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没有接到同窗好友童丽。
不用掐手指都知道,肯定是池可儿这个“后腿精”又作怪了。
池可儿是个个性不拘形骸放浪的小丫头。在家揭竿跳墙,气得父母几次扬言离家出走。在学校搅扰课堂,恼得一个又一个班主任苦着脸到领导面前请辞。
女孩不幸和她是青梅发小,从小受尽她的荼毒。
“小虫儿,小虫儿,快过来看看你肥嘟嘟的小姐妹!”
池可儿常常这样嚷嚷着,就把一条毛茸茸绿油油不断蠕动的菜虫搁在女孩短短的小手上,吓得女孩尖叫狂奔。
东城浅水湖畔,女孩有些怀念地想起小时候的“趣事”,低低叹了一口气。
夏末晌午,阳光意外地慵懒。
女孩膝盖平放着画夹,手里的水彩笔有一下没一下涂抹着。
眼看一条软软糯糯绿花花的虫子在纸上成型,她回神一惊,水彩笔啪的一声,掉在画纸上。
她是离开太久?竟然会想念那些无比凄凉天人共愤的受虐的日子。
还是,太久没人在她耳边“小虫儿”“小虫儿”嚷嚷着了?
她身子后仰,舒服地躺在软绵绵的草丛里,任阳光争先恐后落在她脸上,闭上了眼睛。
“小虫儿”是小时候还苗条瘦小的池可儿美曰昵称强安给她的外号。
女孩大名夏小丛。“天街小雨润如酥”的小,“丛丛寒水边”的丛。
夏爸爸大约是希望自己可爱的小女儿能拥有平凡滋润的人生,朝气蓬勃、健康坚强地成长。所以,贵为大学文学院教授的他,给女儿起了一个令人闻之沉默如斯普通的名字。
夏小丛三岁的时候,就会拿起电话机,向远在邻市任教的父亲哭诉。
“呜呜,呜呜,不嘛不嘛,爸比,你给我换一个名字嘛,对门那池可儿老拿恶心的小虫儿吓我,人家好怕怕嘛……”
事情的起因是,凉县的人不分平翘舌音,小丛儿到了池可儿口中,便扭曲成了小虫儿。池可儿一天不捡几条虫子恶心小伙伴,就浑身骚动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夏爸爸每次都极尽温暖贴心地哄着宝贝女儿:“乖宝贝,下个月,等爸爸回去就换,回去就换哈——”
然后,这事就没有然后了。
夏小丛悲剧的人生就这样轰轰烈烈开始了。
她四岁懂事的时候,有一天突然莫名其妙地开窍了。
那时她蹲在小区花坛边,看着池可儿端着一壶开水灌着土缝里的蚂蚁,热腾腾浇在颤巍巍正在萌芽的小蔷薇上,她支着一只枯枝在地上画画,无比悲凉地琢磨着:这世上事,一物降一物,池可儿克蚂蚁,克花,克她,克着周围一切的人和物,可终究得有一人能够降服她吧。
这样一想,她乐了,做梦都梦见那个英雄踏着七彩祥云威风凛凛朝她飞来。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欢喜地等着,失落地等着,等到她不抱希望时,那个该踏着七彩祥云飞来的救星,却只是从白色轿车里下来,昂头挺胸笔直走进了姥姥家。
那只是一个高了夏小丛半个头的小屁孩,她的同胞哥哥,英武雄壮的夏书涵。
夏小丛从小跟随姥姥生活,哥哥寄养在叔叔家,终于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所以两兄妹无比陌生十分客气地聚首了。
夏书涵常常会像老小孩用怀疑的眼神静默斜睨着小胳膊小腿的妹妹。夏小丛屁颠屁颠喜滋滋尾随着,不厌其烦。
被遗忘的池可儿苦恼极了。
第一天,她小心翼翼拎着一条绿花花的小虫在夏小丛身旁晃悠时,夏书涵把一条肥嘟嘟的蚯蚓绑到她的发绳上。
第二天,池可儿蹑手蹑脚拎着一条黄橙橙的肥虫试图接近夏小丛时,夏书涵手一撒,一窝新鲜出炉的蚯蚓迅速爬进小姑娘t恤内里。据说一向胆大妄为的池可儿吓得痛哭流涕,回家撒泼了一整夜。
之后的较量,一山比一山高,池可儿只能恨恨把毒手伸向其他弱小的小伙伴。
那个新搬过来,明明高了池可儿半个头却内向沉默的文梓轩,遭殃了。
躺在草丛里的夏小丛倏地半张开眼睛,明眸黑眼,似有忧伤一闪而过。
或许是,阳光热了,有些扎眼。
她抽了一只草茎,咬在嘴里。
这些触目惊心的往事早已随风散去。
初中以后,夏小丛水灵灵的俏模样渐显,池可儿却日渐丰腴。池可儿常常恨恨地盯着夏小丛,再狠狠地帮闺蜜赶跑那些垂涎着口水的情犊初开的男生。
夏小丛心性乖巧,池可儿个性慢慢有所收敛。可“守信”二字,对于池可儿而言,就像磅秤上放粒芝麻——无足轻重。
电话那头,她一嘴塞满葡萄,没有失约的自觉,含糊着哈哈几声糊弄过去。
“小虫儿,明——明天我们一定到,等——等我们哦,咳咳,么么哒!咳,咳咳——”
这可恶的家伙,居然学着童丽说话!
夏小丛坐直身子,抱着画夹,手里的水彩笔细细描绘,一张丰盈,一张青涩的脸孔慢慢成形。
童丽的口吃症,好些了吧?
夏小丛笔锋收住,凝视了片刻。
日头渐已西斜。
她一个人在湖边一呆,一下午晃悠悠就过去了。她看了眼时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踏着没足草丛,往回走。
风儿柔软,掠起她额边细发,在暖阳中轻扬。
想着分别一年明天即将团聚的小姐妹,她哼着小曲,小步履轻盈欢快。
一分钟之后,她脚步一滞。
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一个跄踉,她身体失去了平衡。
画夹甩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形,掉进草丛深处。
而她,结结实实,重重跌倒在一处有些软又有些硌的石头上。
“哎呀!”她惊呼着。
“好痛啊!”她龇牙裂齿,低低呜咽。
出门她瞄了一眼黄历的,今天宜出行的啊。
虽然除了宜出行,其他诸事勿取,可她这不算出行,算什么?
真是人善被石欺。
她正无限悲催地想着,忽然发现身下的石头动了。
咦,石头还会动?她吓得赶紧扭头张望。
这一看,惊呆了。
一双带着朦胧睡意,诧异的眸子,正吃痛地盯着她。
夏小丛愣了,茫然了好一会,才炸着脑瓜手忙脚乱,慌乱起身,连连后退。
她倒下去压住的,不是石头,居然是一个活生生在草丛里睡觉的人?莫怪,她还诧异,石头怎么这样柔软还带着温度呢。
夏小丛顿时汗颜不已。
她讪讪绞着手指:“对不起啊,我没看见你!”
草丛窸窸窣窣一阵轻响,男子坐直了身子,把刚才反扣在身上替他减缓冲击的书搁置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整理略微褶皱的衬衣。
气氛太安静了吧。这家伙不是该说没关系什么之类的话吗?
夏小丛腹诽,悄然瞄他几眼。
那男子低着头,只看见一头浓密柔软的黑发,洁净的白衬衣,身板挺拔,似乎有些瘦削。
难怪——
这样想来,她不设防就把心里念头说了出来:“刚才我觉得有些硌,以为是石头呢。”
只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哎,情商堪忧啊!
她侧过身子,紧捏拳头,想仰天长叹。
果然,那男子停了动作,抬头看她。
“哦?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声音冷冽胜似清泉,卷着淡淡的笑意。
这语气?
夏小丛讶异地猛回头。
她终于看清,那头柔软的黑发下,一双黑眸闪着光亮,那微微勾起的唇角,无一不在告诉她,冤家路窄。
他,图书馆的鸭舌帽青年?
夏小丛小脸儿顿时热气腾腾。
“你没事就好。”
她撒开大步,逃也似地跑了。
青年瞅着落日下,她避他如蛇蝎渐已不见的背影,略显苍白的脸色落下笑意。
吃亏的,好像是他吧?
他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胸口,抱着书起身。
十来步远处,他发现女孩子掉在坑洼里早已湿透的画夹,捡起来,徐徐踱着大步,往东边去了。
“哇,小虫儿!”
夏小丛刚走至家庭旅馆前斑驳砖砌小道,远远一个红裙子丰腴少女,挥舞着双手,朝她狂奔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