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的人一定会注意到,“焦虑”一词的用法,似乎充满了暧昧隐晦、模糊不清的弊病。一般而言,这个词是用来表示危险发生时所引起的主观情境,这种情境为情绪的一种。那么,情绪在动态意义上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首先,它包含着某种行动的兴奋或发泄;其次,它包含着两种感觉——即已经完成动作的知觉,和直接引起的快感或痛感,这种快感或痛感便给予情绪以主要的情调。然而,对于这种解释我们并不完全满意,我们绝不以为这种说明已完全列举了情绪的本质。关于某些情绪,我们似乎有比较深入的了解,而且知道其为某种特殊的以往经验的重演。这种经验起源很早,是人人皆有的早期经验,可以在物种的早期历史中发现,而非个体历史中所有。对此,我或许可以说,一个情绪状态的构造,正无异于歇斯底里性精神官能症,都是记忆的沉淀物。因此,歇斯底里的发生,正可比为一种新形成的个人情绪,而正常情绪可比为一种已成为遗传,而普遍的歇斯底里症。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关于情绪的见解,并非是心理学的共识,恰好相反,这些概念均成长于精神分析土壤之中,是精神分析的产物。对此我不作过多解释,且让我们继续探讨。我们相信已经知道,这个由焦虑的情绪里所重新发现的过去的印象究竟为何,即关于生产的经验——这种经验包含痛苦的情感、兴奋的发泄及身体的感觉等等,而成为生命有危险之经验的原型,而且可再现于惊骇或焦虑的情境中。生产时焦虑不安的经验之所以引起,是由于新血液的供给已停止,于是刺激乃异常增加——所以,第一次焦虑是由毒性引起。焦虑不安这个名词,意即狭小之地或狭路,所强调的乃是呼吸的紧张,而这种用力的呼吸乃是一种具体情境(按即指子宫口等)所产生的结果。后来便几乎经常与情绪一起重复产生。又第一次焦虑不安乃由于母体分离所致。我们相信有机体经过了无数代,已深深潜伏着将此第一次焦虑重复引起的倾向,所以没有谁能免除焦虑不安的情绪。
我所说的生产是焦虑情绪的起源和初型,这并不是由玄想虚构而来,而是从人们朴素的直觉心灵中所获得。记得许多年前,我与许多家庭医生一起用餐,有一位产科医生的助理告诉我们,关于助产学生毕业考试的趣事,考官问学生,生产时如在水中看见婴儿的排泄物,到底有何意义?有一个女考生立即回答说,孩子是因为受了惊吓。结果她的考试饱受嘲笑并且落第。但在我内心对她隐隐感到同情,而怀疑这个纯粹靠直觉的女人,是否已经看出一个很重要的关系呢?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讨论精神官能症的焦虑。精神官能症患者的焦虑究竟有怎样特殊的表现和情境呢?首次,它是一种普遍的顾虑,是一种“自由漂浮,无固定目标”的焦虑不安,很容易附着于任何思想之上,影响判断力,引起期望心,仿佛期待着可以自圆其说的机会。这种情境可称为期望的恐惧或焦虑的期望。患有这种焦虑的人常常为种种可能的灾难忧虑,将每一件偶然发生或不确定的事,都解释为不详之兆。生活中,往往也存在这种害怕祸患将至倾向的人,但他们并未患病,这种人可称为多愁善感或悲观的,甚至杞人忧天的人。然而,属于实际精神官能症中的焦虑性精神官能症,则常以这种过度的期望的恐惧为必然存在的属性。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与此相反的焦虑,它并不附着于任何思想之上,而常附着于固定的对象和情绪之上,此即各种不同的特殊恐惧性的焦虑。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霍尔,最近费尽心力将这些恐惧症的各种分别,用希腊语来加以命名。它们好像是埃及的十种灾疫一样,只是数目比十还多罢了。要注意的是,恐惧症的对象或内容可包含下列各种:旷野、天空、黑暗、猫、鼠、蛇、蜘蛛、毛虫、雷电、刀剑、血、聚众、封闭场所、孤独、过桥、航海等等。这些形形色色的事物,也可大致分为三组。有许多对象和情境,即使一般人看来,也会感到畏惧,它们和危险确实有或多或少的关系。这些恐惧症的强度似乎十分强烈,但仍可以理解。如我们大多数人看见蛇都会感到害怕而想逃避,对蛇的恐惧症可以说是人类所共有的。第二组的所有对象和危险仍有关系,只是这种危险常为我们所轻视,情境的恐惧多半属于此组。如火车互撞偶尔也会发生,轮船沉没乘客便有灭顶之灾,桥梁如果突然坍塌桥上之人有落水的危险,但这些事情并不常见,因而危险也就不值得我们注意了。其他如聚众、封闭场所、雷电同样如此。对于这些恐惧,我们所不能了解的并不是它的内容,而是它们的强度。随恐惧而来的焦虑是绝对无法形容的。反过来说,精神官能症病人对于我们在某些情况下所焦虑的事情,在实际上反而丝毫不感到害怕,虽然他们也以相同的名字称之。
第三组,则完全不是我们所能了解的。如一个强壮的男子,在自己所住的街区竟害怕走一条街道或广场;一个强壮的女人,竟因一只猫走近,或一只小老鼠在她面前飞驰而过,便会大惊小怪地喊叫,甚至害怕得几乎晕倒丧失知觉。我们究竟如何能看出这些人所忧虑的危险呢?以这种“动物恐惧症”而言,便不再是一般人的恐惧上增加其强度的问题了;为了证明情形正好相反,我们也可看看下列这些情形:如有人不见猫则已,一见便不禁去抚摸它,以引起它的注意;老鼠原本是大多数女人害怕的动物,但也有女人喜欢她的爱人称她为“小老鼠”;一个人害怕走过桥梁或广场,其行为无异于小孩,小孩因受成人的教训才知道这样做是危险的;患有空间恐惧症的人,如有朋友带着她走过空旷的地方,他的焦虑不安也可以因此而消除。
前两种焦虑,一为“自由漂浮”的期望的恐惧,一为附着于固定某物之上的恐惧症,二者各自独立,没有相互关系。其中之一也绝不是另一种的更进一步的结果;它们很少会合二为一,即使如此,也是偶然现象。最强烈的焦虑也并不一定会成为恐惧症;反之,终身患恐惧症的人,也未必便有悲观的期望焦虑。有许多恐惧症,都是人长大后所习得的,如怕空地,怕坐船、乘火车等;还有一些恐惧症,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如怕黑、怕雷电等。前者为严重病态,后者则为个人的怪癖。无论是谁,如果患有后者中的一种,我们便可以怀疑他也兼患其他同类的一种。在此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恐惧症应当都属于焦虑性歇斯底里症;换言之,我们以为它们和所谓的转化型歇斯底里症,有密切的关系。
第三种精神官能症的焦虑,则是一种难解之谜,它和危险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关系。这种焦虑不安也许在歇斯底里症中发现,而和其症状相偕而至;或者发生在不同刺激的条件之下,而由这种条件,我们虽知道它有情绪的表现,但也不能预料它是属于焦虑的情绪;或者甚至没有任何条件,而仅为一种毫无原因发生的焦虑状态,我们对此感到莫明其妙,病人也同样不明其意。即使我们多方面进行探究,也不能看出其危险之所在。所以,由这些自然而来的病症,我们认为我们之所谓焦虑,可分离成许多成分。这整个病症也可以用一个特别明显的症状来作其代表,如战栗、衰弱、头晕、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等,而我们所视为焦虑的情绪,反而消失不见,或者说微弱得不为我们所知。然而这些症状,可称之为“焦虑的等同物”,它与焦虑一样,有相同的临床症状及起因。
上面的内容为我们引出了两个问题:“真实焦虑”是对危险的一种反应,而精神官能症的焦虑则与危险无任何关系。这两种焦虑究竟有无互相关联的可能?精神官能症的焦虑又如何才能了解呢?
临床的观察提供了种种的线索,可以用来了解精神官能症的焦虑的意义。
一、我们不难看出,期望的惊恐或一般的焦虑和性生活的某些历程——或原欲应用的某些方式——有很大的关系。对此,最简单而最耐人寻味的例子,是那些习惯于阻碍其兴奋的人们。他们使其强烈的性兴奋,经验到不充分的发泄,而缺乏完满的结束。如男人在订婚之后,结婚之前;女人因丈夫在性方面没有充分的能力,或者为了避孕而草草完成性交的行为,便常常会遇到上述的经验。在这种情形之下,原欲的兴奋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焦虑之感,从而形成期望的惊惧,或形成焦虑不安的病症。男人的焦虑精神官能症大多数以性交中断为其原因,所以医生在诊断病症时,必须先研究其有无这种起因的可能。性的错误行为如果得到修正,则这种焦虑的精神官能症便可消除,这一点大量的实例已予以了证明。女人则与男人不同,她们的性机能在实质上是被动的,所以性行为的进行,全由男人的行动而定。一个女人如愈喜欢性爱而愈有快乐满足的能力,则对男人无能的表现,或性交中的中断,就越表现出焦虑不安;如果女人对性方面不感兴趣,或性的要求不强烈,则虽受到同样的待遇,却不至于产生同样严重的结果。除此之外,节欲与焦虑不安之间也有密切的关系。在今天,许多医生均热心主张性欲的节制,但是原欲如果一方面没有满足的出路,一方面坚求发泄,另一方面又无法将之转移至升华作用,则所谓节欲,也仅只能成为引起焦虑不安的条件。
以上讨论,我并没有完全指出原欲和焦虑不安之关联。如在青春期和停经期,其原欲的产量异常增加,对于焦虑不安自然有许多影响。在许多性兴奋的情况中,我们也可以直接发现性兴奋和焦虑不安的混合,以及原欲兴奋终为焦虑不安所取代。凡此一切产生了双重的印象:第一,原欲累积增加而没有正常的消耗发泄的机会;第二,仅属于身体历程的一个问题,焦虑不安究竟如何由于性欲而发生,在目前尚不能清楚地了解;我们只能说,性欲没有了,焦虑不安的感觉便会随之而来。
二、第二种线索,是由精神神经病(尤其是歇斯底里症)的分析而得到的。我们知道,焦虑不安往往是歇斯底里症所有的症状之一,而没有对象的焦虑也可以长期存在于或表现于发病之时。病人不能说明其恐惧的原因,于是常常借助二度润饰作用而使其和最可怕的对象,如死亡、灾难等联系起来。我们如果分析其焦虑或伴有焦虑的症状所以发生的情境,便往往可推测出来横遭阻挠而为焦虑的表现所替代的究竟是何种正常的心理历程。换言之,我们可以推想,潜意识的历程好像未受压抑,毫无阻碍地顺利进入意识内。这个历程本该伴随一种特殊的情绪,现在令人惊讶的是,这个理应伴随此精神历程而进入意识内的情绪(不论是何种),都可以被焦虑不安所取代。所以,对于歇斯底里性的焦虑不安而言,其在潜意识上相对应的情绪,应该是一种性质类似的情感,如羞愧、懊恼,或尴尬不安之感,也可是一种“正面”的原欲兴奋或一种反抗的、攻击性的情绪,如气愤或暴怒。所以在其相对应的观念内容受到潜抑作用的时候,焦虑不安无异于一种通用货币,可以用来作为一切情绪的兑换品。
三、有些病人的症状有强迫动作的形式,它似乎可以免除焦虑不安,这些人便给我们提供了第三种线索。如果我们禁止这些病人的强迫动作,如洗手不止,或其他种种仪式,或者他们如果自动要取消其强迫行为的一种,那他们就会为一种极大的恐惧所迫,而不得不臣服于这种强迫行为,从而实行这种行为。我们知道在其强迫动作之下潜藏着焦虑,而其之所以有这种强迫的行为,也只是为了逃避这种焦虑恐惧感。所以,在强迫性精神官能症内,其焦虑不安乃被症状的形成所替代;此时再回过头来看歇斯底里症,则也可以发现与此略同的一种关系——潜抑作用的结果,会产生一种单纯的焦虑,或一种混有其他症状的焦虑,甚或一种没有焦虑的症状。所以,从抽象意义的角度来说,似乎可以说,症状之所以形成,其目的只在于逃避、免除焦虑不安的发展。由此可见,焦虑在精神官能症的问题上,显然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
通过对焦虑的精神官能症的观察,我们可以得到下列结论:若原欲丧失正常的运用方式,便会导致焦虑不安,这种经过,是以身体的历程为基础。由歇斯底里性的精神官能症及强迫性精神官能症的分析来看,又可以得到另一结论:心理方面的反抗,也可以使原欲丧失正常的运用方式。因此,关于精神官能症的起源,我们所知道的,仅此而已。虽仍不明确,但在短时间内也没有其他好的方法,可用以增进我们在这方面的知识。
我们所要进行的下一步工作,即建立精神官能症的焦虑与“真实的焦虑”之间的联系,这似乎更为艰难。要达到这一目的,我们可借自我和原欲的对比关系加以说明。焦虑的发展,乃是自我对危险的反应及逃避之前的准备。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再进一步推想,自我在精神官能症的焦虑中,也在作逃避原欲的企图,其对待体内的危险亦如它对待体外的危险一样,这样则“心凡有所虑,便必有所惧”的假设,便得到了证明。但这个比喻尚不局限于此。就好像逃避外界危险时,筋肉立即紧张,结果就可以立即做出相当的防御工作,现在精神官能症的焦虑的发展,也使症状得以形成,因此焦虑便拥有了稳固的基础了。
于是我们难以了解的问题遂出现在了他处。焦虑的目的在于使自我逃避原欲,而焦虑的起源仍在于原欲之内,这是不易领会的。我们必须清楚,一个人的原欲在基本上,乃是其人之一部分,而不能视之为身外之物。这是焦虑的发展的“形势动力学”的问题,迄今为止仍隐晦不明,例如被消耗的究竟是何种精神能力呢?这些能力究竟属于何种系统呢?等等问题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我绝不会忽略另外两个线索以证明我们的联想。现在我们将转而研究儿童的焦虑的来源,及附着于恐惧症的精神官能症的焦虑的起源。
焦虑心理在儿童中是十分普遍的现象,我们很难确定其究竟是属于精神官能症的焦虑还是真实的焦虑。实际上,在对儿童本身的态度进行研究后,这种焦虑的区别便大有问题了。因为一方面,我们会很容易发现,儿童害怕陌生人,而且害怕陌生的对象和情境。但如果我们考虑他们的无知与柔弱,便会感到释然。因此,我们认为儿童有真实焦虑的倾向,并且这种倾向是惟一适用的,假如儿童的焦虑心理是来自于遗传的话。儿童似乎不是在重演史前人类以及现代原始人的行为,这些人由于无知与无助,而对新奇及陌生的事物,以及为自己所熟悉的事物,均会有一种恐惧感,然而,这些事物在我们看来,却没什么好恐惧的。倘若儿童的恐惧症,至少有一部分被视为人类发展初期的遗物,那也恰好与我们的期望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