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轩属牛,共和国的同龄人。
那一年,离初中毕业还差两个月,部队到学校里招兵。经学校大力推荐,李子轩参军入伍。他干了三年炊事兵,当上班长入了党。
一九六九年年底,李子轩复员了。他被分配到一家著名的国营无线电厂,在组装车间生产线上当一名熟练工。别看这工种不怎么样,可在“文革”时期,能进这种“档次”工厂的人,都得是“根儿红苗壮,政治可靠”。李子轩响当当的共产党员、复员军人,分到这样的工厂,顺理成章,在旁人看来,是应当应分的事。
李子轩是家中的长子,父亲是个瓦匠。十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从那时起,李子轩就挑起看护弟妹、操持家务的担子。幼年丧母的不幸,使他过早地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同时,也把他磨练得又勤快,又能吃苦。当兵三年,年年被评为五好战士。
李子轩瘦瘦高高,长得斯斯文文。服役到第三个年头上,一次偶然的机会,被部队首长相中,把他调到专用食堂,给几位首长做了整整一年的小灶。在那地方,李子轩练出一身好酒量。就着盘儿肉皮冻,一瓶62度的二锅头喝下去,“白不咋”!两个多小时的联欢会上,他一人喝过一箱啤酒(二十四瓶)。完后,还字正腔圆地给大家唱了一首《草原之夜》。那年月,部队经常搞一些所谓的“支左”活动,与地方上常有联系。有一次,首长们参加一个地方上举办的庆典,派他“陪酒”。六毛五一瓶的通化葡萄酒,李子轩一口气连喝十二瓶。接连灌趴下四五个地方上的官员。没敢继续“叫板”,中途认输了的,舌头也都不利索了。
不过,那一次他自己也喝高了。挣扎着回到营房,立即被战友们送到医务室,输了半宿的葡萄糖。这是李子轩“戎马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喝醉酒。
李子轩脾气好,人缘好,办事“有里儿有面儿”。他干活从不藏奸耍滑,参加工作后,连年被评为先进。厂里凡认识他的,没人说个不字。进厂的第三年,他所在的车间又分来了一批青工。其中有一位姑娘,身材高挑,容貌清秀。俩人在一条生产线上工作,日久生情,不知不觉,彼此间都有了那么点儿意思。凭李子轩的人缘儿,车间里所有的工友,甭管老的少的,人人争当红娘,全都帮着他说好话。最后,李子轩终于“抱得美人归”。
那姑娘说来也巧,在家里也是老大,小李子轩五岁,下边一拉溜五个小姨子。李子轩对待她们,如同亲妹妹一般。当年,俩人搞对象,遛马路逛公园看电影,走到哪儿,都得带着最小的那个小姨子。那时,这个小姨子还小呢,也就四五岁儿。有时累了走不动,姐夫背着!一时间,“李子轩谈恋爱,捎带手看孩子”,成为厂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话柄。多年以后,小姨子大学毕业,长大嫁人,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出国出差。回来时,可以不给公公婆婆父亲母亲带礼物、捎吃的。但每次归来,必定给大姐夫送过去两瓶洋酒,几件洋货。
李子轩初中学历,除了好酒量和一副好嗓子,好像也没有其他过人的本领。但他为人处世,十分得体。用现在的话说,情商极高。他工作踏实、谦虚,勤勤恳恳。领导、群众,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的。他在组装车间一干就是十年,从操作工升到组长,又从组长升到线长,再从线长升为车间调度员。一九八○年,厂长御笔钦点,把他从组装车间调到了生产科。从此,李子轩“以工代干”,当上了脱产干部。
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初期到中后期,是这家无线电厂的黄金时代。那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各国“列强”还没来得及向国内市场大举“进犯”,商店里的家电产品还很匮乏。尤其是音响、彩电,更是紧俏商品,凭票供应。南方一些眼明手快的乡镇企业,看到了这一商机,蠢蠢欲动,甚至还弄出了个广告“××,××,一曲歌来一片情”。但终因技术、质量等原因,一时还成不了气候。
李子轩所在的单位,是国内数得着的无线电厂。专业基础雄厚,生产规模庞大。有一大批“文革”前毕业于各名牌大学,乃至苏联留学的专家。厂里,从塑料模具、冷冲模具、电子元器件、印刷线路板的设计制作,到注塑、挤出、冲压、钣金、喷漆、电镀、丝网印、烫金、音箱、喇叭……各工种工序,应有尽有。试验仪器,检测设备,要啥有啥。理论知识扎实的高级工程师,技术精湛的高级技工,比比皆是。那真是“拔根汗毛,顶别人腰粗”。这样的企业,抓住这一机会,大规模地生产中、低端收录机和组合音响,优势显而易见,谁人能挡。几年下来,名声大振,客户盈门,产品供不应求。销售形势,好得“一塌糊涂”。
李子轩正好在这个当口,调进了生产科。
生产科是工厂里关键的职能科室,担负着全厂生产任务能否顺利进行的重要任务。从计划排产、物料调配、仓储物流、外协加工,乃至全厂各个车间,每日、每周、每月生产计划的完成情况,都要牢牢掌控。因此,这里的工作,事无巨细,繁琐枯燥。
李子轩在基层干了十年,对本厂生产链中的每一个环节,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很谦虚,凡整不懂的,科里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谁明白就向谁请教。他人勤快,物料调拨,零部件库存,凡有点儿含糊的,一定亲自跑到库房,逐个清点。他人缘儿好,不管哪个车间,只要生产任务吃紧,他必到现场,帮着车间主任协调。他心还细,计划排产、生产报表、物料清单,保证做得准确无误,清清爽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子轩一摊汗水,一串台阶。他从普通科员,升到主任科员,又从主任科员升到副科长,最后,一直升到生产科科长。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人们渐渐地发现,“大而全”的工厂,不一定是最好的结构模式。庞大的体系,臃肿的机构,很不适应市场经济灵活多变的特点。虽然什么都有,可都没什么特点。结果一定是——什么都有,但什么都不精。而且,各工种工序,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忙的,脚打屁股蛋儿。闲的,浑身发痒。整体看,陪着工人,占着设备,搭着管理,成本居高不下。
反之,有些专业小厂,给整机厂做配套,常年只生产某一个零件或只加工某一道工序。他们成本既便宜,做工又精细。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与其这样,作为整机厂,还不如只抓研发、销售、整机组装等主要环节,把生产链下端的零部件制造、特殊工序加工等工作,“发包”分给各专业小厂。平时本厂只需对他们进行控制,形成一套客户与供应商的战略合作关系,双方风险共担,利益均沾,岂不更好。
正因如此,那几年,北京周边的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一大片,绝大部分都是给北京的大厂做“配套”。那会儿他们不叫“供应商”,叫“加工点儿”。这些小企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有很不错的,也有不少“纯属蒙事”。
李子轩所工作的工厂也不例外。顺义、平谷以及河北省靠近北京的几个县,总共有十来家专门给他们配套的加工点儿。有供金属件的、有供塑料件的、有搞电镀的、有搞喷漆的,以及电子元器件、音箱喇叭、包装箱、说明书……其中,相当一部分厂很“水”。
这些加工点儿,跟风就势,一哄而起。只要村里有几个“能人”,疏通村里乡里的干部,出点钱集点资,简陋的作坊就办起来了。这样的厂子,一无工业生产经验,二无技术人员支持,更谈不上质量意识,核心竞争力。凭的就是胆大,敢招呼。“活儿”干不好,乡里乡亲的,又能怎样?怎么发展业务,搞“人脉”呀!干这个,这些人驾轻就熟。那年月消费也低,无非就是“炸药包(烟)开道,手榴弹(酒)收官”。逢年过节,好米香油,带鱼大虾,萝卜下来送萝卜,白菜下来送白菜。北京客户厂里的人来了,好酒好饭,连吃带拿。就这样,歪歪唧唧,维持着“供需”关系。
本来,李子轩厂里的经营科、生产科、质量科,都有专门的人负责这些加工点儿。但没过多久,这些个业务员,基本上全被人家“搞定了”。什么订单合同,价格协议,质量标准,统统在酒桌上谈!一个个喝得五迷三道,醉眼迷离,能谈出什么新鲜玩意儿?有的吃了加工点儿的“回扣”,人家说什么是什么,让签什么就签什么。还有的驻厂质检员,干脆把质量合格章,直接交给加工点儿的人,“你们看着盖吧”!自己则扛着条鱼竿儿,到村里的鱼塘钓鱼去了。
可想而知,这种水平的供应商,生产出来的东西,怎能保证整机厂的产品不出问题。日子一长,不合格的零件,堆得组装线两旁都下不去脚,整机组装根本无法顺畅。那段时期,客户堵着门要货,产品却做不出来。气得厂长跳着脚地骂:
“谁认证的这些厂?屎壳郎要是会酿蜜,还要蜜蜂干什么?”
这时,有人提议:让李子轩出面,整顿供应商。
李子轩受命于危难之时,走马上任。他挨排儿走访各加工点儿。他这人没架子,不像有些城里的业务员,看不起农村人,一副上方大员的派头,吆三喝四,颐指气使。他虽然坚持原则,但又不铁板一块。人家给他送礼,只要不过分,他并不死气白赖地拒绝。求他开个绿灯,只要不伤害本厂利益,他尽量照顾,能给方便的,尽量给予方便。但是,他有底线,“活儿”必须得做好!
开始时,加工点儿的人听说李科长亲自出马,要对他们进行整顿,谁也没当回事。“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换谁我都是这套,喝酒!这些人哪里知道,李子轩英雄海量,酒席宴上能打通关。喝!一个月下来,所有加工点儿的人,有一位算一位,没一个“能在李哥马前走上三合”。
喝酒服了吧?该练真格的啦!
于是,李子轩开始着手教他们怎么排生产计划,如何控制物料,什么叫“节拍式生产”,什么叫“先进先出”的库房原则,以及过程控制、质量管理、安全库存、奖惩制度……他不厌其烦地讲解、培训。赶上生产忙时,一连几天住在加工点儿,起早贪黑,身先士卒。他还从厂里介绍了几位身体好,没有家庭负担的退休老师傅,给这些供应商当顾问,做技术支持,充实他们的技术力量。
李子轩从来不打官腔,直截了当地给他们灌输这样的理念:质量搞不上去,光凭“搞人”没用。你做的东西总不合格,客户迟早会弃你而去。到那时,你们所谓“搞定”的人,不但保不了你们,还会因为你们而完蛋。因此,必须要建立质量意识,要保证交货的时间和合格率。有了这个前提,再和客户搞好关系,双方才能又做生意,又做朋友。这叫两手一块抓。李子轩当年的这个观点,既实际又实在。
李子轩古道热肠。在当时,交通没有现在这么便利。加工点儿的人到北京办事,经常当天返不回去,这些人吃住就在他家。加工点儿的亲戚朋友们,来北京看个病,买个东西,甭管大事小情,直接就找李哥。李子轩的家简直就是他们的中转站。
日久天长,人心换人心,他们觉得要是“活儿”再干不好,首先对不起李哥。终于,在李子轩的精心培训和热心感召下,加工点儿的水平有了很大的起色。生产管理、质量意识有了明显的提高。产品质量和交货期,都趋于稳定。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子轩出色的业绩,全厂人有目共睹。他被评上了当年的市劳模,区人大代表,领导班子把他直接选进“二梯队”,成为生产厂长的第一候选人。一时间,李子轩“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今后的通天大道,宽又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