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不会”后,十六娘又想了一阵子,才道:“大郎死了,石家那位,也已然走了,你不是……该轻松些了么?怎的还这般?”
秦云衡慢慢地摇了摇头,道:“石五郎这一走,你能记住的,必然是他决然放弃的承担。可我,还是你的夫婿,也许过很多年之后,你会觉得我处处都惹厌,一点儿也比不上他……到底走了的那个,总是比在眼前的叫人怀想。再说大郎那事儿,当初他诬陷我之时,我便言明了是他暗中投敌,才这般诬赖与我。可他这一死,若有心人再将这话翻出来,岂不是就……。”
“谁会如此恶毒?”
“难说,人总是有记性的。你阿兄说,便借着这个机会,索性再叫人放出话去,说他是怕事情败露,牵连家人,才有意引得关上敌军注意,好射杀至尊的——可是这话说出去,有心之人难免会想到其中蹊跷。譬如,他若是要害死至尊,那么何须自己扑上去挡箭?再者若说是怕事情败露之类,方法多的是,引人注意杀害至尊,反倒是最最愚蠢的法子了。”
“这……。”十六娘看住他,忽道:“二郎既然觉得不妥,为何不拦住奴阿兄?”
秦云衡默然许久,摇了摇头:“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叫人生疑,也……不想让全天下的人以为我秦氏出这样的乱臣贼子。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向我报复,才会投靠姚氏,真说是祸乱江山,他哪里有那胆子?便是他敢,也须知道,这叫我秦氏祖宗英灵都饶不过他!”
“……倒也不见得没有旁的法子啊。”十六娘想了想,道:“奴这里有个念头,虽不知是否合适,然而请二郎一听想来也无妨——如若二郎将当初的话,推为姚逆有心挑拨你们兄弟失和,君疑外将,是不是……这样大郎落得个忠臣名号,也于秦氏宗族名誉无损!人人更会以为翼国公教子有方,两个儿郎子,皆是不拘世人毁谤只求忠烈照天的好儿男……。”
秦云衡愕然,之后,他唇瓣慢慢抿紧,眉宇之间,一股决绝意气却在犹豫之后豁然闪现。
“我……便念他不在了吧。”说罢,年轻的男人站起身,道:“你可否找人去同你阿兄说?便……将那话,尽数推到姚逆身上去!我,再不与大郎为难了。”
十六娘方才说话时紧紧攥了手,如今,指头却不由自主地松了些,才觉得那两枚指环在掌心硌得疼得很。
“尘归尘,土归土。”秦云衡的声音有些哑,眼光却已然恢复了从前的明澈:“阿央。”
十六娘应声望着他,只见他似是喜,又似是悲。许久之后,竟有一滴泪水,沿着他面颊滚落下来。
“二郎……。”她上前一步,抬手为他擦去泪迹:“须知男儿有泪不轻弹。”
秦云衡摇了摇头,道:“那到底是我兄长……我原以为,我会恨他恨到骨头里,如今虽也爱不起来,可想想,心里到底……有些凄凉。”
“大抵,便是男儿,也有一颗人心。”十六娘轻声道:“骨血亲情,到底难割断啊。说是绝情,可情分,哪里这样容易绝?”
秦云衡微微侧了头,道:“咱们须得去秦府一趟了——没了家主,无论出于什么身份,我都该过去。”
“咱们搬回去?!”
“不。”秦云衡握了握她的手:“咱们迟早要回去,只是不是现下——你我过去,算是处置阿兄的后事,也问问那边儿缺什么。如今,他们孤儿寡母的……你那堂姊,没干过什么坏事儿。”
“堂姊……。”十六娘念一句,突然惊道:“我都不知她还活着没有呢,二郎不是说,姚逆……许会害她么?”
“好吧,那至少,还有个秦悌在。”
十六娘垂了头,思索一刻,道:“是。”
想起秦悌,她不知自己该有如何心意。那是她曾经深深憎恨的女人和差点害死她全家的男人生下的孩儿,然而……这孩儿自己,却是幼失父母。
他爷娘的死,和她夫妇两个,还有脱不开的干系。
说来也算了吧,既然秦云衡,都能放过这兄长,她有什么好放不下?那些纠缠与伤害,毕竟已然都成了往事。
这宅子里不备马车,但几匹马还是有的。十六娘带了椎帽,与秦云衡一道,引了两个奴婢便去了秦府。秦愿还小,自然不能带着,便叫人将她抱回裴府里,由外祖母看着。
秦府内外,果然是一片慌乱。正堂上结了白幡,可却未设牌位,香烛贡品,摆得也乱。
而堂上并不见裴十三娘的身影,一身斩衰孝衣站着的,赫然是秦云衡的妾,挽云。
这个女人如今看上去极为疲惫苍老,在一众奴婢们不知真假的哭声中,她的目光甚至叫十六娘想到了死鱼的眼睛。
那是一种叫人看了,便从心底下发憷的绝望——绝望的最深处,不是哭,也不是闹,更不是自尽,而是行尸走肉地活着。
“我……堂姊呢?”十六娘原本见堂姊不在,是想发火的,然而目光交触,却只能问出这样一句。
“她在沁宁堂。”挽云的声音听起来不似是活人发出的。当然,没有谁听到过鬼的声音,可便是传言中鬼哭,也总该有几分凄厉的。
这又是一个深深在乎着大郎的女人吧。十六娘转过了脸,忍不住蹙了眉头。
大郎是不是个好人,这问题若是现下问她,她定会摇头。然而,为何所有和他交好过的女人,都这样心心念念记挂着他呢。
从灵娘,到十三堂姊,到这挽云。
“阿央?”秦云衡喊了她一声。
“我……去找我堂姊。”她头也不回,道:“二郎要一起过来么?”
“……好。”出她意料,秦云衡却做了这样的答案,之后更是快步向前,跟着她一道走:“过阵子你先进去,叫婢子支一道屏风,我不便见你阿姊的。”
十六娘点头应了。她许久不曾走上从秦府正堂到嫡妻所居沁宁堂的这条路了……如今,她可以再一次成为秦氏家族的女主人,可她却没有半分快意之感。
到底人心下留有几分情,便难以决绝。
沁宁堂不远,走不了多久便映入她眼中了。然而,这沁宁堂却与旁的地方不同,花木依旧繁茂,且并无一条白幡……
十六娘回头看了秦云衡一眼,见他也有迷惑之意,便加快了脚步,也不待婢子传报,便推了沁宁堂的门,一步跨了进去。
“堂姊?!”她话音未落,便嗅到堂中一股浓郁的药气,以及药味也盖不住的,重病的人身上那股泛着冷的特殊味道……
并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答应,只见一个小婢子仓皇跑了出来——同别人不一般,她也未穿素衣!
“娘……娘子?”这婢子还识得十六娘,竟跪了下来:“这……。”
“你是不知如何称呼我和我堂姊了吗?”十六娘道:“她如何?”
“……病了。”婢子的声音发颤,道:“她,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如今,府上大郎没了的消息,也不敢同她说……。”
“一个多月!”十六娘惊道:“这么说,是儿郎子没了,过不了多久就……。”
婢子点了头,不敢出声。此时秦云衡在半张的门扉上轻叩了几下,才叫十六娘想起支屏风一事,忙嘱了婢子去办。
然而婢子跑去了,她却不曾迈步。她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要如何去见这堂姊?!
“怎么了,阿央?”秦云衡已然进了门,将手搭在她素衣上。
“……我堂姊她……。”十六娘咬了唇,低声道:“这可还怎么活。儿郎子没了,夫婿也没了,自己还……。”
“病么,总是能治好的。待到一切都好了,咱们为她再寻一门好亲事便是。她长得像你,这样的容颜养好了便……。”
“不要说!”十六娘急道:“女子哪里有这样容易变心的?她若是知道大郎不在了……怕是活也难呢。没了夫婿,哪里是换个夫婿就能行的……。”
秦云衡抿了抿唇,似是不理解,道:“古来女子被敌人杀了夫婿劫掠去的也有,未见得便一个个都自尽了不是?待到生养了孩儿,怕是杀夫仇人也放在心底下了,哪里便……。”
“同你没法说。”十六娘扭过头道:“反正那时,若是你在疆场上回不来了,我也会守着阿愿,一世不再嫁……。”
“我……。”秦云衡许是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个,正要分辩,那婢子便抱了一卷帘子过来,道:“娘子,奴暂且寻不到人帮奴扛屏风!便用这珠帘遮挡,也是可行的吧……。”
十六娘自然不会叫秦云衡随她去做扛屏风这种事儿,又急着见堂姊,便也胡乱点了头许了。婢子进去张罗,过一阵子,出来道:“郎君,娘子,现下可以进了……大郎娘子她醒了,也难得精神这样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