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娘伸出手,触着那帘幕的一刻,心底下微妙地悸动了一下。
她回头,只望到秦云衡垂首敛目坐在侍婢置下的帘外,却不曾接到她这一眼。
银红色薄纱的帐幕拉开,两个面容相似的女郎,四目便这样撞在了一起。
“堂姊……。”十六娘喃喃道。
她知道这是十三娘,然而,又不敢相信这是十三娘。
堂姊一向比她瘦些,她是知道的,然而此刻看着躺在榻上的堂姊,却依旧是憔悴地超过了她的想象。
她甚至想到了秦王氏——这不吉的联想,叫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才道:“堂姊……你,病了?”
裴十三娘看着她的眼神初时有些涣散,然而终于聚焦之后,却低声吐出一句话:“大郎他……不在了吧?”
十六娘大惊,道:“怎么说这样话?”
十三娘慢慢合上眼,道:“那么,我们也该搬走了。我住着这沁宁堂,很不安生——如若他还活着,你是不会来这里的。是不是?”
她的声音,就和那挽云的眼神一样,宁静的叫十六娘害怕。
“不……不是,堂姊。”她忙道:“你好好养病,旁的休想!”
“如何……能不想?”十三娘的唇角甚至微微挑了一点点,在她平静而憔悴的面容上,成了一个叫人心下生悲的笑:“我的夫婿没了,娘子。也许,于你们想着,他是恶有恶报……可于我,不管他做过什么,都是我结发的……夫君啊。”
十六娘咬着唇,她想起十三娘的母亲杨氏说过的那些话,又恍惚想到十三娘这次未曾自称“奴”——可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十三姊的悲伤,叫她竟忆起了二郎出征时自己的恐惧。
“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好娘子,你一定知道,我夫君是如何……能告诉我么?”
十六娘摇了一下头,道:“不,他……堂姊,你问这个作甚?”
“我到的黄泉底下,总需还能寻到他。”
“不!”十六娘是真的慌了,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伸手抓了十三娘的手——隔着锦被,她居然能一下按住:“堂姊!你不可以这般!你还有爷娘!你不能抛下他们……。”
“爷娘……。”十三娘的头还挨在枕上,却依然慢慢摇了头:“爷娘……我……娘子,你可知,我生下来,便是来受苦的……我阿爷是那样的人,阿娘吃够了苦,夫君为了他的事儿,害了我的孩儿,如今他也死了,可我!我连一死,都……求不得!我不用药针,原是必死的,可你……何必还来要我活?”
“你若不好好活着,这些吃过的苦便也白吃了!”十六娘心里头酸得很,声音也大了些:“你阿娘那般可怜,你便不想要孝养她么……。”
“娘子不能替我……。”
“不能。”十六娘几乎是脱口而出:“孝养你爷娘,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如何能推给我做?你若真敢死了,我便敢叫裴氏宗族都不顾他们两个——你要不要死,自己看罢!”
十三娘的嘴唇微微颤动,半晌,突然尖声哭喊道:“可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娘子!你告诉我!我没有夫君也没有孩儿,我的命比我阿娘还惨!她好歹还曾经有个小娘子,陪她一起受过苦……可我……。”
“你还可以嫁给别人。”十六娘竟将秦云衡的话也说了出来:“世上原本不止那一个男子。自有人会疼你惜你……。”
“我不想了,我太累了。娘子。让我走吧,就当您赏我个解脱……。”
“你……。”十六娘简直说不出话来。她看着十三堂姊的模样,心里头不是不难过,竟还隐约生出,许她了结这悲苦一生的念头。
“慢。”却是帘外的秦云衡于此时开言了:“你当真要死?若十三姊执意要死……大概,要亏负你那死在疆场上的郎君一片心意了。”
“什么……心意?”
“勾结姚逆,罪再重,也不过是个死罢了。可他以自己性命作赌,去博一个身后名,那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为了被他栽赃过的我和秦氏族人吧。”
秦云衡的声音很轻,然而十六娘分明看得到,这一个个字传来,十三娘子面上,便仿佛有一种冰封的神情,被一下下砸开。
“他要那名声,是为了谁在他死后能过得好些?十三姊自己想罢。”
这句话后,十六娘听得外头衣衫簌簌响动,之后是一句:“走吧,阿央。去问问旁人的事儿,说不定,秦悌得我们带走了。”
秦悌……十六娘瞥了十三娘子一眼,松了手,站起,低声道:“那么,堂姊,我们先……。”
“别……。”这次却是十三娘子伸手握住了她手腕:“别,我……把他留给我。”
十六娘不知如何答,只听得外头,男人的声音道一声好。
跟着秦云衡出来,行得数步,十六娘才抓了空子,道:“你怎生想到用这法子劝她求生?”
“她不过是痛恨那人对自己无情,可偏又舍不下对他的情分罢了。”秦云衡瞥了十六娘一眼:“你不是说,若我死,你便终生不二嫁么?我便想着……她从前不用药石,大抵是恨苦了夫婿待她无情,便是真图个自尽,说到底也不过是报复。可一俟她知晓了大郎死讯,怕又是念起他那点儿好,益发觉得活着无益。”
“你怎就知道……她会念起大郎那点儿好?”
“我出征之前,你恼恨我到那样地步,都不与我说话,可我要走了,你不还是……。”秦云衡转头,看住她,突然微微一笑,温柔得几乎有些腼腆:“阿央啊,天可怜见,我……活着回来见你了。”
十六娘咬住了下唇,她也看着面前的男人。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和他成亲一年多了。
那些龃龉,他不提,或者不见得那些人和事,她甚至都不会想起。她心中对这段姻缘的思忆,多半都是他出征,远徙……那些不能厮守,却不能不站在一起的日子。
在那些时光中,她得不到他的指点,可却总是知道,那个男人一定会想尽办法,从天的那一边,回到神京来见她。
因为他们是夫妻。夫妻,该是同命的。
她将头仰得更高些。在那样困苦的时候,不管当着谁,她都不曾掉泪。石氏和五郎也好,三郎和阿姊也好,都不会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她可以无知可以蠢,但惟独不可以软弱。
然而在如今,看起来最可怕的日子已然过去的如今,她却想哭了。
累啊,这一程走得谁不累?
秦云衡微微动容,像是要说什么,可就在这一瞬,十六娘听得一声细细的猫叫。
她愕然回头,却见墙角一团灰色的毛球。
“……月掩?”她初时不敢认——可月掩那异色的眼眸和比寻常猫儿长得多的毛,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猫儿警觉地站起来,朝这边靠近几步,之后,大抵是嗅到十六娘身上气息熟悉,才喵的一声叫,跑到她身边,在她腿上轻轻蹭着脖子。
十六娘叫一声,忙俯下身将猫儿抱起:“月掩,月掩!怎的成这样了!”
“你走了,阿娘也走了,偏生没人想起这猫儿,它还活着,已然不错了。”秦云衡亦伸手将猫背上长毛捋过一把,道:“毛都快滚成毡了。抱回去吧,叫婢子们给洗了,好生再养起来。”
十六娘抬了眼,望了他,道:“这猫是石氏给奴的。”
“就算是五郎给你的,我也不会扔了它。”秦云衡道:“只是个猫儿,你留着……也算是个念想。到底,五郎和石氏,助你我良多。”
“五郎走了,石氏也走么?”十六娘突然想起这一遭,紧紧抱了猫,道:“她若是走了,三郎该怎的是好?”
“不过是个妾,走便走了……不,石氏与五郎不是亲姊弟啊。她作甚要走?”
“……那也好。二郎,奴……日后还能和石氏来往不能?”
“谁拦你了。”秦云衡轻轻拍了拍猫脑门儿,道:“走吧。既然你堂姊说了她要留着秦悌,这府上,我便没得什么好挂心了。”
十六娘看他一眼,轻轻应一声,随着他正要再举步,却见得侍剑跑来了。
秦云衡不禁蹙眉,道:“如今你算是随着我的奴子,这秦府里自不可乱闯,如何……。”
侍剑却不应错儿,反倒向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刚刚裴府大人送了信儿来,至尊……驾崩了!”
“不只是……箭伤吗?难不成……。”秦云衡一惊,反问之后,却忙忙又加一句:“休再与旁人乱说此事!快去备马!咱们回去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