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高地”是南州房地产界的一个神话,事情发生在两年前。一块不足十亩的地,拍出了一千六百万的天价,最后就是落在向一方的手里。许多人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激烈场景,感觉向一方就是盲目冲动,一时被现场的热浪冲昏了头脑,才举起了那块创下新高的牌子。大家都说,向一方抢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下面就等着看他如何作难吧。但最后向一方自己并没有经营这块高地,却转手给了一个急于在南州立足、急于撑开场面的外来户。向一方并未从中渔利,当然,这中间也实在没有了再渔利的可能性,但向一方却从拍卖师的一槌和他自己的一转手中,得到了更大的利益,那就是开瑞房产、也就是他向一方的名声。
其实震动大家的,还不是这件事情的本身,而是这件事情操作的过程。据说拍卖的那一天,邱怀之也到了现场,只是没有露面,虽然开瑞是个大集团,与开瑞房产并行的子公司有十多个,但由于开瑞房产的日益壮大,日渐成为开瑞各子公司的领头羊,邱怀之的目光和精力,也就不再平分而逐渐倾斜了,邱怀之能够来到拍卖现场,也足以证实这一点。当100高地已经拍到超乎寻常的价格时,邱怀之让助手给坐在前排的向一方发出信息:适可而止。向一方明明收到了这个信息,却不予理睬,继续加价,邱怀之又第二次发出了警告,向一方仍然没有接受,当最后的槌声落下的时候,邱怀之的第三个短信到了:你想干什么?向一方想干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大家知道了一个事实,向一方不听邱怀之的意见,因此,有人从这件事情中,看出了什么征兆和苗头。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向一方冒险的成功,向一方用这个名声在极短的时间里,做了许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至于当初向一方拍下高地的时候,是有退路还是没有退路,是早已经套上了那个冤大头,还是根本就是没有把握的事情,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所以伊豆豆最后总结似的说,万丽,你现在清楚向一方了吧,向一方就是那样的人,如果今天你觉得他能干,能够替你办事,你要了他,那么到了明天呢,就只有他而没有你了。将伊豆豆说的话与平时点点滴滴的对向一方的一知半解包括道听途说结合起来,万丽渐渐地看出了向一方的基本轮廓——能干,野心大。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向一方和邱怀之的矛盾,也许真是因为邱怀之感觉到向一方有了弑主的嫌疑,而且这种猜疑,已经不仅仅存在于邱怀之一人心中,许多人都已经感觉到了,都已经嗅出了其中的火药味和血腥味。
但是邱怀之是强大的,你向一方有背景,他邱怀之又何尝没有背景?没有背景他的事业能做到如此的大吗?何况,除了背景,他还有实力,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向一方所不具备的东西,所以,向一方是空有弑主的情结,却没有实现的可能性。正因为如此,向一方早就开始觊觎着周洪发的位子了,但周洪发的根基却不是他能动摇的。周洪发事发,向一方的机会来了,但田常规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确定了万丽接替周洪发,向一方虽然有些错愕,但并没有很把万丽放在心上,他知道,一下子谋周洪发的位子的可能性没有了,但是,慢慢地,天长日久地去谋万丽的位子,这种希望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万丽再怎么自信,再怎么能干,再怎么对未来有把握,也不可能愿意有一个中山狼卧守在自己的身边。
当然,这一切的想法,更多的只是万丽的推测而已,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万丽连向一方都没有见过,也许整个推测都是错的。但是,一向小心的万丽永远都会奉行她的准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丽知道伊豆豆是完全站在她的角度去替她考虑问题的,但伊豆豆却忽视了她内心的另一种感情,那就是对向问的感情。伊豆豆说,你别忘了,我这可是有倾向性的发言啊,是有感情色彩的介绍,我是站在你的角度替你考虑问题才这么说的。万丽“哦”了一声,赶紧问道,那么如果站在别的角度,站在别人的位子上怎么说呢?伊豆豆道,你真是贪得无厌,无孔不入,告诉你,如果站在我的角度,我可以说,向一方是个大人才。万丽又“哦”了一声。伊豆豆赶紧说,不过你可别受我的影响,我刚才说的,你姑妄听之,要有自己的判断,特别要坚定信念,千万不要左右摇摆,又怕他抢班夺权,又舍不得他的才华,又不能对不起向问,事情都搅在一起了,你要分得清主次。万丽说,那你说哪个是主哪个是次?伊豆豆毫不犹豫地道,当然你的位子是主,他才华再横溢,如果位子被他坐了去,你还唱的什么戏?万丽说,我就不能坐在我的位子用他的长处?伊豆豆说,不是我小瞧你,你镇不住他,你想想,邱怀之什么角色,都拿他没有办法,你——伊豆豆说话太直,昨天还低三下四地要来当她的办公室主任,今天的话里竟然很有点小瞧万丽的意思,但万丽内心并没有什么不快,毕竟她知道伊豆豆确实是站在她的角度说话,她自己没有半点私心,万丽心里很是感动,只是难题仍然没有解决。
伊豆豆说,万丽,如果换了我,我才不愁呢,既然大老板将重任交给你,他能不做你的后盾吗?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大老板说嘛,只要大老板表个态,谁还有啰里巴唆的份?万丽摇了摇头。伊豆豆的想法,恐怕会是很多人的共同想法,但是万丽不能这么做,这也许就是她和伊豆豆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要将事情做得漂亮,又要做得不显山不露水,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山穷水尽,不要给田常规添任何一点麻烦,要尽自己的能力将事情做好,这才是万丽的宗旨。
万丽相信伊豆豆的直觉,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她基本上肯定,向一方不应该排在考虑的人选之中。和伊豆豆谈话结束后,万丽又反复思考了半天,原来考虑,如果向一方合适,以他顶掉耿志军,正好自己也报了向问的大恩,又不至于很严重地得罪惠正东,因为惠正东自己的晋级也都是在向问手里过来的,他自己也有着知恩图报的情结呢。但是现在万丽必须排除向一方,就像必须排除耿志军一样,是毫不犹豫的事情。
可万一向一方对这个位子志在必得,那她该怎么办呢?解铃还得系铃人,万丽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单刀直入,先发制人,去求助于原人大副主任向问。
但是跟向问的谈话,却不是跟伊豆豆的谈话,万丽得好好地费一点心机了。
向问近两年心情一直不太好,他从市委副书记的位置下来的时候,增补进市人大当了第一副主任,各方面都做好了该做的工作,大家也都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下一届的南州人大常委会主任就是向问了。哪知偏偏在人大换届前两个月,一位从南州出去的后来在外省当了副省级干部的老同志提前回南州了,因为年龄关系,还得安排一任任职,省委王书记亲自关心这件事情,于是,眼看着向问已经要坐上去的人大常委会主任的位子,不得不让了出来。向问得知这个消息后,曾经想立刻换个方向,到市政协当主席,但市政协主席的位子已经早就定了,而且是铁定了的,挪不动,最后的结果是委屈了向问。向问这一出一进,差别可就大了,这一年,他的年龄刚好可以再干一届四套班子正职,却已经超过了当副职的年龄线,所以,要么就是当正职,要么就回家了。向问在这两个月里没有少跑省委,甚至还跑了几趟北京,但最后还是回了家,年龄这东西,说可怕,有时候还真的很可怕。
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如果两年前,向问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市人大正主任,万丽现在去找他,去求他,什么话都好说,别说向一方是他侄子,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会顾全大局的。人在顺利的时候,会变得大气、大度,考虑自己会少一点,患得患失也会少一点,反过来,当一个人不顺利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敏感、特别脆弱、特别碰不得,好像什么事情都与他的遭遇有关,好像什么事情都是冲着他来欺负他的。万丽正是这样的时刻,要去找向问,要告诉向问,向一方她不能要,万丽这一步跨得出去吗?跨出去了,见到了向问,她开得出口吗?
但无论如何,万丽得去。
万丽很快就有了一个机会,就在她刚到房产集团上班不久,办公室就有人来汇报,说人大老主任向问要到湖南岸去看看,万丽“噢”了一声,赶紧问,是向主任自己打电话来的?下面的人说,不是,是市人大办公室打来的。万丽又“噢”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立刻将当天安排的活动重新安排了一下,她自己打电话给人大办公室,知道向问现在人还在市人大,万丽问清了向问出发的时间,便上车去人大接向问。万丽到的时候,向问刚好从大楼里出来,看到万丽,向问笑道,小万,还是这么雷厉风行啊。向问一开口,万丽就立刻觉察到向问的变化,从前的向问是一位严谨的、不拘言笑的、话很少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的领导,现在的向问,已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了。万丽赶紧说,向主任要来,我哪敢拖拖拉拉啊?向问说,不是向主任,我已经退了,要叫主任也应该叫老向主任了。万丽心里一凉,眼睛里有些发酸。向问却笑着说,那天人家送我一个对子,我念给你听听:早退晚退,早晚都要退;早死晚死,早晚都要死,横批:早退晚死。不等万丽说什么,向问又道,晚死是好的,但不能因为老是不死就给你们年轻人添麻烦嘛,那样你们该骂我们老不死了,是吧?尤其是你,小万,我可不想影响你的工作,你才上任几天,就要陪我们这些老头子,开了这个头,以后还了得,我们这些人,用场是派不上了,恐怕只有给你添麻烦的份。万丽说,向主任,我真巴不得您来找我的麻烦,这至少说明,您还记得我。向问道,我纯属个人行为,这些天闲得无聊,早晨又恰好看了报纸的广告,一时兴起,湖南岸开发起来了,我儿子呢,马上要回国工作了,我先替他踩踩点嘛,是不是纯属个人行为?小万,我可没有请你来啊。向问的话果然比以前多得多了,话一多,话的分量就明显不像以前那么重了。万丽心里不由又泛起一股酸楚,权力对一个人的影响,真是大到无可想象,甚至都可以影响到一个人的与生俱来的性格。万丽说,向主任不请我,我也会不请自来,湖南岸,也有我们的小区,我是来向向主任推销我们的房子,这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嘛。向问说,好个小万,越来越能说会道啦。向问让万丽坐上他的车,车子开动后,向问说,我也是听说,太平湖南岸开发已经形成气候了,速度果然快啊。
太平湖地处南州市南部,原先是南州市周边农村最落后的一块,人称南大荒。大约在五六年前,叶楚洲的叶蓝房产开始进入,在宁静的湖南岸打下了第一个桩子,结果,这一根桩子下去,就再也听不见其他动静了,叶楚洲损失惨重,几百万甚至更多的早期投资都打了水漂,漂在太平湖的一潭死水上。在头三四年中,南州人还经常拿湖东岸的例子来嘲笑盲目投资,但叶楚洲却没有懊丧,没有后悔,他预言,湖南岸的开发,只是时机未到,时机一到,这里就是黄金宝地。
叶楚洲的预言果然成为现实。到了两年前,南州的房市升温,一下子火热起来,而且快得出奇,热得炙手,令许多人措手不及、大跌眼镜,这一升温,甚至烫及了偏远的太平湖,沉寂了千百年的太平湖水沸腾起来。所以,虽然叶楚洲来南州投资房地产已经好些年,但他的名字真正响起来,却是因为湖南岸。
如今的湖南岸,已经是开发商们争相拼抢的目标,只要是稍有实力或稍有背景的房产公司,没有不想在那里分一杯羹的。南州市的住宅购买力,严重地向南倾斜,人们疯了似的蜂拥而去。湖南岸的房价猛涨,对南州人来说,比较南州其他地段的房价,这里的房子早已经是离奇的天价了,甚至超过了城区中心的位置,却还是供不应求。说来也是奇怪,在三年前,你要是问一问南州人的习惯,恐怕十有八九的人,都会对古城区以外的住宅嗤之以鼻,几乎有一种送给我我也不要的高傲态度,难道仅仅两三年的时间,他们的观念就发生了如此之大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