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愁睁大了双眼望着头顶的灯,握着我的手腕手一松一紧,我不明白她这动作的含意,或者说我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我的全部感觉都在我的掌心下,我能感觉到在一层薄薄的无菌服下有一个小点,慢慢变得饱满。而从它下面传来的越来越快的心跳也震得我心直跳。
也许是几秒,或者是几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我和叶小愁都不言不语,好像连呼吸都被抑制。就这样一动不动,我被叶小愁握住的手臂变得十分沉重,重得我都无法抬起。不开灯的手术室光亮越来越少,我开始看不清叶小愁的脸上的表情,身边的一切也慢慢被黑暗吞没,让人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和叶小愁就处身于这样只有我和她的外太空,或者一个异次元空间中。突然间手术室楼下住院部的灯被点亮,那是几十盏灯同时被点亮,几十扇窗里的光瞬间把手术室映亮,我突然发现叶小愁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了起来。感觉到了灯光,叶小愁脸稍稍向旁边偏了偏。然后轻轻移开自己的手,随着压力的消失,我的手臂像弹簧一般弹起,但这明明不是我大脑下达的指令。我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而叶小愁不知为什么也同时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医生,我的心跳正常吗?
……还好。
我的口里十分干涩,简单说了两个字也好像铁器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叶小愁并没有太在意我的异常,她缓缓从手术床上爬起来,双手扶着床沿支撑着身体,垂着头双腿来回地摇晃着,不再说话。
周三的下午手术室很少会安排手术。因为那是每周医院团委组织政治学习的时间。我们医院的小会议厅在主院的后面紧靠一面山墙,坐在会议厅的最后一排,阴冷会透过椅子背的海绵垫直达背后的皮肤。我上身笔直地坐在那里,手却垂在椅子下。我的手掌贴在墙面上,那湿湿、绒绒的感觉好像是墙面上的绿色的霉菌。仰起头,天花板上一道道裂缝交错,它们在我的眼里慢慢扩大,最终溶成了一片黑暗。
我在黑暗中听到了一声叹息,又不是太过哀怨。更似喘息,但又不是那般急促。虽然缓慢,但又声声入耳。那声音好像从世界的尽头传来,又好像就在我耳边。指间的触觉也开始变得异样,我的手开始滑动,好像有谁牵引着它一般。爬过了山峰,划过平川,一路下滑直至谷底,从我指尖最敏感的部分传来的那温热,滑腻的感觉让我猛地惊醒。
会议已经结束,大家都开始离席。我却尴尬地坐在原处,用白大衣掩盖着自己双腿间的凸起。
我没有跟随同事回到院部,而是一个人走在后院里。风吹落的树叶堆积在小路边,踩上去软绵绵的,雨后的积水在叶间渗出弄湿我的球鞋,那些经过了雨水的浸泡的叶子发出好闻的味道。我坐在长椅上,仰头望向天空,身边高大杨树的枝叶挡住了我的视线,有点模糊,不由得闭上眼睛。我听见有人坐在了我的身边发出的细微声音,睁开眼,她一如我一样仰头望着天空。
我和叶小愁的妈妈就这样坐在那里好久都没有说话。
我以为叶小愁的妈妈一定会问起那晚叶小愁去手术室的事情,但她并没有。后来她只是问起我家住在什么地方,父母的情况,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学医。语气和蔼的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我回答她的问题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岳母这个词,这样的情景就差叶小愁盘着头发穿着套裙微笑着坐在我的身边轻轻握着我的手了。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为了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我不得不打断叶小愁妈妈的话。我问她还有多久就可以出院了?叶小愁妈妈轻轻打开自己病人服的下摆,露出包扎的纱布。
不知道,伤口好好坏坏的。怎么了?医院里多个病人不好吗?
哦,我不知道。
哦,你好像很困惑的样子?
我低头不语看着叶小愁妈妈,但是她的病人身份绝不是我困惑的原因。是她那被纱布包住的小腹,纱布边缘露出的是她白皙的皮肤。就像昨晚叶小愁身体一样白的刺眼,在昏暗的淋浴室里闪闪发亮,让我心跳不止。
在昨晚之前,我从未想过叶小愁妈妈的身体也能使我怦然心动。这全因叶小愁一句话:
你觉得我的身体和我妈妈的身体相比怎么样?
说这话时叶小愁刚刚洗完澡,脸上不知是兴奋还是因为血液循环加速而异常红晕,她坐在我身边,蒸汽从她的身体透过薄薄的无菌衣向外散发着,而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着刚刚听到叶小愁在淋浴室里大声叫喊,我跑过去打开淋浴室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叶小愁捧着毛巾笑嘻嘻地看着我。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大部分身体。退出淋浴室我依然没办法抑制住自己猛烈的心跳,我不知道叶小愁为何要这样恶作剧,在我正思考一会如何面对从淋浴室出来的她的时候,叶小愁已经带着一身水珠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说出了上面的话。
别否认你没有见过我妈妈的身体。
见我不回答她的问题,叶小愁再次问起了刚才问过的问题。我吐了口气第一次很认真地问了叶小愁一个问题:你到底想干吗?
叶小愁看着我的表情,慢慢收起笑容。她把还有些湿的头发甩到了脑后,然后扬起了她那张毫无修饰,青春无敌的小脸。
我不能忍受你看过那个老女人的身体。想想都要吐,可是没办法,谁让你已经看到了。现在这样才公平,其实我以为会是在手术室的时候,结果……你这个大笨蛋!
至今我还是没办法真正了解叶小愁,她的逻辑,她的思想都与我处在两个星球上。我不明白到底是谁让这样的外星生物每天出现在我的身边影响着我的生活,那天晚上这个外星生物决定不下楼回她妈妈的病房睡觉,而是留在手术休息室。我也同样没有回家,同样睡在了手术室休息室。
不过我的房间和她的相对,相隔一条走廊,差不多三米。如果换成我的脚步,也不过是三步。但那三步在我看来如同银河那么长,叶小愁站在另一个休息室门口露出半个身子。
她说:你知道吗?你现在是世界上第二个看过我妈妈和我两个人身体的男人了。知道第一个人是谁吗?第一个是我爸爸。
她又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些什么吗?不记得?
她最后说:如果你晚上敢过来的话,我再告诉你。
虽然那夜我好像没有睡过,整晚都在听着窗外的树叶沙沙的声音。还有手术室里滴打滴打的水声,可是却没有听到对面的休息室里的一点声响,哪怕是身体翻转弄出的动静。几次朦胧间我好像听到有脚步声在走廊中响起,但当我强打起精神时,那响声却又消失了。第二天清晨,当我打开那间休息室的门时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人,就连床上连一道褶皱都没有,甚至是叶小愁洗完澡后头发上的香味。叶小愁就这样消失在了手术室的空气中了。
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叶小愁的妈妈,在我的印象里她没有现在这样消瘦,头发本来应该是盘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然的散着。虽然没有化妆,嘴唇却呈现出异样的浅粉。她从长椅上站起时,宽大的病服被牵动将她的胸、腰轮廓勾勒的一览无疑,才发现原来叶小愁的妈妈气质竟然这般古典,竟然和刚入院的她判若两人,好像感觉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美丽妇人了。叶小愁妈妈手扶着腰动作缓慢好像是个孕妇,我连忙站起身扶起她的手,叶小愁妈妈的手落在我的手背上,她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着如同叶小愁一般的光亮。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
我好像说过,你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特别像一个人。
叶小愁妈妈冲我轻轻微笑,我明明感觉手背上的她的手像是加大了力气,可是低头看时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轻轻放下我的手,她一个人慢慢地向住院部走去,我站在那里把依然举着的手臂放在鼻子前用力闻了闻,淡淡的,除了消毒液味道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我每次去卫生局的路上,公交车都会经过叶小愁的学校。现在叶小愁已经很少来医院了,可能是要到期末学习开始紧张,也可能是因为冬天到了天黑得太早,叶小愁不愿意摸黑到我们医院那么偏僻的地方。电话里叶小愁带着歉意对我说:亲爱的,你在医院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因为我不在就不吃饭、不睡觉。把自己养的胖胖的,到时姐姐给你买糖吃。虽然话语里有着很强烈的哄小孩子的味道,但现在听来却是很是受用,原来恋爱是人类进化的倒退,人可以越来越幼稚。
叶小愁总是在下午的某个时间给我电话,有时甚至说自己是在厕所里,然后小声对我说:嘘,听到没?我们班主任尿尿跟吹口哨似的,可响了。
叶小愁并不知道我现在每周两次的业务学习,也不知道在她给我电话时公交车正经过她的学校。这有一点小小恶作剧的感觉,我会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望着她们的学校,想象着叶小愁蹲在哪堵墙的后面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不厌其烦地抠着墙皮的样子。
每次坐在公交车上,旁边都会有几个和叶小愁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穿着和叶小愁一样的校服,脸上带着叶小愁一样对世界漠不关心的表情。曾经一次一个扎着和叶小愁一样辫子的女孩坐在我身边,她把身体缩在座位里,脚蹬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全神贯注地发着短信。可能是我的目光太过明显了,隔了一会她突然转过头对我说:叔叔,你偷看别人发短信是犯法的。
我连忙向她解释自己过分关注的并不是她的手机短信,而是她校服上的校徽。看见她依然不信任的眼神,我再次解释自己认识和她在相同学校的一个女孩,可是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来定义我与叶小愁的关系。看着我苦苦思索的样子,那个女孩笑了。
叔叔,你是不是想泡我?不用这么麻烦吧。
我在电话里问叶小愁你们学校的女孩是不是都很酷?叶小愁却嗤之以鼻,那些小屁孩?没有希望!
我笑了,因为刚刚在车上听到一个和叶小愁同校的小孩子说着类似没有希望的话,真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什么是希望。可是仔细想想自己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但是我却永远搞不清楚现在的孩子到底什么时间上课,无论我什么时候,坐哪个方向的车都会遇到一些学生,难怪以前叶小愁会整天下午泡在医院。我问叶小愁现在的学校都这么轻闲?叶小愁依然是那个腔调:误人子弟的破学校,就那么回事呗。
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喜欢去问叶小愁一些事情,哪怕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这么做无非是等待着叶小愁的叶式回答。有一天主任问我对在医学院学习的看法,我忙于回复叶小愁发来的短信,就随口说了句:破学校,破生活,就那么回事呗。弄得主任感慨很久,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这么消极。要是他知道这些话本来是给他在手术室门外讲故事的小女孩的口头禅,我想主任一定也会说:这个破世界,没希望了。
叶小愁喜欢用课时来计算我与她分离的日子。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两节课九十分钟。我又有一早自习的时间没有见到你了;我们差不多有四周全天课的时间不见了。再久一点就快过一个学期了,到时我就不认识你了。
我在电话里听见叶小愁一边说话一边喘着气,身边还有嘈杂的声音。我问她在干吗?她说每天晚上放学都是坐公交车的高峰期,总有一大堆学生要挤公交车,如果你不跑的话可能连车都挤不上去。我望向窗外一堆学生挤在车身周围,傍晚时分,路灯已经亮起。那些学生三三两两,随着公交车速度放慢他们一拥而上。车门打开,随着车外的寒冷的空气吹进来一群孩子连吵带闹地连同路灯昏黄的光线一起挤进车来,车上一下子变得异常热闹起来。
我上车了不和你说了。
我听见叶小愁的声音在手机的话筒里还有我身周的空气中一起回响,转头望去,叶小愁正拿着手机靠在车门边的柱子上。
车门关上,叶小愁把身子转正,望向车窗外。可能是看到了谁,她皱着鼻子笑了一下手还冲窗外晃了晃。车驶出站台,叶小愁吐了口气把头抵着车窗,面无表情。
我的座位距离车门差不多三米的距离,我和叶小愁之间也差不多站了五六个学生。随着车身的摇晃,我在人与人的缝隙间看到叶小愁的身影忽隐忽现。每隔几秒钟车窗外路灯的光就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然后再从她的脸上到她的身上慢慢消退,叶小愁的身体也在我的眼里忽暗忽明。那就像胶片经过光照射在屏幕上的影像,由一格格静止的画面创建出一个慢慢动作的叶小愁。周围的一切都似乎成了叶小愁的道具,人影的交错,呼出的雾气,错乱有致的声音……都使得叶小愁为我一个人而演出的电影变得流光异彩。突然觉得她靠在铁柱上的姿态也有了莫名的风情,也许叶小愁穿上旗袍并没有那么难看。
我不想打破这个情景,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叶小愁的背影。
我看到叶小愁的嘴角又露出笑容,她把手指放在车窗上不停摩擦。我向对面的车窗外望去一个巨大的医药店广告牌慢慢闪过,广告牌上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医生露出自信的笑容。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叶小愁发给我的短信。
老杜同志,想你了怎么办?
我回给她一条短信,上面只写了“回头看”三个字。然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露出自以为也是很自信的笑容,等着看叶小愁慢慢转身看到我后脸上的表情。
啊!
叶小愁的叫声差点让司机当即停车,车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本来在这晚饭的时间坐在冰冷的车厢里大家都没有什么精神,结果现在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叶小愁抓着我的手大呼小叫。
亲爱的,你怎么会在车上?
亲爱的,你是不是特意在等我?
我有些尴尬地望着车厢里的其它人,虽然他们大多并没有太过分的反应。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叶小愁下车时再给她这个惊喜了。叶小愁看到我的表情咧开嘴笑了,她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然后牢牢挽住我的手臂,大声说:
叔叔,你好久都没有来我家了。我和我妈都想你啦。
我和叶小愁站在车站的路灯下,她翘起脚把脸凑过盯着我的脸看。她口中呼出的雾气喷到我的脸上,有潮湿的感觉。她用两只冰冷的小手捧着我的脸,自己却装作无辜的样子。
叔叔,你好像在发烧,脸很热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面对叶小愁的时候开始有了一丝歉意。她总可以百分百表达自己的心情,无论是好是坏。而我就不行,哪怕心里一万分想,却总要故作矜持保留几分。就像一个诚实的顾客和狡诈的商贩一样,那些歉意是来自她的付出要远超于我的付出,也就是俗称的利润,但这一点点差距又让我有着充分的满足感,希望这场自私的交易永远没有结束的那天。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太过计较的男人,把自己的恋爱都想象成天平上的两个砝码,不断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