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
厚重的木制酒杯砸在艾勒代葛原木制成的酒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打断了吟游诗人的伴着鲁特琴声的吟唱。年轻的金发吟游诗人抬起头,不满地望着坐在远端的砸酒杯的粗壮汉子,默不作声。在他的卖唱生涯中,遇到的这种小事不计其数,往往是某个家伙生活不顺利借酒消愁,然后借着酒劲找茬。通常这种人会被乱拳打出去,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吟游诗人望着周围将愤怒写在脸上的酒众,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现在只差谁多说一句话,让这些人将脸上的愤怒转换成有力的拳头,把这个打断他表演的人揍得脸上开花。
粗壮的汉子望着周围人愤怒的脸,不以为然地将杯中的酒喝尽。他抹抹嘴唇,高声道:“你整天都在唱那些过往的英雄,为什么不歌颂一下现在的人物呢!比如,”他忽然站起身来,像军人一样立正,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至高神的仆人,沙漠之王,无敌的统帅,伟大的哈基姆苏丹和他手下的战士们!”
“哈基姆苏丹”五个字如同巨雷一般在酒馆里炸响,本来满脸愤怒的人都赶快将脸上的愤怒褪去,挂上敬仰的表情;个别人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脸就如痉挛一般,痛苦非常。吟游诗人望着他们,心底不禁暗暗发笑。
哈基姆苏丹是萨兰德国的王,即使是在卡拉迪亚大陆百年里诸多的王中,他也算是难得一见雄主。他从一个不受重视的王子开始,逐步夺取了萨拉德的王位,又整合了国内各部族之间的争斗,让他们能团结在苏丹的黄底黑鹰旗下;他还一手组建了名震世间的马穆里克铁甲骑兵,并亲率他们开疆拓土,让一个在荒漠深处的贫弱国家的人民见到了浩瀚的海洋。
但另一方面,苏丹采用了严酷的独裁统治,不允许国内出现一点反对或质疑苏丹的声音;但却又允许对领主们进行广泛的评论,甚至以民众的言论为基础,对个别领主进行整肃、流放,甚至灭族。
粗壮的汉子望着这群肃立的人,眼里透出自豪和满意的光。他举起手旁另一个盛满酒的酒杯,郎声道:“苏丹万岁!”说着将酒一饮而尽。其他人也仿效着他的样子,将杯中的酒喝尽。
粗壮的汉子放下酒杯,冷冷地盯着吟游诗人,似笑非笑地说:“怎么样,说一个关于他们的故事吧,见多识广的诗人。”他的“诗人”二字故意用了重音,语气里充满讽刺之意。
吟游诗人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道:“苏丹陛下的传奇由史书来传扬,领主大人们的传奇有家谱来作证,而我们的责任,则是诉说英雄的传奇。”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是英雄?不值得你编成歌曲传诵?”粗壮的汉子一脸坏笑。吟游诗人不慌不忙地道:“不,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说,我们口口相传的是那些不会在历史书上留下名字的英雄。他们也许都是平民,却可以靠一己之力脱颖于时代大潮之中的人。而贵族们是天生的,他们天生就注定了不平凡的命运。又或者,您能讲出一个平民改变历史的故事么?”说完,他笑盈盈地望着面前这个汉子,眼神中充满了讥讽。
粗壮的汉子不以为意,他又喝下一大杯酒,高声道:“我是加米奇村人,”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我们的领主大人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吟游诗人哑然失笑,打量着眼前这个自豪的加米奇人: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皮肤粗糙,是典型的经常在太阳底下工作的人;手很大,手掌上似乎有老茧,应该是长期从事农活或者是军人所留下的印记。
吟游诗人微笑道:“恩,那就请您讲讲吧,这将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我期待着您来说。”粗壮的汉子被吟游诗人的恭维捧得有点飘飘然,他咧嘴大笑,露出脏黄的牙齿:“说起这个领主,嘿嘿,当年老子还给过他一口饭吃……”
众人一下子来了兴趣。这个粗野的汉子居然认识高高在上的领主大人,还给过领主一口饭吃,想必不是一个小人物。众人原先鄙夷的眼光没有了,一点点敬畏出现在他们的眼里。他们迫切地期待着这个汉子讲一点领主的秘闻出来。
汉子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他拍了拍胸膛,道;“当年我做刀尖生意的时候,有一次我们袭击了一个商队,我发现其中一个年轻人英气逼人,在那群土包子中脱颖而出。我当时一看哪,就知道他不凡。后来我还特别关照了他了一下,给他的加了点菜,喝,那菜吃得,比我都好。至于这个年轻人是谁嘛,你们都知道……”他唾沫横飞地又说了一大通他与这个领主怎么认识、在被俘虏的日子里他们俩称兄道弟的话,抹了,粗壮的汉子又喝完了杯中的酒。他举着空酒杯,对酒馆老板喝道:“我好歹也是给领主施恩的人,老板,这杯酒就免费了吧!”
他干巴巴的一席话说完,众人却不觉得无趣,对于众人而言,听到一个贵族原来也有过被沙匪抢劫并俘虏的悲惨经历,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当然,这群兴奋的人吗,没有注意到,在汉子唾沫横飞的时候,吟游诗人一直都盯着酒馆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那个位置上,一个衣着破烂蓬头垢面的人正低头喝酒。
吟游诗人微笑着,问那个兴奋的汉子:“你的意思是,你的领主以前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小商人,还被您抓到过。然后您大恩大德放了他,是么?”
粗壮的汉子脸沉了来下,道:“怎么,你不信么?”
“不、不、不,我不是不信。我只是在想,”吟游诗人捋了捋自己金黄的长发,白皙的脸上堆满了坏笑:“为什么您作为一个施舍过领主大人的人,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奖励,反而要背井离乡来到沙瑞兹,混迹于这个在贫民区的酒馆里。”说完,他轻蔑地望着粗壮的汉子,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的脸慢慢地涨红、变紫。
四周一片寂静。
短暂的沉默后,粗壮的汉子发出一声巨大的怪叫,顺手抄起沉重的酒杯,掷向吟游诗人,年轻的吟游诗人灵巧地躲开了酒杯,欢快地唱道:“骗子的谎言被戳穿,恼羞成怒哩!”
粗壮的汉子见一击未中,愤怒地跳向吟游诗人。
然而他并没有成功,就在他即将离地的那一刻,忽然被人抱住,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甩向后面,重重地砸到了木墙上。
粗壮的汉子挣扎着爬起来,只见刚才还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衣着破烂的人,站在了他与吟游诗人之间。
粗壮的汉子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他和那个吟游诗人一样,皮肤白皙,拥有者一头金色的头发,破烂的衣衫紧紧地裹住他强壮的身躯,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杀气。
“你们不是萨兰德人。”粗壮的汉子站起来,凶狠地盯着眼前的两人:“你们是天杀的诺德人!”
吟游诗人躲在高大的破烂衣衫的人背后,微笑着说:“您还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啊。”
“诺德人到沙瑞兹来撒野,你们这是活腻了!”粗壮的汉子说着,抽出插在腰间的匕首:“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萨兰德人不需要他人的助力!”言罢,他怪叫着,舞着匕首向着高大的诺德人刺去。
但他并没有刺到诺德人,就在他的刀就要接触到诺德人的皮肤时,他感觉到持刀的手腕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的小臂猛地向后一撇。
粗壮的汉子还没来得及惨叫,就觉得脖颈处一凉,那柄匕首已经插入了他的脖子。
他大张着嘴,一只手无力地在空气中乱抓着,沉重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了木地板上。
周围的人一片死寂。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刚才所发生的一幕。他们只能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场景,目送着两个诺德人离开酒吧。
“啊!!!!!!!”
酒吧女的尖叫打破了死寂,萨兰德人纷纷回过神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两个诺德人了。
赛义夫?希拉尔双手抱头盯着桌上的羊皮纸,呆坐了一个钟头。
作为沙瑞兹贫民区的治安官,每天他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案子,小到菜市场商贩之间的斗殴,大到菜市场商贩联合起来与贫民窟帮会的群殴,每一件案子都避免不了要流上几点血或者留下几条命。但像这样的案子他通常处理得了,无非就是打打板子收收钱的事,并不复杂。偶尔会遇上哈基姆苏丹或者总督大人心血来潮搞一两次“贫民窟安全清里”,也不过是抓抓几个顶风作案的倒霉蛋或者无伤大雅的小角色。
可以说自他当贫民区治安官这两年来,就没有遇上过什么麻烦的事情。
直到昨天。
一个领主的仆人在贫民区的酒馆被杀了,这并不是什么新闻。酒馆每天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斗殴,十有三四会出现人命案子,但那些都是出身低微的贫民和商贩,他们死了只会有家人的痛哭和几文抚恤金,以显示苏丹陛下慈悲为怀关爱民众。要是死的是奴隶,那就是连抚恤金都免了,直接拉走扔到奴隶墓场里去。
但这一次死的是一个领主的仆人,还是刚刚建立功勋拿下了加米奇堡的领主大人。据说死者身上还有领主大人给苏丹陛下的亲笔信,而这封亲笔信却没在死者的身上。如果那封信找不到,赛义夫的治安官这个肥差丢了不说,甚至可能会被寻找各种理由扔进监狱,然后有一天被总督大人派的狱卒给灭了口。
想到这里赛义夫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问刚进门的副治安官:“那封信有下落了么?”
副治安官毕恭毕敬地回答:“没有,我的大人。我已经审问了二十多个人当时在场的人,他们都声称没有触摸过尸体,因为那是对至高神的教条的亵渎。而剩下来的那十几个人,我恐怕他们的答案也是一样的。”
“然后他们会把责任推给那两个诺德人。说到他们,你有什么线索了么?”
“没有任何线索,我的大人。”副治安官咽了咽口水;“沙瑞兹从来不拒绝外国人的,而且贫民窟是没有任何来往人员登记记录的。你也知道这是前几任治安官就留下的积弊了……”
赛义夫皱着眉头挥手打断副治安官的话;“我不想听这些托词,我只想知道他们的下落。无论用什么办法。去酒馆、去旅店、去驿站,哪怕是把整个省台区都翻一遍,我也要找到他们。”他顿了顿:“我也会向总督大人提出申请,要求悬赏。”
言毕,赛义夫盯着副治安官,嘴角露出笑容:“就算是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抓到了他们,也是有赏金的。”
副治安官看着赛义夫,欣喜渐渐爬到了脸上。他挺直了腰板,抬起头颅,朗声道:“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大人!”
赛义夫给了副治安官一个满意的微笑,挥手示意他离开。
望着副治安官的背影,赛义夫的脑海里又一次蹦出来总督大人在今天早上对他说的那句话:“那封信值五万第纳尔,加米奇领主说了,谁找到那封信,谁就将会拥有五万第纳尔。”然后便是总督那张肥脸上的小眼睛上意味深长的眼神和接下来的话语:“当然,五万第纳尔不会全作为悬赏,毕竟总有些人会劳苦功高的,也有些人会为劳苦功高的人付出很多汗水,毕竟,人人都是为苏丹陛下效力的。”
“可恶的肥猪,你能拿几成呢?”赛义夫恨恨地想着,眼睛又盯在了羊皮纸上。
夜色下的沙瑞兹港口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人们在船舶与港口之间不断地穿梭着,上下货物,商谈生意。
“老渔鸦”用鱼刺剔着枯黄的牙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这一高一矮的两个人。
即使是在昏黄的灯光之下,他们金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亦非常明显,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是诺德人,
“若你落单,望见金色的头发下那白皙的皮肤,赶快祈祷风足够迅速,能留你的小命”。这是那个时代水手们流传的一首歌谣。自从一百年前,第一艘诺德长船出现在卡拉迪亚的北海之滨,这白色皮肤就成为了所有出海水手的恶梦: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他们从不留任何活口,他们也从不分任何派系。不管是萨哥斯的渔民,还是杰尔喀拉的水兵,或者是日瓦车则的商人,从来没有任何一艘船逃得过诺德海寇的洗劫。
直到二十年前,诺德人第一次登上了卡拉迪亚的陆地。就如一股白色的旋风,席卷了北海沿岸的每一个城市。无论是斯瓦迪亚人还是维基亚人,都无法挡住诺德人的斧头。城堡的相继失去使这两个国家第一次联手,终于将诺德人阻止在了鲁达堡。
鲁达堡会战是五十年来卡拉迪亚大陆上最残酷的一场战役,战争的三方投入了总计十余万人的兵力,只有三万人全手全脚地回归了故乡,有三万人永远地留下了战争的印记,剩下的人,都长眠在了鲁达堡周围。
残酷的战争也消耗了这三个国家的实力,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了坚持下去的可能。就在鲁达堡会战后的第三天,在鲁达堡残破的城楼上,三国国王签订了和平协议。协议规定了三国的界线,并将鲁达堡划归了诺德王国,以换取和平。
从此,诺德人得以名正言顺地在卡拉迪亚大陆上通行,尽管其余国家的人总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但是这些人的骁勇善战给更多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开始是日瓦车则的商队雇佣了诺德人作为保镖,很快,诺德人除了骁勇之外的另一个特征也在大陆上飞快地流传,而正是这个特征,极大地提升了诺德人的地位,成为各个国家的商队最看重也最信赖的保镖。
这个特征便是忠诚。
诺德人对一切诺言和信仰都无比的忠诚。而合同,自然也是诺言之一。
眼前的这两个诺德人就可以给“老渔鸦”一个合同。
“亲爱的船主啊,我们要去远方散播我们的歌声。您可以发发慈悲,载我们一程么?”矮个子诺德人满是雀斑的脸上堆满了真诚的笑容,他的声音很年轻,也很好听,就像酒吧里卖唱的吟游诗人。然而“老渔鸦”并不对他的声音感兴趣。他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另一个诺德人,那个高大的、蓬头垢面的诺德人。
“我们会给您十个第纳尔的船资,我亲爱的船主。”年轻人对着“老渔鸦”,用唱诗一般的语调道。“老渔鸦”不耐烦地将食指插进自己的耳朵,掏出一大坨耳屎,弹在地上。
年轻人被这无礼地举动惊得一愣,然后涨红了脸,道:“你这个家伙不识抬举,十个第纳尔的生意竟也不做了么?”说着他望着一边站立的高大的诺德人:“我们走吧!”
然而高大的诺德人并没有行动。他死死地盯着“老渔鸦”,就如一座石雕。
“老渔鸦”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烟,对年轻的诺德人说:“我只收告诉我他名字的人上船。否则哪怕你有沙瑞兹所有的第纳尔,也不能上老渔鸦的船。”
年轻人听到这句话,脸上的表情立即转晴,他满脸堆笑,凑近“老渔鸦”:“我名唤诺德兰,他叫迪纳德,我们是自远方而来的吟游诗人……咳、咳!”他话还没有说话,就被“老渔鸦”吐到他脸上的烟雾所打断。“老渔鸦”轻蔑地望着他,道:“我不载说谎话的小子。”
“你!”年轻人恼怒地望着他,手在腰间摸索着,仿佛要找到一把利器,刺瞎眼前这无礼的船夫。
还没等他动手,只见边上高大的诺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老渔鸦”。
那是一块圆形的铁盘。比一般的第纳尔要大一些,表面粗糙无比,刻着一个并不精致的船锚。“老渔鸦”摩挲着这块铁盘,喃喃低语:“寒风自北而来。”
“带着财物离去。”高大的诺德人低声说道。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如重锤击打响鼓,字字在“老渔鸦”耳旁敲响。
“老渔鸦”站起身来,右手握拳,轻敲左胸,左手成掌,轻拍右腿。年轻的吟游诗人张大了嘴惊讶地望着“老渔鸦”的动作,无法做声。
高大的诺德人的动作与“老渔鸦”正好相反,他一边做动作,一边轻声道:“TA
NO’A。”
“老渔鸦”毕恭毕敬地回答:“A’TANA,”
年轻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沙瑞兹港如此靠近南方的地域,他居然听到了只有诺德海寇才会使用的两句古诺德语。
高大的诺德人说得是:“予汝铁钱”,“老渔鸦”回答的是:“任汝遨游”。
“欢迎您,长斧之船长,海瑞布克?邦克兄弟。”说着,“老渔鸦”侧身让开一条道路,邦克并没有同他客气,径直走上了船。
年轻的吟游诗人慌忙跟上他的步伐,在走过“老渔鸦”面前时,他张口预言,“老渔鸦”挥手打断了他:“有了铁钱,你不必告诉我你是谁,我自会知道。我是科斯特?奥拉尔夫。”说着,他推了推年轻的吟游诗人的背,大笑着走上长船。
那个名字却久久得回响在年轻的吟游诗人的耳旁。
“我叫……”年轻人边说着,边踉跄上了长船,涛声阵阵,盖过了他介绍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