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这一年,胡敬天、张文至、李子轩三人的命运,发生了不同的变化。
胡敬天经营“二次料”生意,已经有几年了。他苦没少吃,累没少受,但是也淘到了他的第一桶金。因为胡敬天一心要做个“体面的北京人”,眼下的这个买卖,虽然有钱可赚,但社会地位太低,他总觉着不大被人瞧得起。况且,他和家人的北京户口,也没有解决。虽说买卖开在北京,可胡敬天认为,没有北京户口,就不算北京人。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处处留意,寻找着机会。
胡敬天接触的人有限,基本上都是从事塑料加工这一范围。他没有文化,又不交朋友,因此,生活圈子很窄。由于经常往来于塑料制品厂,对注塑成型这行,胡敬天渐渐地入了门儿。
注塑成型,即塑料注射成型的简称。用于塑料注射成型的机器,叫注塑机。这些机器,按单次最大注射量,分成大小不同的型号,全都是电脑控制,操作简单,服务便利,应用十分广泛。在当今制造业中,采用这种方法加工的塑料制品,高达全部塑料制品种类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注塑成型,说简单也简单。把模具安装在注塑机上,合模——注射——开模——取制品。操作工人只是在机器旁边“取活儿”、包装。但说复杂也复杂。这里所说的复杂,不是工人操作复杂,是指正式生产之前,先要由人给注塑机设定一个具体针对这一制品的“注塑工艺程序”。比如,当生产一批塑料制品时,首先需要对注塑机的注射压力,注射速度,塑料温度,模具温度等指标,进行设定。将这些精确设定的参数,制定成一个最佳的组合。这是个很要技术的工作。假如这套工艺程序设定得不好,会引起塑料制品很多缺陷。
由于当熔融的塑料,从注塑机注射到模具里面的时候,怎样流动,如何填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往深里说,这属于“高分子流变学”所讨论的范畴。直到今天,如何调整,如何选出这个最佳组合,还没有一本具体的权威指导书。“注射压力大了,产品容易出飞边儿。注射压力小了,产品表面可能缩坑。注射速度快了,出现喷痕。注射速度慢了,可能不饱满……”诸如此类。各参数之间,互相挟制,互相影响,牵一发动全局。在实际生产中,要想调整得当,主要靠工艺人员的经验和耐心,还得加上一点点“灵气”。
这种既没有具体确定的理论做基础,又不像其他技术工种那样,需要长期基本功训练的技能,非常适合胡敬天这样的“机灵人”。
胡敬天接触的注塑厂多,见过的塑料制品种类,自然也就多。他觉着,在注塑机的操作面板前一站,戳戳点点,动动手指头,多有“范儿”!多受人“尊敬”!为此,胡敬天下了大工夫。人家调工艺时,他在一旁非常认真地看着。凡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好问决疑,刨根见底”。因为他和塑料厂的人很熟,工艺人员经常给他亲自动手的机会。他很有灵气,又善于总结。久而久之,胡敬天“秀出班行”,他调整注塑工艺的水平,慢慢地超过了一般注塑厂里大多数的工艺工程师。
但是,胡敬天忽略了一件事。凡高水平的成型工艺师,必须要懂注塑模具。而急功近利的胡敬天,历来是“养活孩子,不等毛儿干”。对于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掌握的模具技术,他不感兴趣。
当胡敬天自认为掌握了注塑成型技术之后,他动了办注塑加工厂的念头。
办注塑厂,与收废料、加工“二次料”相比,可要复杂多了。
首先是投资。一台注塑机,小的几万、十几万,大的上百万。除此之外,再小的注塑厂,也得配备蓄水池、冷却塔、干燥箱、上料机、拌料机、粉碎机、行吊等一系列必不可少的辅助设备。这些东西,杂七杂八,配齐了,投资可不是个小数。
其次,注塑厂必须要有一定的规模。注塑加工,靠的就是规模。一两台机器,没法干!劳动密集型的企业,没有规模,形不成效益。同时,还要有长线客户,要保证开机率。业务量不饱满,没法干!注塑厂必须黑白倒班,不间断地生产。因为注塑机开机,需要一个升温时间,每天只干一个班,还不够升温的电钱呢。开一天停一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就离倒闭不远了。
第一个问题,对胡敬天来说,不是什么太大的事。买不起大机器,可以不做大型塑料件。买六七台中小型的,加上辅助设备,百十来万。此时的胡敬天,只要撤出投在“二次料”生意上的资金,完全拍的出来。可是,胡敬天的本性,是不进山门不受戒,不见真佛不烧香的那种人。现在是有钱了,但这钱来得不容易。像这“丢下嘴里肉,去等河边鱼”的买卖,没有十成的把握,他是不会轻易干的。
第二个问题,难住了胡敬天。因为,与胡敬天有业务来往的工厂,基本上都是塑料件供应商身份。这些厂,专为大公司的产品做配套。产品中的塑料件,在整个生产链中的位置,比较靠下。近年来,这些大公司,把制造业下游的工种工序,全部甩给了供应商。自己只做市场开发,整机组装等主要工作。胡敬天一个“捣腾”废料的,只认识些身为供应商的塑料厂,与那些“上档次”的“客户”公司,够不着边儿,说不上话。如果盲目地投建一个注塑厂,万一拿不下理想的客户,运营不起来怎么办?一旦出现这种状况,几年来辛辛苦苦“捣腾”废料挣下的钱,可真就打水漂儿了。
就在胡敬天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张“馅饼”从天而降,正好砸在他的脑袋上。
那几年,北京的企、事业单位,纷纷成立“第三产业”。第三产业一词,最早出现于英国经济学家阿·费希尔教授所著的《安全与进步的冲突》一书。他按照产业发展的三个时序,把社会经济结构分为第一、第二和第三产业。第一产业是农业,第二产业是工业和建筑业,第三产业是指除第一、第二产业以外的其他行业。不过,“三产”在刚刚兴起时,没什么人懂这些理论,也不怎么正规。许多单位大都借着成立“三产”的名,搞个服务公司,安排点家属子女和待岗职工,捎带手为本单位走走账,兑换点现金。
胡敬天远房叔叔所在的那个文工团,是一家国家级的文艺团体,出过许多“明星大腕儿”。随着文艺市场的繁荣,明星们走穴成风,大把地挣钱。惹得团里坐“机关”的人很眼热。后勤处的几个干部,不甘寂寞,觉着得为团里职工某点福利,同时,自己也想捞点外快。于是,给上级打了个报告,他们也要成立个“三产”。
文工团后勤处,掌管着团里“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等一切杂事,是个很“实惠”的部门。处长是山东人,现役军官。几个副处长也在部队上干过,在团里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平常,来求他们办事的人很多,因此,别看官虽不大,权力范围却不小。他们办“三产”的意见,得到团首长的同意。但隔行如隔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不懂什么叫“可行性分析”,几个人闷在屋里,商量了几天,最后,不知凭什么,在一没配方,二没技术的条件下,决定办个冰棍厂。可能是他们觉得,这玩意儿“简单”,投资也不大,只要卖得比市场上便宜就行。他们的计划是,先从团里职工“下手”,接着再向外“批发”。
常言道,官船漏,官马瘦。本来就是公家的买卖,又是在这种文艺单位,没人拿它当回事。冰棍厂前前后后干了俩月,每天机器“梆梆”地山响,冰棍倒是做出来了,好吃不好吃,先搁一边,就凭那份硬,人的牙齿,肯定是咬它不动。这还不算,卫生检疫的上门一检测,“大肠杆菌满视野”!不得已,停产关门。
冰棍厂黄了,“三产”不能不干了呀,这时有人出了个主意,办个塑料制品厂。
出主意的这个人,是后勤处的一位副处长。原来,这家文工团有个大剧院,离李子轩所在的无线电厂不远。这个副处长和无线电厂销售科的一个人认识。那几年李子轩他们厂的音响卖得红火,副处长从厂销售科给团里的人买过几台“优惠机”。销售科的人,也从他手里要过一些大剧院的演出票。一来二去,双方混得很熟,经常走动。销售科里有一位老资格的业务员,这个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没他不知道的。人送外号“万事通”。“万事通”人挺热心,听说文工团三产的冰棍厂“黄”了,便给这位副处长出主意,说:
“像做食品这种直接面对市场的项目,建议你们别干,你们也干不了。”
“你们可以给人家做加工,像我们厂,加工的活儿,不是都给供应商了吗。”
“你们听我的,不如办个注塑厂,现在做产品的公司那么多,可以给他们当供应商。”
“不用你们跑市场,你们只对厂家。模具是他们的,产品卖得好坏,是他们的事,你们只管给他们打塑料件,挣加工费,这多省心。”
“这买卖来钱快,开模——合模,跟印钱似的。”
“这玩意儿简单,熟练工种。买几台注塑机,雇点临时工就可以干起来了。”
“……”
副处长听完“万事通”的描述,回来跟处长一汇报,处长觉着有门儿。直接到市场推销,是有点难。给人家做加工,听上去靠谱儿。
由于上回冰棍厂办砸了,处长这次加了小心。他先约来“万事通”,好好聊了聊。又让“万事通”带着他们到注塑厂参观了一遍。因为他们是外行,走马观花地看一看,是瞧不出什么“门道”来的。只见“开门——关门,开模——合模”,是没什么呀,“挂根骨头,狗都行”。不过,处长心里还是有点犯嘀咕,这投资可比冰棍厂大多了,就凭处里这几位,一个个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不找个内行人,恐怕会有风险。万一再干不好,怎么向上面交代?
就在这时,胡敬天的叔叔站了出来:
“我侄子是‘搞塑料’的,他懂行,可以叫他来给咱们打理。”
处长一听,想起了当年在这院儿里,好像是有个“捣腾”塑料的,忙叫他讲个仔细。于是,胡敬天的叔叔,知道的不知道的,有影儿的没影儿的,把他侄子一通乱吹。听完他的介绍,几个人再仔细一合计,军人办事,“嘎嘣利落脆”。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胡敬天一听说,“公家的地,放私骆驼”。用别人的钱,铺自己的路。这种好事,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呀。
此时,他的“二次料”生意,早已用不着自己天天盯着。借这个机会,正好一马双跨,试试这注塑厂能不能办。干好了,把客户掌握在手里,时机一到,端他娘的。干不好,“扯呼”!自己一子儿没掏,抬屁股就走。“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人事”。
但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与文工团合作呢?给他们打工?门儿都没有!胡敬天好歹也是个老板。承包?行!可每年承包费交多少合适?胡敬天心里没有底。考虑来、考虑去,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先试它半年。在这半年中,他来负责经营,按厂长待遇,发给他工资。半年后,双方再协商承包费。
后勤处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别看这帮人不懂怎么办企业,但“办人”,他们觉着“行”。在这件事上,他们这么考虑:现在我们是啥也不懂啊,必须用个懂行的人来替我们打理。可半年后,我们还弄不明白?到那时,谈得拢,你接着干。谈不拢,你走人,我们自己来。他们压根儿就没拿着胡敬天这个土鳖当药材,一个老农民,有什么不好对付。同意他的建议!
后勤处虽然答应了胡敬天的提议,但又“抖”了个小机灵。提出要由他们的人来出任厂长和会计。他们认为,这两个位置必须由“自己人”担当。胡敬天虽然主事,但名义上只能是副厂长。胡敬天对此没有反对,他不在乎这种虚头马脑的职位,他玩儿的是“真格的”。“咱们出水再看两腿泥,到时候,厂里的大事小情,看谁说了算”。
就这样,双方各怀心事,开始了合作。胡敬天拿计划,文工团出资金。一下子买了六台注塑机和一些辅助设备。处长亲自兼注塑厂的厂长,处里一个搞财务的老科员兼注塑厂会计。胡敬天当副厂长,负责厂里具体事务。
架子搭起来了,跟着就是招工。注塑加工厂,为了保证正常生产,一台机器最好配两个人。六台机器就得十二人。两班倒,二十四人。再加上配料、粉碎、出入库、质检员,杂七杂八,需要小三十人。
在如何用工问题上,胡敬天着实动了一番脑筋……那时,农民进城打工,不像后来人这么多,这么好招。最早,主要是安徽、四川的女孩子,来北京做小保姆。胡敬天决定,除了厂长和会计,文工团其他职工,一概不要。文工团大院有许多小保姆,胡敬天就从这些人身上入手。他不但“撺掇”这些小保姆来他厂里打工,还让她们写信动员老家的姐妹兄弟。
“来厂子上班多好,有时有点儿有休息日,人多、热闹,不比给人家看孩子强?”
“给人家看孩子,磕了碰了,担多大责任,还得每天看主人脸子,上我这来吧。”
“家里有没有兄弟妹子?叫他们出来见见世面。”
“……”
胡敬天翻来覆去地游说,终于,说得不少小保姆活动了心思。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多久,一个“社大爷”率领着一群小保姆,硬是拉起了一支“文工团三产注塑厂”的职工队伍。
后勤处的人对胡敬天此举,并没在意。他们哪猜得到胡敬天的真实用意。他们天真地认为,财权他们掌握着,厂址在文工团大院里,水大漫不过桥,鸡飞过不了墙。不信胡敬天能折腾出圈儿去。到头来,还不是给他们当“大伙计”。大头儿,还不是他们赚。然而,这伙人忒小看了胡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