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浑瑊奔回故营,营中将士,已皆遁去,幸营西尚列有严阵,迎接浑瑊,统将非别,就是骆元光。元光迓瑊入营,即令军士持械待虏,且促邠宁军向西进行。俟虏骑追至,骤见官军阵势严肃,已是惊心,更瞧着西边一带,有官军驰去,恐他绕出背后,阻截归路,乃即收军却还。瑊与元光招集散卒,检点伤亡,已不下二千余人,只好付诸一叹,怏怏而还。还是天幸。是日德宗视朝,语宰辅道:“今日和戎息兵,好算国家幸福。”柳浑接口道:“戎狄豺狼,恐非盟誓可结,今日事实足深忧。”李晟亦插入道:“诚如浑言。”
德宗变色道:“柳浑书生,不知边计,大臣亦作此言么?”晟与浑皆顿首谢罪,德宗拂袖退朝。到了傍晚,由韩游瑰急奏,报称狡虏劫盟,入寇近镇。
德宗大惊,即召浑等入议道:“卿本书生,乃能料敌如此,朕适才失言了。但虏入近镇,都城可虞,究应如何处置?”浑尚未答。李晟趋进道:“臣愿出屯奉天,防御虏兵。”德宗沉吟未决。仍然不忘延赏语。适浑瑊奏报亦至,备详一切,因命瑊屯兵奉天,留晟不遣。
看官听着!那尚结赞的狡计,第一着是离间李晟,已经逞志,第二着是佯和马燧,谋执浑瑊,欲将两人一并致罪,因纵兵直犯长安。这策但行了一半,未得成功,尚结赞还是失望,退至故原州。查得擒住将校,最大的是崔汉衡,次为马燧侄弇,及中使俱文珍,他又想了一策,释三人缚,引他入座道:“我欲执浑侍中,不意误致公等,未免抱歉。”又指马弇道:“君是马侍中侄儿,前日马侍中至石州,若渡河掩击,我军必覆,幸蒙侍中许和,因得全师而返,侍中为我造福,我怎得拘他子侄?今特遣君归国,请烦转谢侍中。”说罢,便纵马弇、俱文珍东还,仍将崔汉衡等拘留。
弇还见燧,述及尚结赞语,燧尚不知是计。及文珍入语德宗,德宗竟信为真言,撤燧副元帅节度使职权,只命为司徒兼侍中。张延赏恰也惭惧,尝托病不朝。德宗乃召李泌同平章事。泌入都受职,与李晟、马燧等,一同进见。德宗语泌道:“朕今与卿约,卿慎勿报仇。如他人有德及卿,朕当为卿代报。”泌答道:“臣素奉道教,不愿与人为仇,从前李辅国、元载,均欲害臣,今已皆死去了。就是臣的故友,或早显达,或已沦亡,臣亦无德可报,惟臣今日亦愿与陛下立约,未知陛下肯否俯从?”乘便还他一语,长源毕竟慧人。德宗道:“有何不可?”泌即道:“愿陛下勿害功臣!即如李晟、马燧,功高遭忌,若陛下过信谗言,一或加害,恐藩臣卫士,无不愤惋,变乱即从此再生了。陛下诚坦然相待,合保无虞。有事使专征伐,无事入朝奉请,岂不是君臣至乐么?二臣亦不可自恃有功,恪尽臣道,天下可长保太平,臣等均得受庇呢。”德宗道:“朕始听卿言,自觉惊疑,及闻卿剖决,实是社稷至计。朕谨当书绅,与二大臣共保安全。”晟与燧俱伏地泣谢。德宗又语泌道:“从今日始,军旅储粮事,一概委卿,吏礼委张延赏,刑法委柳浑。”
泌答道:“陛下录臣菲才,使待罪宰相,宰相职兼内外,天下事咸共平章,若各有所主,便成为有司,不得称为宰相了。”语语中肯。德宗笑道:“朕知误了,卿言原不错呢。”嗣是待泌益厚,加封邺侯。泌又请复吏职,汰冗官,停番使廪给,分隶禁军,调边境戍卒,屯田京师,与番贾互市,鬻缯易牛,募边人输粟,救荒济乏,经德宗一一施行,俱足挽救时弊。
德宗喜文雅,恨质直,泌语多文采,尤得主心。惟柳浑素性朴直,常发俚言,为德宗所不悦,且与张延赏屡有龃龉。延赏尝使人通意道:“公能寡言,相位可久保了。”浑正色道:“为我致谢张公,浑头可断,舌不可禁呢。”
确是个硬头子。已而浑竟罢为左散骑常侍,相传为延赏排挤,乃致免相。延赏又与禁卫将军李叔明有隙,且欲设法构害,并连及东宫。叔明本鲜于仲通弟,赐姓为李,有子名昇,与郭子仪子曙,令狐彰子建,同为卫士。德宗西奔时,三人皆扈驾有功,及还銮后,俱得任禁卫将军,甚邀上宠。昇尝出入郜国长公主第,致有蜚言。公主系肃宗幼女,夙具姿首,初嫁裴徽,继适萧升,升殁后,又与彭州司马李万通奸,还有蜀州别驾萧鼎,澧阳令韦恽,亦尝私相往来。李昇不知自检,也去问津,半老徐娘,素饶风韵,恰也无所不容。可谓多多益善。公主女为太子妃,延赏欲构成大狱,先将李昇等私侍公主,入白德宗。德宗命李泌探察虚实,泌徐答道:“臣想此事关系,必有人摇动东宫,来诉陛下,别人无此能力,大约惟张延赏一人。”德宗道:“卿从何处料得?”泌又道:“延赏与昇父有嫌,昇现承恩眷,一时无从中伤,郜国长公主,系太子妃生母,从此入手,就可兴一巨案了。”不愧智囊?德宗不禁点首道:“卿料事甚明,一说便着。”泌夏道:“昇入居宿卫,既已被嫌,应该罢斥,免得延赏再来生波。”德宗依言罢昇,且渐疏延赏。延赏弄巧反拙,郁郁而死。昇因延赏去世,少了一个冤家对头,乐得与长公主朝夕言欢,亲近芗泽。德宗本欲罢昇示戒。不意脱离禁掖,反做了无拘无束的淫夫,镇日里在长公主第中。或告长公主淫乱如故,且敢为厌祷事,德宗大怒,把长公主幽锢禁中,流昇岭表,杖毙李万,嫡戍萧鼎、韦恽,并召入太子训责一番。太子恐惧,情愿与妃萧氏离婚。
德宗怒尚未息,即召李泌入商,且语道:“舒王近已成立,孝友温仁,足主大器。”泌答道:“陛下已经立储,今反欲废子立侄,臣实不解。”德宗道:“舒王幼时,朕已取为己子,有何分别?”泌又道:“侄终不可为子,陛下原有嫡嗣,反致生疑,难道侄可必信么?且舒王今日尽孝,倘闻有易储情事,恐转未必能孝了。”德宗勃然道:“卿强违朕意,难道不顾家族么?”
訑訑拒人。泌毫不惊惧,反逼进一层道:“臣惟欲顾全家族,所以今日尽言,若畏惮天威,曲意阿顺,恐太子废黜,他日陛下生悔,必怨臣道:‘我任泌为相,不谏我过,害我嫡子,我亦杀泌子泄恨。’臣惟一子,既遭冤死,即致绝嗣,虽有侄辈,恐臣不便血食了。”说至此,呜咽流涕。悱恻语不可多得。德宗不禁动容。泌又道:“从古到今,父子相疑,多生惨祸,远事不必论,建宁事非尚在目前么?”德宗道:“建宁叔实冤死,所以皇考嗣祚,曾追谥为承天皇帝,至今回忆,我祖考肃宗皇帝,也太觉性急了。”建宁王倓事,见前文,惟代宗追谥建宁,借此补明。泌答道:“臣曾为此事,所以辞归,誓不近天子左右,不幸今日待罪宰相,又睹此事。且当时代宗皇帝,尝怀畏惧,臣向肃宗辞行时,因诵章怀太子贤黄台瓜辞,肃宗亦悔悟泣下,还愿陛下不蹈前愆!”德宗又道:“贞观、开元,俱易太子,何故不生危乱?”
泌答辩道:“承乾谋反,事被察觉,由亲舅长孙无忌,及大臣数十人,讯问确实,因命废斥,但言官尚入奏太宗,请太宗不失为慈父,承乾得终享天年。太宗依议,并废魏王泰。今太子无过可指,怎得以承乾为比?况陛下既知建宁蒙冤,肃宗性急,更宜详细审慎,力戒前失。万一太子有过,犹愿陛下依贞观故事,并废舒王,另立皇孙,庶百代以后,仍然是陛下子孙。至若武惠妃谮死太子瑛兄弟,海内冤愤,可为痛戒,何足效尤?愿陛下勿信谗言!即有手书如晋愍怀,衷甲如太子瑛,尚当辨明真伪,难道妻母不法,女夫也宜坐罪么?臣敢以百口保太子。设使臣如杨素、许敬宗、李林甫辈,得承此旨,早已私结舒王,密谋佐命了。”详哉言之!德宗道:“这乃是朕家事,于卿何与?必欲如此力争。”又是呆话。泌答道:“天子以四海为家,臣今得任宰相,四海以内,一物失所,臣当负责。况坐视太子冤枉,不为力解,臣罪且愈大了。”德宗道:“容朕细思,明日再议!”泌又叩首泣谏道:“陛下果信臣言,父子必慈孝如初,但陛下还宫,当默自审思,勿露微意,倘与左右言及,恐有佥壬宵小,乘隙生风,竞为舒王效力,太子从此危了。”这一着更是要紧。德宗点首道:“具晓卿意。”泌乃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