的,仅是她的身世就足以让家门名誉扫地。潘夫人不懂得这世间还有“爱情”这么一个说辞,因为她从未曾得到过,她的感情与潘玉良的出身一样,卑微而可怜。
但谁也阻挡不住潘赞化与潘玉良的爱情,茫茫人海总会有个什么人是为遇见你而一直存在并等待着的;冥冥之中总会有一些指引与保佑,一路护送着他来到你的面前。前世今生,转世轮回,相爱是一件多么伟大而令人感动的事儿。既然如此,别人的眼光又能怎样呢?
于是,他只耐心地教她课本,她仍旧安静地弹曲儿作画;于是,他和她只努力相爱、认真生活,无悔无怨,无忧无惧。爱情,总是降临在那些纯粹并愿意等待的人身上的;而福祉,愿意永远保佑那些心存真诚的人。
潘赞化,这个心存善念的男人请来上海美术专科教师洪野来指点潘玉良学画。历史应该永远怀念并感激他,他的行为成就了潘玉良,成就了一个女人的梦想,并成就了艺术界的骄傲。后来人应为他的举动深深地鞠躬,倘若没有潘赞化,那么多年之后的潘玉良怕是和普通的妇女没有什么区别,泯然众人了吧。
潘玉良从此正式走上了命运为她早已安排好的轨迹。等待多年,似乎只是为了这一刻的来到,他为她开启了生命的另一番天地。潘玉良是个悟性极高的女子,洪野对她的才情极为欣赏。作画,那绝不仅仅是后天的学问,需要更多的是先天的禀赋和灵性。洪野建议潘玉良报考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她应当得到正规的教育。
然而,这一切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出身,又是出身。
当潘玉良凭着良好的素描作品得到监考老师的赞扬时,她却被学校拒之门外,理由十分简单,她的出身是妓女。录取一个妓女为学生,这对于处在旧时代的学校而言,的确是一个挑战。
但潘玉良今生似乎注定是要和艺术结缘。洪野拿着潘玉良的画作找到了校长刘海粟,“若如此才情都被拒之门外,那美专的存在与否还有何意义?”他据理力争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以及愿望。潘玉良值得他付出心血用心培养,他不能看着一个本可以在艺术道路上走得更远的学生就此打道回府。刘海粟虽为学校校长,但却有着难得的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魄。他看过潘玉良的画作,得知了她的身世命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起笔,走到红榜面前,在第一名左边空白的位置,写下了潘玉良的名字。如此的才华,如此的奇女子,不应被埋没。潘玉良这一生中遇见的贵人很多、潘赞化、洪野,刘海粟,都在其中。
潘玉良从此成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一名正式学生。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伟大而有意义的事情。从此,潘玉良在上海美专跟随良师潜心学画。她的灵性加上努力使她很快便成为了一颗耀眼的新星。艺术的魅力使她陡然忘记了世事,忘记了现实,忘记了自我,她甚至忘记了这是礼教依然森严的民国。她在艺术面前太过投入,以至于闯下祸,而后,不得不离开。
【相忆】
是时候离开了。
当人体模特还是个极其新潮并不能为大众所接受的事物时,潘玉良的一次行为引起了哗然。她本无恶意,她只是太热爱艺术,过于投入。那天她在公众浴池洗澡,忽然找到了灵感,为何不在这里练习人体动态素描。于是,她匆匆穿上衣服取来铅笔和速写本,在浴池的一隅安静地作画。但她的行为终究引起了众人的愤怒,大家将她撵了出去,并动了手。潘玉良的内心受到了极其痛苦的创伤。她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纯粹的行为竟会引得众人怒?她不懂得,几千年的封建传统文化不允许过于开放的行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
潘玉良回到家中,关好门窗,拉上布帘,对着镜子褪去自己的衣服,看着镜中自己的裸体,开始作画。像是在对一切不理解她艺术行为的人宣战;像是要为自己的执著呐喊助威;像是只身前往一个陌生的领域,而战友只是她自己。后来,她的这幅习作使她成为了优秀毕业生,真的,很优秀。
但,离开的时候,还是来了。艺术可以接受她的纯粹,但现世无法容忍她的所谓有伤风化。民国给不了她一个广阔天地,民国的步调追不上艺术的气息。何去何从?潘玉良有些迷茫。
刘海粟在潘玉良毕业前夕与她进行了一次深谈。他对她说:“去法国吧,毕业以后去法国。西画目前在国内没有太大的发展,去法国,感受真正的西方艺术。”
潘玉良明白,离开中国,就意味着也要离开潘赞化,离开现在的生活。世间没有双全法,怎能既有爱,又有未来。她不知如何抉择,她需要潘赞化的意见和想法。矛盾不安中,她将刘海粟的提议说给他听。
潘赞化知道,这对于潘玉良的前途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她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来承载她的才情。他说过要给她真正的自由,他不能成为她的牵绊,他也不愿成为她的束缚。让她去感受生命的广阔与美好是他最初便有的心愿。离开吧,去法国吧,去让生命变得更加灿烂吧。让她走,是潘赞化对她的成全。大爱,无言。
民国的法国,要比现在的法国更加遥远。这一去,归来便是遥不可期。并非所有的虔诚等待都能够换来一个圆满的结局。潘赞化要等待潘玉良,结局会怎样没人知道。可是,他终究是要放走她;她终究是要远赴他乡。她把爱留下来,一丝一毫都不带走,她对潘赞化说,她一定会学成归来,那时的团圆才是真正的圆满。
于是,潘玉良去了法国。从此,命运天翻地覆。
法国让潘玉良换了人间,这里的一切都让艺术与她有了更深的关联。塞纳河、凯旋门、圣母院、博物馆,那一切的一切都让潘玉良陶醉其中,艺术的殿堂永远为真诚的学子敞开大门。那期间,她结识了徐悲鸿、邱代明,这些朋友知己给了她艺术和生活上极大的帮助。潘玉良考上了国立里昂美专,潘赞化应当为她骄傲;民国应当为她骄傲;后世的中国人应当为她骄傲;中国的艺术也应当为她骄傲。一个弱女子只身法国学业有成,人们更愿意称赞她的灿烂与光鲜,却鲜有人问津她的心情与孤单。
思念。思念潘赞化,思念朋友,思念祖国。对于游子而言,再没什么比思念更加能够腐蚀一个人的意志。潘玉良将新婚时潘赞化送给她的项链一直戴在身上,就好像他还在身边,给自己无限的温暖与支持。
法国这些年里,潘赞化为潘玉良不断邮寄着生活费,他不能让他爱着的人在外受苦,他竭尽全力地给着她爱与保护。有这样一个男人如此呵护,此生无憾了。然而,就在潘玉良毕业前夕,国内动荡的时局使得潘赞化丢掉了海关监督的职务,他再没有能力寄钱给潘玉良,而潘玉良也已学成,正准备归来。
归来。久别的人站在眼前,似是从未曾离开。可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改变了潘玉良的命运。离开与归来,中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似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潘玉良归国举办了画展,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赞扬与荣誉。潘赞化看着眼前这个自信的女子,回忆着最初相识时她的样子,忽然很欣慰。她值得他付出这么多去爱;她值得他这么久难以忘怀。如果可以,就此天荒地老吧,然而,她注定不是个平凡的女子,注定不会陪在他身边太久。她的爱在他这里,可她的梦想与生活已经远在万里之外了。
那年,潘玉良在国内举办了最后一次画展,其中一幅《人力壮士》得到了艺术界一致好评。可她却在画展结束时收到一张字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妓女对嫖客的歌颂。这么多年了,祖国仍是她的思念,可她的出身却仍不为祖国所容,但她不愿再离开潘赞化,为了他,她选择了忍耐。
但忍耐总是有限度的,尤其是自己不愿示人的过往伤口被迫不得已地一次次揭开示众。旧伤的疼痛往往比新伤更让人撕心裂肺。
后来,潘玉良开始在学校里授课。很多事情如果不被提及是不是就会过去?可是某一天,她正在讲课却忽然接到潘赞化的电话。潘赞化的大太太来了,要她回去问好请安。潘玉良停下工作,急忙赶回家。可是刚进家门,却听见大太太颐使气指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主小卑,千古之礼,不要以为当了教授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潘赞化听后在一旁打圆场,他不能让潘玉良太过委屈。名分,是他对她的亏欠。
可是,潘玉良却跪下了,跪在大太太面前。就像众多侍妾见到了大夫人不得不跪那样,跪下了。她不愿让潘赞化左右为难,她曾是妓,后来为妾,如今即使功成名就却依然摆脱不了世俗的眼光。是宿命,是她难以言说的伤!这一跪,认了命,输了这么多年的努力与光彩。但,为了潘赞化,她就那样默默地跪下了。
就是在这之后,潘玉良决定离开,再去法国,将一切风尘往事彻底尘封。不知离开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再归来。可是,无论想或没想,她都未曾再归来。很多时候,我们当下一个不可预知未来的举动,往往便成了不可逆转的命运轨迹。
法国给了她自由与清净,却无法给她祖国的温暖和关怀;祖国给了她想要的爱与熟悉,却给不了她安宁与崇拜。从此,潘玉良不再归国,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动荡的时局,潘赞化为了保护潘玉良而通知她勿要归来。他的残忍,是他对她最后的一点保护和爱。
多年之后,潘赞化病逝。
历经世事,桑田沧海。传奇身世,荣誉地位。潘玉良用尽力气将那些不愿再被提及的风尘过往一点点地尘封,用她的努力,用她的爱情,用她的画笔。其实,比起她后来的成就,她的出身已经可以被淡忘并忽略不计。
临终的时候,她嘱咐朋友三件事儿:
死后一定要为她换上旗袍。
她的作品一定要运回国内。
当年结婚时潘赞化送给她的项链一定要转交到国内潘赞化后人的手里。
我们可不可以这样理解:
她是个中国人。
她的艺术成就应回归到中国。
无论她身居何方,无论后来的她怎样,可她的爱,永远都在潘赞化那里,纵使天各一方,纵使阴阳相隔,他对她的救赎与呵护都值得她用一生来守护,并想念。
她将风尘,尘封;却将爱,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