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密遣人谢泌道:“若必不可救,当先自仰药。”泌语来使道:“为我好语太子,必无此虑。但愿太子起敬起孝,勿存形迹,若泌身不存,此事或未可知呢。”勉太子以孝,尤是正理。来使自去。隔了一日,德宗御延英殿,独召泌入见,流涕与语道:“非卿切谏,朕今日就要自悔了。太子仁孝,实无他过,从今以后,所有军国重务,及朕家事,均当与卿熟商了。”泌乃拜贺,且辞职道:“臣报国已毕,惊悸余魂,不可复用,乞赐骸骨归里。”
德宗极力慰谕,不准辞官。会吐蕃相尚结赞,遣使送还崔汉衡,及同时被虏的孟日华、刘延邕诸人,到了泾原,与节度使李观相见,再请求和。李观恐有诈谋,受汉衡等,拒绝和议。尚结赞因再集羌、浑部落,大举入寇,进趋陇州及汧阳间,连营数十里,关中震动,连京城都受影响。所有西陲屯将,多闭壁自守,不敢出战。陇右民居,尽被掳掠,丁壮妇女,悉作俘囚。见有老弱,辄断手凿目,抛弃道旁。邠宁节度使韩游瑰,及陇州刺史韩清沔,神策副将苏太平等,先后遣发奇兵,击败虏众,尚结赞乃大掠而去。李泌欲结回纥、大食、云南、天竺,共图吐蕃,因恐德宗记念陕州故事,怀恨回纥,故未敢遽请。陕州故事,见五十八回。会回纥合骨咄禄可汗,见六十六回。
遣使贡献方物,并乞和亲。德宗不许,且召泌与商道:“和亲事待诸子孙,朕若在位,不愿与回纥结婚。”泌即进言道:“陛下不愿和亲,莫非为陕州遗憾么?”德宗道:“诚如卿言。朕因天下多难,未能雪耻,怎得议和?”
泌又道:“辱韦少华等,乃牟羽可汗,后复入寇,为今可汗所杀,今可汗实有功陛下,奈何怨他呢?”德宗摇首不答。泌乃趋退。会边将报称乏马,德宗又与泌商议,泌答道:“臣有愚策,可使马贱十倍。”德宗喜道:“卿有此妙策,何勿亟言?”泌又道:“请陛下屈己从人,为社稷计,臣方敢言。”
德宗道:“果有良策,朕亦不惜屈己,卿且说来!”泌即答道:“愿陛下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不但马可易致,就是吐蕃亦为我所困了。”德宗道:“除回纥外,可依卿计。”泌答道:“臣知陛下怀恨回纥,所以未敢早言,但为今日计,回纥量大,应先与连和,三国却尚可从缓呢。”
德宗道:“照卿说来,应先和回纥,但朕与回纥连和,便是负少华诸人了。”
泌又道:“臣谓陛下不负少华,少华实负陛下。”德宗惊问何故?泌答道:
“从前回讫叶护,率兵助国,臣正为行军司马,受命邀宴,未尝轻入彼营,及大军将发,先帝始与相见,这正为戎狄豺狼,不得不预防一着呢。陛下持节赴陕,春秋未壮,乃渡河轻入番营,身蹈不测,岂非危甚?少华等若不负陛下,应当与回讫可汗,先定会见礼仪,然后相见,奈何贸然轻赴。陛下试想当日危险情形,是少华负陛下,还是陛下负少华呢?且从前叶护入京,助讨逆贼,意欲纵兵大掠,先帝曾亲拜叶护马前,保全京城,当时道旁列观,约十万余人,统称广平王真华夷主。应五十四回。先帝枉尺直寻,且使中外称许,况牟羽身为可汗,举国来援,陛下未曾下拜,实足伸威。倘使牟羽留住陛下,不必论意外事,就使与陛下欢饮十日,天下已共为寒心。幸而天助威神,豺狼驯服,仍送陛下回营,陛下尚只感少华,怨牟羽,臣窃以为未可呢。”这是达权之论。德宗听着,旁顾左右,见李晟、马燧,亦适在侧,便与语道:“朕素怨回讫,今闻泌言,亦自觉少理,卿等以为何如?”晟与燧同声道:“泌言甚是,请陛下采纳!”泌又接说道:“臣以为回纥不足怨,向来宰相处事未善,才觉可怨哩。回纥再复京城,今可汗又杀牟羽,尚有何罪?吐蕃陷我河陇数千里,又入京城,使先帝蒙尘陕州,这是百代必报的仇耻,陛下奈何当怨不怨,不当怨反怨哩?”德宗又道:“朕与回纥久已结怨,今往与修和,恐反为夷狄所笑,或且拒我,这却如何处置?”泌答道:“臣愿作书相遗,约用开元故事,如突厥可汗奉表称臣,来使不得过二百人,市马不得过千匹,不得携中国人及商胡出塞,这五事若皆如约,请陛下即许和亲,他日威震北荒,旁慑吐蕃,必能如陛下所愿了。”德宗称善,乃由泌遗书回纥。回纥即遣使上表,一一如命。德宗大喜,乃命将第八女咸安公主,遣嫁回纥可汗,先遣中使赍着公主画图,往至回纥,回纥可汗遣使报谢,约定次年礼迎。
德宗复召入李泌,问及招致云南、大食、天竺的计策。泌答道:“回纥称臣,吐蕃已不敢入犯了。云南苦吐蕃贼役,前已经韦皋招抚,有意内附。大食在西域为最强,与天竺皆久慕中国,且代与吐蕃为仇,若遣使往抚,当无不输诚听命。”德宗乃分选使臣,前往三国,及得还报,果皆如泌所料,各无异言。
会有妖僧李软奴,私结殿前射生韩钦绪等,潜谋作乱,事发被捕,德宗命内侍省鞫治,李晟闻知此事,大惊倒地,好容易扒将起来,尚流涕不绝道:
“此次恐要族灭了。”亟命家人往邀李泌。及泌至晟第,晟无暇寒暄,即仓皇与语道:“晟新罹谤毁,中外有家人千余,此次妖僧谋逆,倘有家人误入党中,必致全家受累,奈何,奈何?”泌劝慰道:“不妨!不妨!有泌在朝,断不使公受祸哩。”晟慌忙拜谢。泌即归第,密上一疏,略言:“大狱一起,牵引必多,国家甫值承平,不应辗转扳引,致失人情,请将李软奴一案,出付台官鞫治。”德宗当然俯允,即命把全案移交台省,至审讯结果,但罪及李软奴、韩钦绪两人。钦绪系韩游瑰子,逃至邠州,由游瑰械送京师,与软奴一并腰斩。游瑰且入朝待罪,德宗仍命还镇,一场巨案,止死二人,朝臣无一连及,这都是李邺侯暗中挽回,所以迅速了案,争颂清明。不略此事,无难记邺侯功德。
吐蕃闻唐和回纥,却也知惧,敛兵不进。诏令浑瑊回屯河中,赐骆元光姓名为李元谅,回屯华州。兵马使刘昌,分众五千归汴州,此外防秋兵,都退守凤翔、京兆间。未几为贞元四年,泾原节度使李观入朝,留官京师,任少府监检校工部尚书,未几病逝。改授刘昌为泾原节度使,李元谅为陇右节度使,两将皆督兵屯田,军食渐足,泾陇少安。到了秋季,韩游瑰因疾卸职,德宗令张献甫往代,献甫尚未莅任,戍卒裴满等作乱,奏请改任前都虞侯范希朝。希朝素得众心,因为游瑰所忌,奔至凤翔。德宗召领神策军,至此得裴满等奏请,颇欲改授希朝。希朝面辞道:“臣避游瑰而来,今往代任,转似臣与逆卒通谋,臣怎敢受职?”希朝颇知大义。德宗乃授希朝为宁州刺史,令副献甫。及两人到任,戍卒裴满等,已为都虞侯杨朝晟,勒兵诛死,余众大定,不必细表。
且说回纥可汗,因婚期已届,遣妹骨咄禄毗伽公主,及大臣妻五十人,并兵众千人来迎公主。德宗御延喜门,接见番使。番使奉上表章,内云:“昔为兄弟,今为子婿,陛下若患西戎,子愿以兵除患,且请改号回鹘,取捷鸷如鹘的意义。”德宗许诺。嗣欲飨骨咄禄公主,召李泌入问礼仪。泌奏道:
“从前敦煌王承寀,尝妻回讫女,见前文。嗣至彭原谒见肃宗,肃宗与敦煌王,系从祖兄弟,乃呼回纥公主为妇,不称为嫂。公主亦拜谒庭下,彼时国势艰难,借彼为助,尚不失君臣大节,况今日呢。”于是引骨咄禄公主入银台门,由长公主三人延入,谒见德宗,下拜如仪,转入宴所,乃由贤妃降阶相迎。俟骨咄禄公主先拜,然后贤妃答礼。妃与公主邀坐席间,遇帝赐必降拜,非帝赐亦避席才拜,俱由译史传导,免至失礼。盛宴两次,方命设咸安公主官属,制视王府。授嗣滕王湛然为婚礼正使,右仆射关播护送,偕骨咄禄公主等,一同西行。且命湛然赍给册书,封合骨咄禄为长寿天亲可汗,咸安公主为长寿孝顺可敦。公主到了回鹘,合骨咄禄可汗,盛礼恭迎,老夫得了少妻,番酋幸谐帝女,格外欢昵,自不必言。湛然等礼毕东归,俱得厚赆。
可惜长寿不长,老夫竟老,不到一年,天亲可汗,竟至病逝,子多逻斯袭位。
讣闻朝廷,德宗又命鸿胪卿郭锋,持节册封多逻斯为忠贞可汗,且谕慰咸安公主。哪知胡俗通例,得妻庶母,公主方值盛年,多逻斯亦当壮岁,两人从宜从俗,居然你贪我爱,变做了一对好夫妻了。可为咸安公主贺喜。小子有诗叹道:
胡族原来是聚麀,胡为帝女屡相攸?
和亲自古称非策,只为华夷俗不侔。
回鹘既已和亲,李泌自陈衰老,上表辞官。究竟德宗是否允准,容至下回续叙。
本回全为李泌演述,泌历事三朝,功业卓著,而其最足多者,莫如调护骨肉,善格君心。自玄武门喋血以来,贻谋未善,故太宗、高宗、玄宗三朝,无不易储,睿宗时幸有宋王之克让,肃宗时且有建宁之蒙冤,代宗为张良娣所忌,幸李泌咏黄台瓜辞,隐回上意,顺宗为郜国长公主所累,又幸得泌之一再力谏,始得保全,泌可谓清源正本,不愧为社稷臣矣。惟与回纥和亲一事,虽若为当时至计,然可与言和,不必定婚帝女,咸安遣嫁,历配四汗,隋有义成,唐有咸安,非皆足为中国羞乎?著书人隐示抑扬,而褒贬之义,自可于言外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