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五百年的时光就在一次次日升月落间过去了。
静含洲漠月山上的雨羲竹林里,一如既往的寂静。雨羲竹是天然的聚阴之物,尤其还是一大片林子,更是把方圆的阳气吸了个干干净净。哪怕在盛夏三伏天里,只要踏入这附近,就是深冬般的阴寒。
没有任何的活物能忍受这种能吞噬所有生机的阴寒。因此,这片竹林是无人封禁的禁忌之地。只有个白袍白须的仙长,每隔十天半月就乘风而来,进入林中,和其中的一棵竹子絮絮叨叨说话,用朝霞般的明艳光华笼罩它,大概一个时辰后,仙长拍拍竹身,长叹而去。
那位仙长每月必来两次,五百年来从未间断。渐渐的,那棵雨羲竹比身边的同类有了不同。它开始有了呼吸,有了心跳。
竹都是空心的,雨羲竹也不例外,但这棵雨羲竹竟有了心跳。尤其在每天晚上,夜色最深的那段时间,它的心跳声是最清晰的,就像人的心跳声一样,有节奏有力度:扑通,扑通,扑通……
最近一百年,这棵似乎有了生命的雨羲竹越发开始异动。竹身上时常会有一张脸慢慢浮现,又慢慢消失。开始,这张脸上一片空白,浮现消失的交替也非常快。可是渐渐的,脸的轮廓清晰起来,也慢慢出现了五官,浮现消失的间隔也越来越长。近来十年,这张脸上的五官已经完全清晰,而且不再变化调整,固定了下来。
这是一张很好看很精致的脸:略略苍白的肌肤,清秀的轮廓,明彻的眼睛,粉色的薄唇。他若微笑,唇角的弧度一定美好。
这张脸,完全是陆离的容颜。几百年前,在纤尘不染的天界,耀眼光环下的陆离,就是这样一张美好的容颜。可是现在,在这片幽暗阴冷的竹林里,在一棵雨羲竹上,居然雕刻般地凸现出陆离的脸,就有些诡谲妖异了。
竹身上陆离的脸眨眼,转眸,开口,声音居然也和从前的他一样,只是多了丝沙哑和疑惑,他说话一字一顿,像婴儿咿呀学语般不熟练:
我,是,谁?我……是谁?
他一遍遍问着这句话,可是没有人来回答他。
他自语了好久,像是累了,那张脸在竹身上慢慢消失。寂然无声。
可是很快,他的脸再次浮出,而且,这次现出的不止一张脸,脸庞下有修长的颈,锁骨,肩头……这些人类身体的部分不及脸庞清晰,但确实存在着。就好像有个人被关在了这棵竹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也无法走出这个特别的囚牢。
以后的每天每夜,这个困在竹中的人都在玩着时隐时现,自言自语的游戏。他浮现出的身体也越来越多。现在已可以用手指砰砰地敲着竹身。
他的手指苍白修长,很漂亮,也很有力。这只手,曾经握过天界最好的一柄剑,剑名断虹。断虹一剑斩蛟王,至今还是那些年青的天极宫弟子们口口相传的精典战役。那些人赞着他,叹着他。他的名字既是后辈奋起直追的辉煌典范,也是后辈们要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
竹子里的人不知道自己的这些传奇,他只是用手指敲击竹身,自语自问。砰砰砰,我是谁?砰砰砰,我是谁?
可是那位仙长到来之时,竹中人从来不出现。当老人对它絮叨低语,用掌中光华笼罩它时,它就是一棵普通的竹,不言不动,连叶子也不摇一下。
天玄尊长当然感觉得到这棵竹已有了与众不同的异样,但他想不到进展会有这么快,他用心培养了五百年的这棵竹其实已经成妖,而使这只竹妖成形的那缕幽魂,是他的儿子陆离。
当天玄尊长喟然长叹后离开,竹中人影再次出现,他的脸越发突显,就像是马上就要破竹而出,而他的手,竟然比头颅抢先一步挣脱了竹的禁锢,完全伸了出来,伸向白袍老者消失的方向,像是想要挽留那已经不见的背影,他又开口,但不再自问我是谁,而是喃喃地叫:师……傅!
他叫了一声就把手缩了回去,奇怪的是,他的手伸出缩回,竹身丝毫没有破损,连道裂纹也无。
这一天,雨羲竹林里响起了不一样的声音,有人进来了,不是那个白袍仙长,而是——
闯入这片雨羲竹林的是一个白衣女子,她一身白衣白裙,明显是受了伤,肩头和裙子上都有殷红的血迹。肩头的伤看来很重,不停有血涌出来,竹林里阴寒的空气中又添了淡淡血腥气。
白衣女子跑得踉跄艰难,一步一跛,腿上的伤显然也不轻。她一边跑,一边不住回头向后看。
女子跑进林中不久,另一个脚步声也奔进了林子。这片竹林五百年来从未这么热闹过。
女子本来就跑得艰难,听到那个脚步声追了进来,一紧张,脚下就绊住了,一下扑倒在地。
这一下大概是摔到了伤处,女子脱口惨呼,但只叫了半声就紧紧咬牙忍住了。可她摔得真是不轻,挣扎了几次也站不起来。可是那个追进来的脚步已经越来越向她这边逼近了。
站不进来的女子只好爬行,她前进的方向正好是那棵特别的竹子,她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
爬了一段,女子忽然伏在地上不动了。她的身体迅速萎缩下去,就像只是一套衣服摊在地上。然后,一只雪白的兔子从衣服里钻了出来。
兔子的前腿后腿上都有伤,但好歹比它是人形时行动利索了很多,它几下纵跃就跑到了那棵竹子旁边。
可是,那个追赶而来的人已经看见它了。那是一个穿灰袍的高大男子,脸瘦而长,狰狞凶恶,他正好看到女子变兔子的一幕,竟丝毫不惊异。嘿嘿狞笑道:素宁,你真是没用,就么点伤而已就现了原形,二百年的道行确实不中用啊。
兔子不说话,只是紧盯着步步逼近的男子不停颤抖不停流泪,把身体不停往竹身上靠紧再靠紧。
男子越来越近。他的身体还是人形,还是用双腿行走,可是他的头,竟是一个硕大的狼头,碧绿狼眼看着越来越近的白兔,张口笑着,锋利的獠牙外露,流着贪馋的涎水。
终于,狼头男子走到了竹边,低头看着已经缩成一团的兔子,猛地伸出左手向它抓下。他的左手已是狼爪,乌黑的指甲弯曲如钢钩。
啊!兔子终于惊恐地哭喊出来:救命啊!
一只手应着这声呼救从竹身中探出,纤长秀美,白白净净的一只手,啪的一声拍在了狼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