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是长久的沉默,像齐白石笔下的留白。冷硬生涩吗?
“阿锦,还记得老舍先生笔下的李子荣吗”
“记得。”
段一端正了姿势。她跟林似锦之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定情之举,她跟她只是遇见了,然后一起做了一些事。段一又换了个姿势。从成年的日子起就在国外的生活里,她的记忆甚少,偶有零星的记忆也都点缀在最后那两年有林似锦的日子里。
她是别人家的孩子,真正的家境优渥,自小聪慧过人。家里做的是服装生意,所以她18岁就被送到国外学服装,她因为聪明,学过服装,建筑,最后就是油画,每一个都像模像样,但是她最喜欢的就是浓墨重彩的色彩冲突,而且画在纸上比把东西做出来方便多了,没那么费劲。没跟其他有钱人家孩子混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去找林似锦抽根烟。
她抽烟,林似锦给她讲她在国内读过的书。
两个人晚上十点的时候坐在住宿门口的桌子上,就是电影《遇见你之前》片尾里女主角读着最后一封来信的那个场景,就是破了些。林似锦她们坐的地方只有一张小圆桌,两把配套的椅子,银色制的,看着像不锈钢,但是又不像;因为随意铺就的石块路面高低不平,椅子的四个角如果有一个在两块石块的缝隙里,其余三个在石块面上,段一的屁股准隔得疼。
大部分欧洲的四五月份天气都不暖和,这天上的幕布因为纬度的问题显得离天空更近一些,晚上十点,也不过刚刚天黑下来,还带着点过度的深蓝色,看不见星星,但是有闹市区的灯光,不远不近,配上错落有致的欧洲建筑风格,迷离肃冷的气氛在马路上飘来荡去;下一秒,是否会看见《寻梦巨人》里那个被掩饰过的世界。
林似锦不爱抽烟,但喜欢喝酒。
这样的日子里,她通常会端着个六棱形的矮款玻璃杯,五分之一的威士忌,四块冰块,’叮叮当当’地摇一摇,不管天冷,一口全部喝完。她喝酒不兑东西,段一觉得她特别喜欢烈性酒精冰凉地划入喉管的快感。
她喝完就笑,两个人穿着睡衣睡裤,盘着腿大笑。笑得张扬。
她觉得这姑娘真得劲儿。
“一一,我觉得我读的书太少了。我对于不了解的地方,不了解的知识总是通过书本的描述去理解,去描绘;但是我忘了,人生来带有偏见性,一个人写出来的东西又怎么会是客观的。物体是客观的,但人的感受有千万种;所以谁说的又有哪个正确。你不会害怕我在告诉你错误的知识吗?”
林似锦的睡衣是棉质的上下款式,5月的天气里,因为屈膝抱着露了一截脚踝,纤细又白皙,看着纤纤弱质的姑娘望着没有点缀的星空,哦,不对,她泛着光的眼睛就是这夜幕下的星星,她带着人世间最大的善意质疑自己,在她眼里,连表述给他人的观点都是自私的。
段一的胸口震荡,像是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颤动一般,她无法忘记林似锦当时的脸,也确实,她后来记了很多年。
在林似锦心底住着纠结的两个独立个体,一个用来应付世俗世界里的主流,另一个就是现在的样子,她的逻辑思维跟常人略有出入。当外界需要她发声的时候她表明观点,但从来不要求被验证这份正确。
她觉得自己太渺小了。
这种感受在段一跟她私下相处的时候特别深刻。
感受一个国家最好的去处就是它最繁华的地方,熙攘的人流,如果离赤道近一些,像西班牙,就要去它的海边,天气总是极好的,沙滩上细碎的沙子在阳光下像淘金者手中最终尘埃落定的黄金。
因为读书的关系,段一在英国的六年时间里几乎整个欧洲都跑遍了,毕竟欧洲不大,偶尔有个’Bank Holiday’,一张机票就能去法国,荷兰;对于她来说心情不好出去散个心也是正常。所以在最后两年遇到林似锦的时间里,去了很多重复国家,但每一次的经历都远远不如跟林似锦在一起的记忆深刻,甚至是惊心动魄。
林似锦很少做攻略,段一也不喜欢。段一的生活方式是砸钱,没有钱办不好的事情。她有次在法国丢了Brp,护照,学生卡;在法国,卢森堡两个城市滞留了将近20天。国外的办事效率一如既往的慢,段一也就笑笑,按着时间去领事馆,警局报道,还要等home office的申领电话。索性她在的五月份的天气卢森堡气候温和,对于她出行没有造成不变,她就这样租个车,天天在古堡,赌场里面转悠,因为城市安全,段一性子也野了。
但也仅限于次,段一从最出名的维安登堡开始逛,一路走下去,布尔沙伊德城堡,Beaufort城堡,还有就是卢森堡古堡,她一路兴致缺缺,城堡内部大都被商业化,所以内景千篇一律,没有活人的气息,段一看得特别不得劲;要说真的记下来什么,也大概就是欧洲的建筑跟国内的建筑风格不同,南腔北调的没有归属感,森林也只是森林。林似锦说:“普通人看世界跟作家看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角度,至于作家跟作家也会因人而异。”
林似锦举了个例子:“在国内引进的大部分国外描写各个国家风土人情的销量书籍里,通常有两类受众群较广,一类就是旅游作家笔下的各国风土,一类就是大牌作家写的专注于某个国家的人情。在《流浪者旅店》里,塞斯写道:’在威尼斯,时光交错乃本质;在建于13世纪的教堂里你能看到的15世纪的陵墓和18世纪的祭坛。你所注视的,正式成百万已经消逝的终生所注视过的。这情景在威尼斯并不感伤,你注视着,他们的交谈也绵绵不绝,你永远在生者和死者的陪伴之中,你就置身于着古老的交谈中。普鲁斯特,罗斯金,里尔克,拜伦,庞德,歌德,麦卡锡,莫朗,布罗茨基,蒙田,卡萨诺瓦,哥尔多尼,达.彭特,詹姆斯,蒙塔莱他们的言辞像运河的流水一样盘旋四周,就像刚多拉小舟过处,阳光照耀涟漪,揉碎万点微光。’
这不是普通人能感受到的威尼斯,普通人能感受到的威尼斯不过就是它五彩斑斓高低错落不够精致却有一番别致的建筑,还有它似乎会到处满开的水,水不够清澈,永远飘荡于上的小船,因为游客太多,它总是显得不够华丽。它天气不好的时候,看不到云朵,只有灰蒙蒙一片像是怎么也擦不干净的眼镜镜片,日出交接的时候也会像夜间一般夺人眼球,毕竟这两个时间段多了份纯粹。
至于另一类林似锦称之为情感派系作家,多半出身于小说家,散文家行列,描绘的多数自己生活的城市,也或者是去另个一个国家暂住所带来的生活感受,或曰新奇,也或者是细腻。这些有文字功底的作家把简单的场景描绘地一如天堂。这也是一种必然的情感性牵连。
说得通俗易懂一些,海明威笔下的巴黎多了份文人的色彩,他还未成名前便有幸生活在这个文人四处的地方,哪怕身居陋室,又因为有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的生活上的照顾,日常里,也得到斯泰因的赏识,得到图书店老板西尔维亚的慷慨;也或者说,因为这些美好的回忆早就了这个城市的特殊。人总是会喜欢爱戴又敬仰自己的人,而逃避曾经受过的年幼伤害。
这一类作家里,林似锦对段一说纳博科夫笔下的小人物,德国柏林的某个角落里,头戴白帽的年轻面包师骑着三轮车一闪而过,纳博科夫说这个身上落满面粉的小伙子’颇有点天使模样’;一辆火车丁丁当当驶过,车顶上架着箱子,作者又描绘道:’这里面必定师装着一排排从各家餐馆里收来的翠光闪闪的空酒瓶’。周围正在运载的松树,掬满泥土的根部裸露在干燥热烈的空气里,前方拿着邮袋的小个子邮差’唰’地一声停下脚踏车。这些都在生活里描绘了日常的颜色。
出名的景点通常旅客很多,周围夹杂着各国不同语言,头顶烈日或者寒风呼啸,这种游客感受度并不高。同样的,攻略上出现过千百遍好评的餐馆也总是人满为患,外国人好像有个习惯,吃饭的时候爱聊天,明明只是简单的主菜配上白葡萄酒,似乎都能坐三个小时,甚至一下午。这大概也就是知名餐厅需要预约的原因吧。所以林似锦出行的时候一般都是走哪儿住哪儿,酒店民宿家庭式旅店都可以,也不会选择旅游景点作为来过这个国家的标准。
她们两个人在卢森堡的一个居民楼旁边不知名的小公园里出来,双向四车道的马路边突兀的停着一辆蓝白相间的公交车,不清楚去向何方,只知道它道路的尽头被两旁过分繁茂的植被遮掩,看不清晰;同样是淡蓝色的工作服套在中年司机头上,不大不小;藏青色熨烫整齐的工作裤,一双圆头皮鞋也显得甚为合身。
这是林似锦第一次看到国外的公交车司机坐在马路边,头顶着午后的烈日,微微有些中年谢顶。他低着头,林似锦看不到表情。段一也因为她的动作朝对面的方向看去,这大概是段一在旅途中感受到失意,从一个陌生人身上;她见过太多高鼻子深眼睛的外国人极度快乐,甚至是没有底线的寻找快乐,酗酒,吸大麻,party彻夜狂欢;公共大课上的学术,生活里的积极向上,更多的也是暴怒下的外国人。这些在中国人眼里高大魁梧,生活自由自在的外国人似乎一直通过这些和国人理念不一的生活方式还有就是生来高大的身体透漏出他们这个种族的强悍,强悍到无坚不摧。
外国的福利好,流浪汉也能过的不错,似乎他们都在选择自认为方式下的快乐。
这个中年司机和很多这个年纪的司机一模一样,他低着头或者在想女儿想要的玩具,也或者是妻子最新看上的项链,他也可能在想这份工作惶惶,何时才是尽头。他低着头的模样让人看着心酸,一种对世事无奈妥协的心酸。
林似锦放大的情绪让周围的人都感同身受,这些经历对于段一是新鲜刺激的,她以往的生活里都太表面,表面到就是知名酒店的名字,他们出名的泳池,还有谁谁谁说的哪个国家很好玩。哦,网络上有个很红的段子,’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却很少。’不管这句话延伸出的含义有多少,至少本意应该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