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半年过去了。这一天上午,李子轩正在办公室里翻看生产报表,忽然,楼下汽车声响,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窗前往下看去,只见一辆银灰色富康开了进来。刘向东到了。平时这帮人都是下午来,怎么今天这么早?李子轩右眼皮一通乱跳。工夫不大,刘向东推门进来。果不其然,刘向东带来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他们公司准备南迁。
李子轩听了,吃了一惊。要知道,刘向东所在的公司是天至轩第一大客户,业务量占天至轩总销售额的一半还多,虽然今年要货数量有所下滑,结款也采用了“N加三”,但依然是天至轩目前的主要收入来源。他们要是真的撤了,天至轩的“火力”灭了一半,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找这样既稳定又有规模的客户?眼下的“好日子”岂不是过到了头?这件事非同小可,李子轩连忙把胡敬天叫了进来,让刘向东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刘向东所在的公司,近来有些异常。首先,人力资源部停止了北京地区的招工,而且合同到期的员工,公司都没有续签。其次,工厂工程部负责水、电、气的技术人员,频繁去广东出差,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工厂工程部是负责公司内部厂房及水电气维修的专职部门,与外地并无搭界,除了建新厂,他们出差干什么?第三,高管层经常开会到很晚。这种欧洲企业,不提倡加班。平时开会,下班前必须结束。可最近变了,不仅会开得很晚,而且经常安排在下班以后。最重要的,是刘向东看见一份采购部准备实行的计划。大概内容,要求北京地区的注塑供应商,打出两个月的塑料件库存,然后把所有属于甲方的模具封存好,在规定的时间,送到甲方公司。生产出的塑料件,公司进厂检验派人上门抽检,合格后,统一发往指定地区。
这一连串现象,引起好事者的猜疑。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有人探出了一些消息。因为北京地区加工成本高,配套环境差,总公司从长远考虑,决定把北京的这家分公司,南迁广东。北京公司内部,只留少数高管,以及开发部和市场商务的一部分。这些人可随公司南迁。其他人,就地遣散。公司南迁后,对供应商依然采用“属地化管理”,北方地区的塑料件供应商,因长途运输不便等原因,将不再使用。这些消息,公司官方没有正式确认,一切行动尚在秘密进行之中。
一个企业,特别是规模较大的企业,这种举措,牵扯面很广,会产生很大的反响。首当其冲的,是企业员工。其实,公司外迁也好,解散也罢,被遣散的员工,有两种人不怕。一是年轻人,年轻就是资本,不在这儿干了,可以另找工作。何况,这种正规的外资企业,会发一笔很高的遣散费。另一种人,是岁数大的。岁数大,工龄必然长,按政策规定,这些人除了得到一笔因工龄长,数目可观的遣散费之外,还能办理提前退休。他们今后的生活是有保障的。只有刘向东这样不高不低的人不好办,遣散费总有花完的时候,离退休还早着呢,另找工作吧,不见得有合适的位置,从头做起吧,岁数又不小了。因此,刘向东一听说这个消息,心里顿时没了主张。
听完刘向东的叙述,胡敬天半信半疑,李子轩却觉得,无风不起浪,这种事不会空穴来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心里清楚,要真有这事,麻烦可就大了。
过了一会儿,李子轩抄起电话,给他在政府部门工业口工作的一个朋友打去,他认为,这么大的一家外企迁出北京,上边儿一定知道点信儿。电话接通了,朋友回答,确有此事。只是日期没最后确定,并嘱咐他们先不要声张,以免在员工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撂下电话,仨人都有点儿傻眼。这件事一旦落实,对李、胡二人来说,天至轩马上就会面临开工严重不足,工厂如何维持下去的问题。对刘向东而言,饭碗不保,必须赶紧另找工作。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了主意。中午,刘向东没心思出去吃饭,于是,李、胡二人陪他在厂里食堂对付了一顿。
吃完饭,李子轩缓过点神儿,趁着刘向东和胡敬天闲聊之时,静下心来,把形势分析了一遍。看来这家客户今后可能是指望不上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挡不住。不过,这家公司临撤之前,肯定会一次性把所欠的货款,和这次准备搬家所备出的库存,全部跟供应商结清。那么,天至轩资金方面能得到很大的缓解,对付过今年,不会有啥大问题。以后怎么办?只能听天由命。下一步,天至轩必须重新打鼓另开张,努力寻找新的客户。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但寻找新客户,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眼下,大形势不好,有规模的大公司,实在是不好找,必须等机会。模具车间已经腾出来了,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把它尽快租出去。这件事,李子轩琢磨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的这个消息,加快了他办这件事的决心。目前,很多南方的模具厂在北京设立办事处,有的还建分厂。天至轩的模具车间,硬件条件非常好,李子轩认为,只要价格合适,租出去应该不成问题。这样的话,首先可以保住一份固定的收入。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胡敬天心里,却是另一番打算。自从上次发生了“撕破脸”的冲突,胡敬天去意已决。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为了保住眼前利益,他只能“委曲求全”,与这伙人巧以周旋。在这小半年里,他看出了点儿“名堂”,最近的一个多月,胡敬天正在酝酿着一个“全身而退”的计划。今天,刘向东公司南迁的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副“催化剂”。三个人各怀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这时,楼下汽车声又响了起来,刘立和周海波同时到了。
俩人一进屋,发觉气氛有点不对,但都没有细问。刘立径直去搬麻将桌,周海波打开柜子取出麻将牌,哗啦一下倒在桌上。然后说道:
“傻坐着干吗?赶紧招呼。”
胡敬天一见,笑道:
“急茬儿的来了,正好,你们四个一桌,我有点事儿,先走一步啦。”
刘立、周海波顾不上理他,拉过李子轩和刘向东,掷骰子“摸风”,即时开练。
李子轩心事重重,精神集中不起来。没两圈儿的工夫,打出一次“混子”,摸了一副“相公”。周海波觉得奇怪,问道:
“怎么了李哥?昨儿晚上没做好梦啊。”
李子轩有点不好意思,说道:
“待会吃饭时,再和你俩细说,先打牌,先打牌。”
刘向东也是心里有事,提不起兴趣,场面很沉闷。刘立和周海波看出来他俩有心事,又打了一会儿,没见什么输赢,也就收摊儿了。
晚上,四个人来到天至轩附近的一家饭馆。坐下之后,点完菜,李子轩把刘向东带来的消息告诉了刘立和周海波。周海波自从离开这家外企之后,和这家公司没有任何业务关系。因此,南迁不南迁,不关他的事。刘立则不同,因为刘立的厂也是这家外企的供应商,只是不像天至轩,所占的份额没那么重。但这家客户走了,刘立厂里的业务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所以,刘立听完之后,心里也不踏实。
四个人中有三个,被这个消息弄坏了情绪,饭吃着也就没了意思。不大工夫,散了。临出门,李子轩对刘立和周海波说:
“你们俩认识的模具厂多,尤其是南方的,赶紧想个办法,尽快帮我把这个模具车间租出去。”
刘立、周海波二人答应着,各自走了。
就在李子轩等四人吃饭的同时,胡敬天在另一家饭馆包了一个雅间,和他一起吃饭的,正是尹炳章。
这半年来,张文至的犹犹豫豫,尹炳章的火急火燎,被胡敬天看了个明明白白。他已经摸准了这俩人的脉,张文至这老头子不到动不了的时候,是不会轻易回家的。尹炳章的耐心有限,最近,他这么急着想“入主”天至轩,对自己来说,不正是个脱身的机会。他曾经试探过尹炳章,但没有反应,今天,他准备和尹炳章摊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敬天转入正题。他开口对尹炳章说:
“看来你老丈杆子一时半会儿不想退位,你总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儿,你看这样好不好,反正我也不想干了,我的股份让给你,你和老李一块经营,敢不敢?”
尹炳章听了,觉得很突然。在他意识里,胡敬天就是天至轩,他万万没有想到,胡敬天会出让自己的股份。他说的话,尹炳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胡敬天有备而来,面对尹炳章的疑惑,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说自己不想干的理由,又从经营管理的角度,讲了一通当私企老板的难度。
尹炳章长期工作在部队机关,对工业生产,尤其是制造业注塑加工,没有太多的了解,也不知道这里的水到底有多深。但这个人却极富挑战精神,很有胆量。也许是长期在部队等级森严的压抑,或者是性情所致,他很向往私企老板那种“无人管束,一呼百应,拍板就算”的工作方式。另外,这人有点一根儿筋,好较劲。别人越说他不行,他反而越要试试。
胡敬天深知尹炳章的脾气,首先表明,自己下海这么多年,钱也赚了不少,如今已是“坐四奔五”的人了,早就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至轩在注塑行业圈里能有今天,全靠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因此,他也想看看,没了他,天至轩还行不行。
胡敬天强调,私企老板不是谁都当得了的,先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这块料。要管理工厂,说到底,就是怎么用人,如何管人。这个本领,是天生的。他说:
“这是天分,是骨子里决定的。仅靠后天学习,一辈子没戏。”
接着,胡敬天又分析,什么管理体系,最终还不是要靠人去监督、去执行,管理就是管人。如今书摊儿上,关于管理方面的理论书籍,简直都“臭了街”。这些书要是一本一本地连着码起来,恐怕绕地球一圈都有富余。但是怎么才能把这些所谓先进的管理理念,灵活有效地用在企业中呢?说白了,和一个人的脾气禀性,气魄胆量,有直接的关系。
最后,胡敬天说:
“你小我十岁,这是资本,但光年轻不行,不知你有没有这份能耐和胆量。”
“当老板,不光要有强鞭降烈马的手段,还要有虚怀若谷的心胸。这两样,你有吗?”
“你老想着接你丈人的班,那叫‘世袭罔替’,有啥出息。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陪嫁衣’?”
“回去好好掂量掂量,要是没这胆子,赶紧告诉我一声,我找别人去。”
胡敬天的这番话,深深地刺激了尹炳章。同时,也激发出他心里的那股倔劲儿。尹炳章本来就巴不得早一天“入主”天至轩,当一回名副其实的老板。胡敬天的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无疑是个意外的惊喜。尹炳章心里想,看来接老丈人班,也没日子,就算有那一天,将来说不定还真会被人小瞧。知道的,自己是买丈人的股份,不知道的,还以为靠老婆吃软饭。行,我不等他了,我就端你胡敬天!“你一个老农民都干得了的事,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堂堂人民军队培养出来的人,干不了?姥姥!”
主意虽然打定了,但具体如何操作,尹炳章还需认真考虑考虑。因为,买胡敬天的股份,和买张文至的不同。买老丈人的股份,钱不够,可以分期,胡敬天哪成啊。这一点,尹炳章心里很明白。虽然尹炳章性格憨直,但他可不傻,又在部队机关做过财务工作,账他算得清楚。他没有参与天至轩的经营,但工厂的“盘子”多大,他心里是有谱的。
回到家,尹炳章仔细盘算了一下,胡敬天此时在天至轩所占的股份,随着第二年新人的“债转股”,已经不到百分之四十。但是,天至轩这几年发展较快,规模扩大了不少。因此,胡敬天的股份虽然被“稀释”,可也远不是当年合伙时那区区八十万了。
以尹炳章现在的家底儿,算上他在股市赚到的钱,加在一起,想一次性买断胡敬天,是不可能的。况且,股市上还得留点儿,总不能“卖房子典地”全砸在天至轩吧。可是,成为“天至轩第一大股东”的机会,岂能错过。话已经放出去了,怎么办呢?尹炳章犯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