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荣是’矮身量,带辫子,扁脸,肿颧骨,没鼻子,眼睛是一寸来长的两道缝儿,撇着嘴,唇上挂着迎风而动的小胡子,两条哈巴狗腿,一走一扭’的彼时外国人眼里的中国人模样。
李子荣又舍了这份’面子’把本来只打算买劣等瓷器的西门爵士哄的眉开眼笑,最后不仅买了瓷器还多买了两套茶壶茶碗。’他搓着手,肩膀稍微耸着点儿,真像个十二分成熟的买卖人。
这就是段一听到的李子荣,一个典型的小人物,因为其貌不扬,却又怀才,在林似锦的描述下活了起来。
天气好起来的时候人的距离跟天空特别近,好像一伸手就够到了;云可以变成棉花糖一般厚重,团成团,也可以像纱织一样轻薄地附在蓝色天空底下。总之阳光好起来会让人一瞬间忘记它昨日还下过的细棉的雨,黏在皮肤上的不爽利。
段一画建筑稿的时候,林似锦会在一旁看油画,她对油画情有独钟。段一品味刁钻古怪,越是众人偏颇致词越大的作品越能发现它的美,但林似锦不是,她喜欢历来名家的作品。她会找出这个画家的前后经历,不会千篇一律地去看所有画作,纵横向的比较。
用一种古老而谨慎的方式缓慢移动在浓墨重彩的画布上。
“正统就是正统啊,派系的创始人以及传承者肩负了使命,又展现了独一无二的技法。干净又利落,多好。”
这是林似锦的标准。
刻板,又顽固不化。
博物馆的大厅灯光昏暗,玻璃橱窗后面的一排排展品倒是照得亮亮堂堂。这些经历了沧桑巨变,如今又闲庭信步在时下纷乱的年代和虚妄无知的幻象里。展品都显得有一丝不真实。
卡拉瓦乔擅长通过人物的表情和动作来紧张整个画面的气氛,又能在同一时间抓住观者的视觉神经,用阴暗画法让观者一下子沉浸到画面中去。林似锦在卢浮宫里看到《圣母之死》便觉得非常有意思,从当时的背景来看,就是这幅作品以卡拉瓦乔的名气而言却遭到’甲方’教堂拒收,因为作者太过写实,直接把圣母画成了一具苍白的尸体,头发蓬乱;对于信徒,没有办法接受圣母真正’之死’,最后辗转至法国,甚至影响了一代法国画家。作为巴洛克风格最重要的代表作家,卡拉瓦乔除了天赋异禀之外,也非常恃才傲物;卢浮宫的另外一副作品《阿罗夫.德.维格纳科特》便是他犯事’杀人’之后逃到马耳他为了讨好骑士团长而作,因为画技出色,才得到保护,又逍遥了很久...
“你一个外行人看什么。”段一问。
“看重要代表,还有他们的故事。”“因为通常奇才就是奇才。”
林似锦生来素净,段一明媚张扬,两个人在看到乔尔乔纳和提香的作品的时候对于用鲜亮颜色铺上帆布所带来的奇诡又和谐的冲突一拍即合。在乔尔乔纳短暂的一生里,著作不多。关于介绍他的书也不多,林似锦在后来一家街角的二手书店里翻到过一本乔尔乔纳生前的作画草稿,被收录在薄薄的一本册子里,除了构图清晰,画风简单明媚之外再无其他;提香在早期模仿过很多自家师兄的画作,一来出于尊重,二来练习画技,师兄对他的影响意义非凡,他也是第一个使用颜料与帆布接触直接作画的画家,抓住了帆布凹凸不平的肌理特质,笔法会更加自然一些,这大概也在他后来最擅长的’提香金’里体现出来。生来喜欢浓艳的人大多都素净不了,两厢在一起也会无意间融合。
博物馆回来的路上,出租车司机是个地道的法国男人,英文说得很好,浅绿色的眼睛总是在红灯的时候凑过来,用英文的笑话逗着段一跟林似锦。他还年轻,看着只有20出头,但实际却猜不准。
他在唱歌。她们两个都听不懂的歌。
歌曲轻快,曲调四个拍子,像极了20来岁少男少女喜欢的歌,你情我愿,亲亲我我。
这个法国师傅有着少女心,配着天空的万里无云,唱了一路的歌谣。
林似锦和段一在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回了国,一下飞机蒸腾而来的热气似乎要把人烤熟,段一叫嚣道:
“阿锦,我要被烤熟了!”
林似锦笑笑,没说话。她想,经过轱辘高度摩擦的水泥平地,加上毫无遮拦的阳光炙烤,热一点也正常,出了机场就会好了。
出了机场林似锦还没来得及赶上热度就被段一揪上了出租车。
等到好不容易一路折腾到回家,林似锦让段一站在树荫底下,自己去便利店买了水。她出来的时候把水也给了便利店门口在垃圾箱里翻找的流浪汉。
周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连树上的知了都理直气壮,没有人看见这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也或许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段一记得污垢之后的双眼,黑白分明,接过林似锦手里的水,他略微僵硬。
李子荣和这个法国师傅,还有那个公交车师傅,甚至是流浪汉一样,他们都是小人物,每天生活在我们周围却从来没有人发现他们的不易。我们都习惯了掩藏自己最不好的一面,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大家都独善其身。
段一跟林似锦在一起的最大变化就在这里,她让她感受到这份真实,体会到所有人串起来的故事。她不够尖酸,不够刻薄,但她是个好人,她也坚信,其他人都很好,只是生不逢时。
“记得,李子荣很积极,也很努力。”
“顾思远?”
对于段一的质问林似锦低着头,没有说话。从段一和傅恪到学校来的时候就必须要说清了。
林似锦搅了搅面前凉透了的咖啡,思考着该如何作答。
“就这样了。”
段一也不吱声了,她看出来林似锦并没有抗拒问题,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清楚怎么变成这样了。
“马上要过年了,一一。”林似锦抬头对着段一笑。
曾经两个人一起在国外读书的日子她不会忘,也忘不了,她感激这么多年来段一的陪伴,她也欣然接受段一对她的忠告,只是很多时候终究不能逃避了。你看,顾思远都逼到家门口了。
她总不能还是躲着吧,该解决的总要解决的。
就像下雨了要收衣服,太阳热烈需要打散一样,马路的尽头总有向远延伸的行人。
“是啊,日子过得倒挺快。”段一心里一直堵着的那口气瞬间散了,无声无息。无论怎样,他们终归会继续走下去。
已经苔迹斑驳的旧瓦最终会被揭掉,换上鲜亮瓷釉的新瓦,在阳光底下蹭蹭发亮,晃的人眼睛疼。
“今年过年你想要什么礼物。”林似锦咬了口虾饺,虾仁清新的咸香味驱散了一直雾蒙蒙的雾霾,她轻声说。
“林似锦你还好意思说,问你要什么都不说。”段一出差回来,一下飞机就赶到林似锦的学校,哪想人家泡在温柔乡里出不来,哪还有半点顾及到她。段一想想就来气。
林似锦好笑地看了眼赌气的段一,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大年纪了性子倒是一点没改过。
“你的礼物我都收着呢,马上满一个抽屉了。”
段一和林似锦的关系亲近,但她很少去林似锦家里,一般都是拖着她往外面跑。林似锦太单调,家里呆多了会胡思乱想。她倒真的不知道林似锦好好的收放好她所有的礼物。
段一戳了戳面前的牛肉,小声问道:
“谁要你收着了。”段一精致的脸蛋此刻孩子气极了。
林似锦无奈,
“你送的东西太多了。用不完。”段一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林似锦挑一个礼物,做的比时下的男朋友都体贴。
“还不是你不用心。”段一没好气地回了句。
林似锦的东西不多,特别是花里胡哨占地方的东西更少,因为不用,所以买的也少,久而久之就渐渐没了装饰的欲望。实用为主。
一顿晚饭的结尾就在段一不断抢夺林似锦盘子里的鹿肉结束了。新鲜的鹿肉腌制饱满,三分熟煎得外焦里嫩,咬一口汁水便带着香气四溢开来,撒上栗子沙司的醇厚馥郁的口感,带走这冬日里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