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蝴蝶飞不过沧海。她飞过了沧海,却飞不出那些曾经,过往。
——题记
【破茧】
民国似是爱上了旧上海,把最最美好的女子全都献给了它。她们点缀了旧上海的夜景,却苍凉了自己的一生。而胡蝶,就在民国对旧上海的献媚里成了最为珍贵的礼物。旧上海因为她,而爱上了民国。
她在最美丽的年华里遇见了他。
其实很多时候,女人最美的年华里遇见的往往都是最不值得的人。因为年华正好,所以轻易相信爱情;因为年华正好,所以容易成为猎物;因为年华正好,所以不懂现实未来,只沉溺在一切最初的美好里,忘记了未来岁月那么长,看不清对方究竟披着怎样的衣裳。爱错人,受了伤,哭一场,缘尽,情难忘。但爱情的最初总是美好的,尤其是生命最初的爱情,承载了太多的憧憬、幻想、纯洁、执著,让人来不及仔细辨认对方的模样,就心甘情愿的就此沉沦。谁也不能例外,就像胡蝶遇见林雪怀也不愿过多思量,便就此用爱情作为青春的赌注,愿赌服输。
《秋扇怨》,她是女主角,他是男一号。戏里戏外,真情假意,虚虚实实,假假真真。总之,爱情来了,在胡蝶的十七岁里。年轻的岁月之所以令人难忘,是因为那时的人们无知无畏,勇气和单纯今生再无法复制。倘若人可以一直以当年的执著和简单去面对日后的大把人生,会是怎样?或许会撞到头破血流,人生更苍凉;或许,血流下来蒙住单纯的双眼,只有用泪才能洗刷目光,看见一个不再血淋淋的人生;或许,也会简单地走到人生尽头,依然不知什么叫无望,回首来路,却没有成长和坚强。人生若只如初见,不是平白无故的来由。年少懵懂时分的爱情,总是那么的简单,一个你情我愿似乎便可定了终身。在这甜蜜里,人们不愿去思索单薄的爱情究竟可不可以撑得住未来?日后的大把人生里还要面对多少变数与诱惑?最重要的是,对方到底值不值得?
胡蝶在爱情的滋养下渐渐崭露头角,她成了旧上海电影界里一颗最为耀眼的新星。街头巷尾的海报、路边叫卖的报纸,胡蝶都是值得一看的头版头条。旧上海用它的繁华、时尚和容纳给了胡蝶那些欢乐的时光。然而,林雪怀却没能得到旧上海的垂青,他的事业远不如胡蝶的红火。他深知自己在电影事业上没有太明媚的前途,于是主动放弃电影事业,转行做起了生意。但林雪怀没有做生意的经验,一个点心店被他经营得很是惨淡。
那一天,胡蝶满怀欣喜地来到他的店铺里玩耍,却见到了林雪怀被一群人打倒在血泊之中。追问之下才知道,林雪怀借了高利贷却无力偿还,于是被人追打。
那一刻,胡蝶是怎样的心情呢?心疼?心痛?心酸?还是别的什么?或许都有吧,但是我们相信那一刻,至少在那一刻她还没有后悔。他是她爱的人,她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和能力来帮助他渡过难关。于是她对他说:“没有关系,欠下的钱我来帮你还。”她本以为她的行为会给他宽慰,就算不能也不至于让他歇斯底里地对她吼叫着:“我林雪怀堂堂男子汉,怎么会让你替我还债?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需要女人养。”她愣在他的怒吼里,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忽然觉得陌生而恐惧,她只是想要帮助他;她只是希望自己的爱人可以生活得轻松愉快一些;她只是希望他不为生计忧愁;她只是希望世俗的纷扰不要扰乱他们的爱情。
一个男人最不能容忍的恐怕就是怀中的女人处处比自己强。究竟是因为自信,所以才要面子;还是因为自卑,所以放不下自尊。其实女人并没有男人想象的那么难以驾驭,好像有了事业就不再需要男人的照顾,从而让男人的自我价值一再贬值。其实,女人要的无非就是爱情。无论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一生的希冀不过如此。男人的心胸在爱情里比女人狭隘。
但,无论怎样,胡蝶是爱他的。为了挽救这段感情,为了挽救林雪怀的自尊,胡蝶决定和他订婚。她希望以订婚这个古老而传统的形式带给他一些自信和安慰。爱情里,女人虽不是强者,但却可以是勇者。她带着一些救赎的心情和他订了婚。救赎他,救赎他们的爱情,也救赎自己。
订婚是个隆重的仪式。旧上海都知道胡蝶要嫁给一个叫做林雪怀的男人。有人说,他是个靠胡蝶养活的小白脸。有人说他拥有的一切都是胡蝶的施舍。有人说他娶她无非是爱上了她的钱财与姿色。至于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其实,只有胡蝶才有资格去评说。胡蝶说,他是她的爱人,仅此而已。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的事业越来越顺利,他的生意越来越惨淡。她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个既不伤害他自尊心,又可以帮他渡过难关的办法。于是,她告诉他,她的公司缺少一个经理,她需要一个称职的经理来帮助她。她巧妙地从施舍给予变为依赖索取,给了他面子,给了他深沉的爱。
只是,他真的不善经营,公司在他的管理中江河日下。而彼时的胡蝶正是当红影星,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一抹风情。街头巷尾的小报总会凭着自己的想象肆意杜撰,富豪商贾、达官权贵成了胡蝶的绯闻对象。莫须有的名声总是艺人要背负的第一个重负。但是,面子,男人那点可笑又可悲的面子不时在林雪怀心中作祟。他把胡蝶买给他的当年上海滩上为数不多的汽车开进了歌舞场,寻求刺激,寻求平衡,寻求麻木,寻求一些放纵。灯红酒绿、男欢女爱,他看着歌舞升平的夜上海,失意地笑了。他用放纵自己来报复胡蝶,他要她为他的堕落而心痛。
胡蝶可以接受林雪怀事业平平,甚至一事无成。她甚至可以接受他每日里无所事事,挥霍钱财。因为爱,因为依赖,年轻时的女子,谁没犯过这样的错误,冒过这样的傻气呢?但,她接受不了他的不信任。当某一天,街头小报再次登出头条,胡蝶女士与某人共下舞场,他终于按捺不住那颗不够宽广的心,对她勃然大怒,指责、侮辱、谩骂,甚至说出解除婚约,各奔东西。他过激的言行终于伤害了胡蝶的心。她那么地爱他,却赢不来他的一点信任和宽慰。
他在她的面前没了自信,这可以概括他一切莽撞甚至可恶的行为。他拼命地要胡蝶以不断的纵容来证明她对自己的爱,幼稚而可笑,可怜而可悲。当他一封解除婚约的信经由律师转交到胡蝶手里时,对他而言,究竟是不是解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就在胡蝶还幻想着和林雪怀手牵手走进教堂的时候,她收到了林雪怀提出解除婚约的信件。上面赫然写着胡蝶举止轻浮、不守妇道,而他要为维护男子汉的尊严解除婚约。如此荒唐的姿态,这般可笑的举止终于让胡蝶有些醒悟。她开始怀疑这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她用一生去守候,他究竟给不给得了自己一世的安稳与幸福。
起初,胡蝶是不肯和林雪怀解除婚约的。她爱他,这足以成为她继续维持下去的借口,并成为她说给自己听的,勇敢走下去的,最好的、最华丽的理由。爱情中的女人像是飞蛾,扑向最炽热的火焰也在所不惜。何况,胡蝶,是只蝶。她扑向爱情的姿态,只会更加美好,像是一场舞,一场充满幻觉的蝶舞。
教会女人成长的从来都不是说教或者岁月。能让女人以最迅速的方式成长的事情,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爱情。爱情的伤、爱情的痛,除去美好之外,爱情里的全部。就在胡蝶尽力挽回这段感情的时候,林雪怀一次又一次以拒绝的方式带给胡蝶难言的伤痛。这些伤痛撕扯着胡蝶不情愿地成长,撕扯里痛了心,痛了那些美好的曾经。或许是伤得太深,胡蝶成长得很快。她用最短的时间看清了林雪怀真实的面孔。
女人虽然看清了一个男人,但倘若还心存幻想,倘若还爱,那是可以隐忍他的一切的。但倘若女人看清了一个男人,又被伤得极深,那便会下定决心离开他,那时那刻是千牛万马也拽不回的。决心的程度,往往和伤心的程度成正比。
胡蝶不是个懦弱的女人。她清醒地意识到林雪怀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既然他主动提出分手,那分开便是最好的选择。能分开的爱人,都不算爱人。只是胡蝶提出,她要追回自己的财产,那些他拿了去随便挥霍的她的血汗钱财。其实她不是为了钱财,她只是要为自己这么多年的隐忍讨回一个公道。林雪怀当然不肯,他没有钱财来偿还胡蝶,而且,为了那可笑的面子,他必须要有尊严地和胡蝶分手。于是,二人对簿公堂,引发了那场轰动上海滩的“雪蝶解约案”。
相爱容易,相处太难,伤害容易,分手太难。尤其是面对一个林雪怀这样的男人,在他面前没有道理,只有无穷尽的抵赖与伤害。几经坎坷,几经风波,昔日的恋人变成今日的仇人。爱情成了最好的帮凶,谋杀了那个单纯的胡蝶,扔给她几分沧桑,和一个不完美的初恋结局。
一九三一年,胡蝶几经周折终于与林雪怀分手,重获自由。
【羽化】
一九三一年,流年不利。
民国和胡蝶一起,承受了有生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只是,人们更加心疼前者的伤痛,并不假思索地把其归罪到后者身上。
“九一八”,成了民国和胡蝶共同的殇。
有人说,“九一八”当夜,张学良和胡蝶小姐共度良辰,误国误民;有人说,胡蝶红颜祸水,祸国殃民。总之,人们无视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而把东北的沦陷归咎于张学良先生因贪图与胡蝶享乐而坐视不管的浪荡公子行为。比起政治的严肃,人们往往更钟情于花边新闻的轻松。而主角的感受和事情的真假,并不及花边新闻本身的色彩重要。比起不抵抗政策,张学良先生和胡蝶小姐共度良辰,似乎能给“九一八”这个不怎么光彩的事情,平添一抹风情。人们甚至陶醉在自编自导的戏里难以自拔。
荒唐。
“九一八”前夕,胡蝶刚刚摆脱与林雪怀的感情纠葛,随剧组在北平拍戏。恰巧张学良先生也在北平疗养。胡蝶本是洁身自好的女子,怎可能去惹是非?而张学良的身边已然有了赵四小姐的陪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因为国难而被编排在了一起。那时的国民空虚而迂腐,仿佛没有胡蝶,便不会有张学良痛失东北,便可以彻底无视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一个政府的腐败与失误,要一个弱女子莫名其妙地来承担背负,倒台下野便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情了罢。
甚荒唐。
很多时候,面对流言飞语,最好的抵抗就是沉默。不解释,便可从容。任凭好事者编纂猜测,而当事人只是清者自清。一个太过美丽的女子,身边总是会有莫名的人、莫名的事儿莫名地出现。似乎一个美丽的女子若没有一星半点的风流事,便枉费了上天赐予的容颜姿色,浪费了这日丽春光,便愧对了那么多的观众看客。于是,人们用尽心思来满足自己对于所谓美好的成全和拯救,风流韵事不是那么容易编纂的。
对于这一段绯闻流言,张学良与胡蝶都没有出来辟谣。荒唐至极的事情,何必去理会。一个堂堂东北保安总司令,一个上海滩当红的影后,为这样的事情来辩解,未免有失身份。甚至于十五年后胡蝶出访台湾,有人问她要不要去见见张学良,胡蝶只淡淡地说了句,既未相识就不必相识了。甚至于时过境迁,胡蝶在她晚年的回忆录里写道,该结束这段莫须有的公案了吧。
是的,结束了,她为民国的伤痛背负了多年的流言与重负。身为女星,在灿烂光鲜的同时也注定要背负很多痛楚与心酸。什么都有代价,但清者自清是个千古不变的道理。时间总会拂去一切尘埃,还原历史本来的面目。多年之后,最后的最后,历史轻轻抚摸着胡蝶的发,还给了她一个清白。
就在这纷乱的一九三一年,命运赐给了胡蝶有生以来的第二段爱情。民国让胡蝶结识了潘有声,像是在对胡蝶为它所背负的一切冤屈赎罪。她和潘有声的爱情不似初恋那般惊心动魄,但足以刻骨铭心。虽然后人对潘有声知之甚少,人们似乎更钟情于那之后胡蝶和戴笠的事情,但潘有声确实是胡蝶一生中最爱的男人。
彼时的胡蝶正纠结在与林雪怀分手的阴影里,“九一八”事件风波又带给她名誉的伤害,那是她人生的第一个低谷。她努力扇动翅膀想要飞出谷底,拥抱阳光,但她需要一些力量。于是,在亲人朋友的撮合下,胡蝶和潘有声相识于一场舞会。
“九一八”没能抹去旧上海的风情,舞会总是个能邂逅浪漫的场所。酒杯轻轻碰在一起,便激发出多少情感;翩翩共舞,就可舞出一场爱的旋动。舞场,是个爱情的圣地。
那一天,胡蝶和潘有声共舞一曲。胡蝶不知道这是妹妹胡珊为她精心安排的所谓邂逅,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和他跳了一支舞,清清淡淡地和他说了几句话,那时那刻的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后半生会和这个男人有半点瓜葛。但,缘分来了,命运的安排下,任谁都难以逃脱。
那一天的舞会结束后,他送她回家。月光照着旧上海的夜色,朦胧而妖娆。
起初,只是淡淡的交往。潘有声虽是商人,却流露着难得的文人气质,谈吐不俗,举止绅士。最要紧的是,他尊重胡蝶。尊重她的事业,尊重她的灵魂。潘有声不想让胡蝶的名誉再受到任何伤害,于是他用男人博大的胸怀,送给胡蝶这一生少有的宁静和温馨。在他的保护和关爱下,胡蝶渐渐走出过去的情感阴霾,慢慢接受了潘有声的爱。
疗伤的良药从来都不是时间,而是新的情感。新欢取代旧爱,才代表着过去的一切彻底结束。否则,任凭沧海桑田,心中总是有个结在提醒着你那些看似已经过去的往事。潘有声是个好男人,他用他全部的爱驱走了那些盘旋在胡蝶周围的关于过去的痛苦与伤害,他想要用尽全力许她一个明媚的未来。面对一个肯将你纳入到未来日程表的男人,哪个女人会说不呢?于是,爱情再一次到来。爱情的滋养下,胡蝶与潘有声度过了美好的四年。
这四年里,胡蝶成为了旧上海最为闪亮的明星,这和潘有声的包容和宠爱是分不开的。一个女人的神态与容颜,很多时候取决于她被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所爱,或者说取决于她爱着怎么样的一个男人。胡蝶的眼神似在告诉全世界,潘有声是个值得的人。
就在这岁月静好的第四个年头里,胡蝶的父亲身染重疾,病榻上,老人未了的心愿就是胡蝶的终身大事,老人希望胡蝶能终身有靠,而潘有声便是胡蝶父亲最为看好的青年。的确,潘有声很爱胡蝶,他能给她这一生的岁月静好,倘若民国还是“九一八”以前的样子;倘若没有日后的丧权辱国;倘若现世还安稳。但,没人可以预知未来。
终于,胡蝶嫁给了潘有声。感情的事儿是有欠有还的,一个人欠下的,冥冥之中总会有另一个人来替他还;而你亏欠别人的,也终究将从未来的幸福里被转账出去。林雪怀亏欠胡蝶的所有,潘有声加倍还给了胡蝶。
不似初恋那般轰轰烈烈,没有绯闻传言里的动荡不安。她只是安安稳稳地嫁给了他,披着白纱,微笑着说了声:“我愿意。”愿意,便没有什么不可以;愿意,便心甘情愿地承受了一切婚姻之外的附加;愿意,便可为了家庭爱情而在事业的巅峰选择淡出影坛。“我愿意”,因为你值得。一个女人若说出了“我愿意”,那便是做好了准备随时牺牲自己的。但,一个好男人,永远都不会让一个说过“我愿意”的女人说后悔。
婚后的胡蝶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比起事业,女人更重视爱情和家庭。事业的风光是别人眼里的,家庭的温暖才是自己心里的。幸福的女人从来都不是笨女人。有时人们会想,究竟是怎么样的幸福才能让一个正处在事业巅峰的女人心甘情愿地放下所有,安静地回归家庭?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才会给这样一个女人踏实安稳的家庭和爱?抑或是,爱情里的女人,都一样?
【成蝶】
现世不安稳。
淞沪会战,日本人占领了除租界区之外的旧上海。旧上海的夜色依旧灯红酒绿,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舞姿曼妙、歌声婉转。雅致是需要时代用安稳来成全的,那些时日,避难成了当务之急。胡蝶和潘有声也不能免俗。
既然上海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模样,那么离开是不是最好的纪念;既然民国无法给胡蝶一场安宁的岁月,那么请放手,让胡蝶离开,请让潘有声给她乱世里的宁静时光。旧上海疼惜胡蝶,于是给她自由,振翅高飞。她轻轻地淡淡地跟随着潘有声轻舞飞扬,舞出了上海,舞到了香港。她没想过再归来会是那么久之后的事情;她没想过再归来时,自己和上海会是怎样的模样和姿态;她没想过如若再归来,身边的男人还会不会是潘有声——她的今生之爱。命运有它的轨迹,我们要做的,只是行走。旧上海注视着胡蝶远去的身影,似是祝福,似是已经开始等待胡蝶多年之后的再归来。
香港——胡蝶命运的转折点。
在香港的日子,起初很是安稳。潘有声用他全部的爱给了胡蝶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岁月。那些岁月承载了胡蝶随心所欲的舞姿,那么妖娆,那么骄傲。那是一个男人所能给予一个女人最为深情的美好。与一个怎么样的男人相爱,就注定了会有怎么样的人生与未来。婚姻和爱情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是机会,也是风险。很多时候更像是一场赌注,赢,便赢来了后半生的终身依靠;输,便输掉自己、输掉骄傲,输掉前半生的梦想和后半生的幸福美好。愿赌服输,更像是孤注一掷时为自己加油打气的呐喊。愿赌,但其实没人服输。
清净的岁月里,清净的爱情。只是这清净的时光,注定那么少。
香港沦陷。
总需要为自己的侵略找到一个好名声,于是“中日亲善”成了冠冕堂皇的说辞;总需要些有分量的中国人站到日本这边来,以此证明“大东亚共荣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于是日军一面在香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一面积极寻找中国的知名人士威逼利诱。名人往往具有标杆作用,笼络一个名人,要比杀害一千个普通人更具震撼力。胡蝶,就在日军拉拢的计划之内。
如果当年胡蝶应邀访问日本,如果胡蝶当年接拍那部《胡蝶游东京》,那么她的人生许会是另一番模样了吧?那一年,胡蝶对同样身在香港,并蓄须明志的梅兰芳先生说,胡蝶绝不当汉奸。她在东江游击队的帮助下几经辗转,去了重庆。临行前,她打点行装,大小行李加起来足有三十多个箱子,里面全是这些年来积攒的金银首饰,以及朋友送的贵重礼物。三十多个箱子带在身边实在不便,于是胡蝶和潘有声商量着,人先去重庆,行李交给他人押运。
就是这三十箱行李,改变了胡蝶后半生的命运。
胡蝶和潘有声几经辗转,终于逃离了香港。就在他们还未到达重庆的途中,传来消息,三十箱行李被人打劫,全部遗失。那是胡蝶和潘有声多年积攒的全部家当。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让潘有声和胡蝶一时间不知所措。乱世里出了场家难,除了求助,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可是这支离破碎的年头里,该向谁求助呢?几经思虑,他们想起了胡蝶的同学林芷茗。林芷茗人也在重庆,她的丈夫是杨虎——一个急于投靠戴笠进而希望得到提拔赏识的政客。政客往往都没有感情,往往利用一切可以被利用的资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胡蝶自投罗网,成了杨虎手中的一颗棋。他深知戴笠对胡蝶早已垂涎三尺,于是杨虎准备把胡蝶献给戴笠来讨得他的欢心进而得到赏识与提拔。堂堂七尺男儿要靠一个女子的色相来为自己赢取所谓光明前途,未免有些太不磊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又有谁可以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于是,杨虎依仗着胡蝶夫妇对他的信任,将此事告知戴笠。
戴笠——军统特务头子。早在上海时便对胡蝶产生了兴趣,只是无缘结识,终成憾事。如今,机缘又将胡蝶送到他的面前,他怎能轻易放过。他感谢那三十箱行李不知去向,让他终于有机会靠近胡蝶。虽然她的身边有了潘有声,可是在戴笠看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接近胡蝶,只要他想得到,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戴笠设下宴席,召见胡蝶。席间,胡蝶落落大方,高贵优雅。戴笠结识美女无数,只是从没有哪一个女人走进过他的心里,给过他如此的震慑。他要得到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她。军人的爱或多或少都带有一点侵略性,他当即对胡蝶许下承诺,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侦破那三十箱行李的去处。胡蝶单纯地以为戴笠是看在杨虎的情面上真心帮助自己,便对戴笠无限感激。戴笠要胡蝶把失散的物品列出清单,宴席结束后,便命令手下四处购买清单上的物品,以防万一寻不回那三十箱珠宝,便拿这些去归还胡蝶。
多方打探,戴笠终于找回了那三十箱行李,只是其中部分已经丢失,戴笠便自己补齐,给了胡蝶一个完整的交代。男人在想得到一个女人的时候是肯花尽心思的,别怨一个男人不懂浪漫,很多时候他不是不懂,只是不够爱。若爱时,他便是世上最懂女人心思的男人;若他不懂时,那只能怪女人自己没有魅力让他费尽心思博你一笑。男人在追求女人的过程中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只是这代价却要女人用日后的大把人生来偿还。男人的付出有止境,女人的偿还无期限。
住在林芷茗和杨虎夫妇的杨公馆,胡蝶的心总是不踏实的。女人总是需要一个家,来承装爱和安稳的。为了让胡蝶找回从前的踏实与安稳,为了给胡蝶一个在他乡的家,潘有声便做起了生意。他想尽快赚到足够多的钱,为胡蝶和自己安置一个完全属于他们的家。然而,就在潘有声施展拳脚打拼事业的时候,他却突然被捕,原因不明。
原因不明,那便没有道理可讲;原因不明,那便无法通过正常的渠道了解真相。胡蝶心急如焚,她需要潘有声的消息,需要知道他的情况。可这是重庆,胡蝶无依无靠,她找不到什么门路来为自己的丈夫申冤。就在她束手无策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戴笠,那个帮她找回行李的“好心人”。于是,胡蝶不得不再次求助于戴笠。
她只身前往戴笠的办公室,他为她的到来而满心欢喜。胡蝶说明原委,戴笠当着她的面叫人放了潘有声。那一刻,他不仅是她心中的好人,更像是一个神。然而他为她救出心爱的人,却绝不是因为他善良慈悲,只因这一切是个圈套。戴笠秘密唆使人抓起潘有声,因为他算计好胡蝶定会为此来求助于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自己这里欠下些人情债总是好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欠下的总是要还的,连本带利一起,而利息往往多过本金,尤其是人情债。
随后不久,戴笠又使尽手段,使胡蝶一家入住到他的曾家岩公馆,胡蝶、潘有声、胡母以及他们的一双儿女在重庆总算有了暂时的居所。为此,胡蝶和潘有声对戴笠更加充满了感激。但感激里也有些许的不安。这不安首先被潘有声感觉到了,戴笠每天都要来问候胡蝶,知道胡蝶喜欢吃水果,而战时重庆又没有丰富的资源,便叫人从新疆空运哈密瓜,看到胡蝶身体不好,就请来名医,细心为之调理。或许男人更了解男人,一个男人若是莫名其妙地对一个女人如此体贴,那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是出自礼貌的绅士行为。潘有声看穿了戴笠的心思,戴笠也看懂了潘有声的防备,先下手者为强,于是,戴笠做了强者。
没过多久,潘有声便接到了专员委任状和滇缅公路特别通行证,那是那个时代的商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潘有声忽然明白了,这是戴笠在“发配”自己,戴笠是要通过这样冠冕堂皇的行为彻底清除潘有声。面对戴笠的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潘有声不得不远走他乡。因为他知道戴笠心狠手辣,他不忍看到胡母以及自己的一双儿女因为此事而受到牵连,他希望他的离去可以带给胡蝶和他们日后的安稳,他用他的离开成全了戴笠为胡蝶粉饰出的太平。他离开,因为他知道戴笠除了爱,还可以给胡蝶一些自己无法给予的东西,那便是乱世里的安定。戴笠爱胡蝶,虽然他爱得毫不讲理,甚至有些野蛮粗暴。
潘有声含泪离开,他只是告诉胡蝶他要远走他乡奔忙生意。他答应她早日归来,一家人从此团圆。谁能料想到他这一离开,便是多年的未再归来。这多年里,人世沧桑,思念变了模样。
【蝶舞】
潘有声走了。当胡蝶没有了潘有声的保护,戴笠也终于失去了耐心,撕去温情的面纱,狰狞地扑向了胡蝶。他为了这一刻做了太多铺垫,浪费了太多时间。戴笠完全无视胡蝶的不情愿,毫不掩饰自己龌龊的企图,不管不顾地霸占了胡蝶。
虽然胡蝶日日思念着潘有声,但,天涯相隔,潘有声解救不了胡蝶。虽然胡蝶对戴笠充满了怨恨、恐惧甚至还有诅咒,但,戴笠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胡蝶,虽然他的方式近乎野蛮,可野蛮里也充满了柔情。
戴笠确实不是一个好人,但他的确是个好情人,倘若胡蝶愿意从心里接受他。可胡蝶不是个一般的女子,戴笠的行为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小丑,蹦跳着要给她幸福,演着一场自以为是的戏。导演、演员、看客、观众,都是他自己。
他越爱她,她便越想逃脱;她越挣扎,他便越要束缚她。他给她的爱,更像是个牢笼。蝶,被囚禁。
戴笠不惜一切代价要夺取胡蝶的心。为了防止胡蝶逃走,他安排胡蝶入住歌乐山的杨家山公馆;为了哄胡蝶开心,他派人从印度空运水果,那架势不亚于当年的唐明皇“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胡蝶轻飘飘地说上一句“拖鞋不舒服”,他便派人弄来各式各样的鞋子供胡蝶挑选;胡蝶说这屋子的窗户略显狭小、光线不好,窗外景色不雅致,他便急忙命人在公馆前重新修一座花园洋房,并另选他所,准备修建一座豪华别墅,作为日后他和胡蝶的秘密居所。为了保密,其实更为了避免胡蝶与外界接触,他甚至在别墅外围修建电网、水渠以及高墙,并设置了岗亭。不知是不是特务头子做得太久,他的一切举止行为都是那么的虚假,并且毫无坦荡。
做特务的人,尤其是做一个优秀的特务,必备的素质就是不信任,不信任周围任何的人与事,对一切充满了怀疑的态度。思维缜密、极度缺乏安全感、偏执、凶狠、疯狂、极端,这一切素质戴笠都有。被这样的人爱上,其实更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折磨,夜以继日的折磨。三年、整三年。
其间,潘有声也曾从云南返回重庆寻找胡蝶,却被戴笠派来的秘书拦截下来。他对潘有声说:“你是找不到胡蝶的。”是的,找不到了,她飞出了他的世界,被别人强掳了去。他来寻找,却早已了无踪迹。爱无边,缘有限,潘有声唯有离开重庆,回到云南。后来,他几经辗转去了上海,搬回到他曾经和胡蝶生活过的地方,隐忍着生活。他爱着胡蝶,却在戴笠的淫威下无能为力。
旧上海带着胡蝶曾经的味道,收留了潘有声。倘若有缘,日后定会相见,旧上海这样安慰着心痛的潘有声。胡蝶是民国献给旧上海的礼物,旧上海对她无比珍视。她总会回来的,旧上海也经常这样说给自己听。
后来,胡蝶随戴笠一起来到了上海。阔别八年的旧上海,含着泪,迎接胡蝶的归来。八年啊,离开那年,胡蝶带着她一脸的幸福与满心的憧憬,年轻而美好;归来的时刻,她带着一颗沧桑疲惫、千疮百孔的心,无奈而痛苦。旧上海还是离开时的模样,变了的只是胡蝶的面庞。世事无常,人来人往。
站在她身边的戴笠对她说,他要娶她。
胡蝶是不肯的,尤其当她得知潘有声也在上海,那个她今生最爱的男人。她没有直接拒绝戴笠,但狡猾的戴笠已看出她的心思,于是派出黑白两道,找到潘有声,并对他加以威胁恫吓,令其早日和胡蝶解除夫妻关系。当胡蝶得知潘有声又被戴笠派人拘押时,她终于妥协了。她不愿自己心爱的男人再因为自己而吃半点苦,受半点罪。分开吧,分开了,潘有声才能真正解脱;而潘有声也不愿胡蝶以及一双儿女再因自己而担惊受怕,他希望他们能过上平安无扰的生活。分开吧,分开了,胡蝶才能真正安宁。
她用自己,为他换取一份安全;他用痛苦,给了她一份平静。他们被戴笠安排着,见了这些年里的唯一一面。
该是怎样的心情呢?被迫的劳燕分飞,被迫的缘尽情散。倘若她是个平凡女子,那么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他们没有说起过去从前,他们也没有说起倘若如果,没有用的。现实摆在眼前,唯有顺从。她只是含着泪对他说:“戴笠只能霸占我的身体,而我的心永远属于你。”她哭着和他告别,从此人生毫无关联,纵使曾经那么那么地爱,深爱,深深爱。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分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日后大把人生再毫无关联,爱恨情仇皆与彼此无关。挥挥手便踏上两条路,爱人从此不如陌路,陌路还有相识的可能,然而分手之后的爱人却连做陌路的权利都没有了。
胡蝶多么希望当年没有离开过上海,那便不会生出日后这么多的事情来;潘有声多么希望当年不曾去了香港而后辗转重庆,那便不会妻离子散咫尺天涯。这一别,别去了所有幸福美好,有过那样的团圆美满,日后要怎样才能面对时光惨淡。
谁也不曾想到,就在戴笠准备迎娶胡蝶的时候,戴笠却机毁人亡,死在南京的戴山之上。
戴笠的死亡又一次改写了胡蝶的命运。她终于得以和潘有声团聚,阔别整三年,这一生从此再不要分开。终团圆。
幸福的时光维持了六年。六年之后,潘有声病逝。
后来,胡蝶移居加拿大,改名潘宝娟。潘宝娟,是当年父母为她起的乳名。
多年之后,面对祖国朋友的召唤,潘宝娟始终不曾响应。她想念上海,可是她不愿再回到上海,她无法面对多年前她与戴笠的不堪往事,她宁愿将祖国的模样刻在记忆里。想念,但不去触碰,她始终迈不动回家的步伐,那步伐因为往事而备显沉重。她是一只蝶,她只想静静地飞舞,却终究不曾逃出命运的束缚。
爱,是场残忍而凛冽的风,改变了蝶的方向,改变了她的一生。
都说蝴蝶飞不过沧海。她飞过了沧海,却飞不出那些曾经与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