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就连向问,此时在往湖南岸去的路上,回顾着这几年的变化,内心也在深深地感叹着,为自己也加入了这一追房族感到奇怪和兴奋。向问的感叹也牵动了万丽的思绪,但对万丽来说,她需要的不仅仅是感叹。接着向问的话头,万丽说,向主任,我们房产集团的南岸风景苑,在湖南岸的各个小区中也是很有独创性的,向主任要是看得上,那可是帮我们做了最好的广告啊。向问说,还是免费的广告呢。好你个万总,我说怎么态度这么好,百忙中抽空陪我过来呢,原来是要派我的活。万丽笑道,向主任,您可是看着我长大的。向问道,怎么,看着你长大,就得替你操一辈子心啊?向问说这些话,神态和语气都从容不迫,自我感觉相当的好,就好像还在组织部长或分管书记的位子上,好像万丽还要靠他保护和推荐。这个向问和从前那个心地坚硬、头脑清醒的向问,已经完全判若两人了。万丽心里一阵难过,不知说什么了,向问又继续感觉良好地说,何况,你现在翅膀都这么硬了。万丽赶紧说,翅膀再硬,您也要替我遮风挡雨嘛。向问说,小万,你长大了。万丽心里一动,想起当年自己从省委党校回来,选择了去旧城改造指挥部的那一次,康季平也是这么说的。向问又说,不过小万,我可是丑话说在前面,万一我看不上,我可不敢替你吹牛,再退一步,就算我看上了,还有我家夫人,就算我家夫人也看上了,还有我家公子,我可做不了他们的主,只有等他们都喜欢上了,我才替你吹啊。万丽道,我相信您一定看得中,他们也都会满意的。向问道,噢,这么自信?你才上任几天,你自己看过没有啊?了解些什么啊?过去说,不要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你可不要连车都没下,甚至连到都没到,就哇啦哇啦!万丽一下子被将住了,属于房产集团开发的小区,独资的,合作的,在南州市少说也有七八处,万丽才上任几天,公司里的千头万绪就仿佛一团乱麻,连个线头还没找到,别说着手清理了,更麻烦的是那些摆在面前的棘手的人事问题,必须当机立断作出选择,这样的时候,她怎么可能跑到施工现场去实地考察呢。向问见万丽不说话了,收敛了笑意,说,怎么了,这一两句话就被问倒了,你以后怎么干工作?万丽只得坦诚地说,向主任,这确实是我的问题,但是,我现在面临的,还不是造房子卖房子的难题。向问又笑起来,口气轻松,话语却厉害起来,说,那你急急忙忙陪我看房子,却不是要推销房子,那就是别有用心啦?万丽到这时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也重新审视向问,才发现,向问一开始给她的感觉是她自己的错觉,她一开始觉得向问已经老了,不那么坚如磐石了,但是渐渐的,她发现自己错了,向问仍然是坚硬的,向问仍然是向问,只是这种坚硬现在是裹挟在“人老话多”的假象中。万丽知道,自己在向问面前玩火是玩不成的。向问是什么角色,他虽然喜欢她,重视她,但那是过去,那是他居高临下的时候,现在他退了,会变得敏感,变得脆弱,万丽有事情不直接跟他说,要拐弯抹角,他心里就不高兴,觉得跟自己的处境地位有关。更何况,万丽如今已非同以往,她是田常规的红人了,她也许早已经不把他这个恩人放在心上、放在眼里了?其实,他也许是多虑了,但人到了这时候,这种多虑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些心态的东西,万丽都是明白的,万丽却还是不得不玩一把,因为万丽无论如何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去找向问,说,向主任,我不要向一方。但是有一点万丽心里是有把握的,即便她在向问面前玩不起火来,她也不会玩火自焚,这一点,她是确信的,因为她是向问一手提起来的,她的成功就是向问的成功,她的失败也会使向问脸上无光,甚至会被人乘机否定他的过去。他现在所剩下的,也就是过去的辉煌了。其实,向问虽然敏感一点,脾气大一点,但心底里还是欣赏万丽的,他其实早就明白万丽来陪他看房子的目的,这时候,他对万丽的一点点怨气也发过了,心境也平和了,能站在万丽的角度,去体会她的苦衷了。于是向问说,小万,别愁眉苦脸了,你跟我还有什么好周旋的——下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是万丽已经明白,只是因为车上还有别的人,秘书、司机,他不便再往下说了。
到了湖南岸下车看房的时候,人走得散开了,他们俩的话题才重新续了下去。向问说,小万,你可能是轻信了别人的谣传吧?万丽心中一喜,立即脱口直说,什么?向一方没有要来?向问说,当然,大家说他想到你那里,以后是要谋你的位子,你也不想想,你的位子是田书记给的,他要谋,也不能谋到田书记头上去啊。万丽心中一阵感动,眼泪都差点掉下来,过去的向问又回来了,他是那么的理解她、体贴她,这样坦白的话,不是一个组织部长出身的人能够说出来的,但是向问说了,足以证明他对万丽是一如既往地关心着的。
但这样一来,万丽倒说不出话来了。如果向问是替向一方说话的,万丽可以向他叫叫苦,诉说诉说难处,但是现在向问完全否定了基本的事实,万丽就不必再说什么了,再说什么便是多余,是废话。但万丽仍然放心不下,她可以感觉出向问对她的关照,但却不敢完全相信向问,难道关于向一方的传闻,真的是无踪无影无根无据的事情?向问会不会是在替向一方打马虎眼,在分散她的注意力,麻痹她的警觉性?万丽知道,这么去想向问,去揣测向问,实在是不应该,太不应该,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因为她的心情太迫切,她要对得起田常规的心情太迫切。向问深知万丽的心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更进一步让她放心,说道,也许你不相信我的话,但我可以跟你说,别说向一方根本不要去你那里,即使向一方真的想要去,我也会说服他,叫他不要去。万丽简直是张口结舌。向问笑了,这下子放心了吧,要是还不放心的话,我们签个合约怎么样?我现在不干组织部长了,别的人我不能管了,但我的这个侄子,我自以为还是能听我的话的。万丽的脸绯红起来,在向问面前,她有点无地自容了,她哪里是一个连田常规都很看重的铁腕女干部,分明是个撒娇的无知无理又无赖的女孩子。她红着脸支支吾吾地道,向主任,我,我,其实,我也知道,向总他,是——向问说,你从前可能不熟悉向一方,但今后你们是同行了,说不定,还能联合起来干点什么事情呢。万丽想辨别一下向问有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但是还没容她想一想,向问就指了指前边的小区,哎,到了吧,这就是你们的南岸风景苑?万丽这才注意到,眼前的这一片正在建设中的小区,已经挂上了南岸风景苑的牌子,但是站在这里,四处张望,极目远眺,也看不到一点点湖的影子。
万丽心里正嘀咕,向问已经板着脸说了,这就是你的南岸风景苑?什么南岸?湖南岸?湖呢?湖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万丽的脸再次红了起来。
近两年来,市民对住宅的要求日益提升,开始向往自然,向往山水,尤其在南州这样的水城,水景住宅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临水而居,成了市民梦寐以求的向往和追求。于是,南州的许多楼盘,言必称紧邻湖水,言必称体现市民的亲水情结,广告做得让人怦然心动,跃跃欲试,但实际上,其中的许多楼盘,与水面的距离相隔甚远,甚至中间不仅隔着其他房子,还隔着宽宽的大马路或者其他各种建筑,别说临水,连望水听声都是一场空,但这种虚假的宣传,却点燃了市民享受水景的欲望,无论经济实力够与不够,这种欲望都是不可遏制地疯长起来。
只是万丽没有想到,连隶属市政府的房产集团的小区,也捞不到一块真正紧邻湖面的地,哪怕再稍稍靠近一点,至少能够让住户沾到一点湖的边缘,听到一点湖的声音。万丽原以为在周洪发手里开发的楼盘,肯定是最优秀的最经得起考验的,哪里想得到,这个小区离太平湖竟是那么的遥远,远得都使她脸红耳赤了。可见得,这个战场的战斗有多激烈,竞争有多残酷,内里的错综复杂又会是多么的惊人!
向问说,小万,对不起,既然你这里不是水景房,我就不浪费时间了,我到其他小区看看,你陪我还是不陪我?万丽说,当然——向问道,你当然是愿意陪的,但是我不想要你陪了,你要是有时间,还是下了车,实地考察考察自己管辖的这些楼盘吧,人事的问题固然重要,集团上层的关系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难道不是你们的实绩?万丽点了点头,既然向一方的阴影扫去了,而向问也确实对她关爱有加,万丽就也不必再装模作样地候着了,都是过来人,谁能不明白谁,所以她老老实实地说,好的,向主任,我正好了解了解我们楼盘的情况。
向问上了自己的车,走了。万丽的车,等在后面,但她没有急着上车,而是等向问的车开走了,看不见了,她才走过去,对司机小白说,你在这里等一等,我进去看看。明显看得出,小白犹豫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万丽问道,小白,你想说什么?小白才说出来,万总,这个楼盘已经盘给建一房产了。万丽一下子收住了脚步,脱口问道,已经盘给别人,怎么昨天的报纸还有我们的广告?小白谨慎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南岸风景苑应该是房产集团的一块重头戏,周洪发都搞不下去,在房产集团的那一大摊子里,到底出了多大的问题,她万丽还能不能收得起场来?万丽站在看不见湖的湖岸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一阵风吹过来,万丽自嘲地想,这阵风,总应该是从湖面上来的吧,在城里,大概感受不到这样的风吧。
两天以后,万丽就接到了向一方的电话,听到对方报出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万丽立刻记起那天在湖边向问说过的话,也许你们今后还能联合起来干点事情呢。当时她没有来得及回味,现在这回味就自然而然地生出来了。万丽也就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向一方要进房产集团的传闻,是向一方自己放出来的,但正如向问说的,他不想谋万丽的位子,因为这个位子是田常规给的,别人不好谋,也没人敢谋,他放风的用意,就是吓唬万丽一下,然后提出他的要求和条件,万丽觉得有点被耍弄的感觉,她的语气客气中夹带着生硬,说,向一方?噢,是开瑞的向总吧,有什么事吗?向一方爽朗地笑道,南州房产协会,设宴欢迎万总的加盟,您看您哪天可以安排出时间?万丽道,啊,我想起来了,向总是这个协会的会长吧。向一方仍然是边笑边说,是副会长,会长一直是空缺的,不过,万总到了,会长的位子也就不愁没人坐了。向一方两句话一说,万丽的口气不软也得软下来了,也打哈哈地说,都说向总是笑面菩萨,果然名不虚传。向一方说,笑面菩萨?万总是不是听错了,圈子里大家可都管我叫笑面虎的呀。万丽不由笑起来,说,笑面虎也好,笑面狼也好,反正我们以后是少不了打交道的啦。向一方说,我正是这么想,所以,总想尽早地靠拢万总一点,也好早点沾上光。万丽说,吃饭的事情,你看着办吧,能免的就免,不能免的,听你的吩咐,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摸黑,还得请向总多指教多引领呢。向一方说,万总客气了,既然如此,我就通知大家了,就定在明天晚上如何?万丽说,行。向一方说,对了,还有件事情,牵涉到你我的合作,万总刚来,可能还不太清楚,河西的那块地,有三十六亩,当初与周总协商是合作开发的,最早周总的意思呢,是你们占三十,我们占七十,但因为我们有些难度,就和周总商量,调整为你们占四十,我们占六十,但现在呢,情况又发生了一点变化,一方面,我们也考虑你们的难处;另一方面,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盘整,我们的资金周转情况目前相当的好,所以,我考虑再提一个新的方案,其实也是旧方案,就是一开始的方案,我们追加百分之十,占七十,你们三十。在房产集团的摊子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二,万丽确实还没有来得及将情况一一摸清楚,便说,我抓紧时间了解一下,再具体商量吧。向一方说,好,我等着万总的回音。
挂了电话后,万丽立刻把规划部的李部长请过来,了解了一下河西那块地的情况。万丽权衡了一下,觉得向一方的建议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前边既是周洪发谈的意向,没有特别的理由,她也不应该出尔反尔,何况,以万丽目前的情况来看,资金是她的头等大事,最好是少投多攥,向一方提出开瑞追加投资,正中了她的心思。河西的开发,等到资金的回收,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万丽等不及,既然等不及,万丽答应开瑞的要求,于人于己,都是有利而无害,更何况,还摆着向问那一层的关系,万丽更没有理由拒绝。
只是,向一方如果仅仅为了做成这件事情,也只不过是追加百分之十的投入,对开瑞也是九牛一毛的事情,真是大可不必虚张声势声东击西,其中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蹊跷,或者,这又是向一方虚晃一枪?
李部长走后,万丽正想看一下李部长拿来的关于河西地块的资料,电话响了起来,一接,是伊豆豆的,伊豆豆直截了当地告诉万丽,她的事情已经搞定,到了关键的时刻,自会有人出来替她说话,替她担肩胛。至于伊豆豆找的谁,是什么关系,又是以什么理由提出来的,伊豆豆没有细说,万丽也没有问。倒不是万丽不关心这件事情,只是现在实在还腾不出精力来,比伊豆豆更重要的事情,尚有一大串,摆在面前等着她决策。
但是伊豆豆还是说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她的工作问题,可能会在房产局长蒋学平那里遭到阻碍,因为蒋学平心里早已经有办公室主任的人选了,那就是他自己的、也就是市房产局的办公室主任。按田常规的想法,万丽去了以后,就让房产集团彻底脱离出房产局,直接挂在市政府,蒋学平心里,自然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就等于是蒋学平白白地将这块大蛋糕拱手送了出去,或者说,是眼睁睁地看着田常规将它抢了去。蒋学平是无奈的,但在无奈之余,他还是想有一点作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