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至轩经营思想的转变,使得工厂结构发生了变化。由于取消了模具制作和新品开发,厂里的设计师和大师傅没了用武之地。不多日,这些人陆续离去。模具车间只留下几个手艺一般、工资也不太高的年轻技工,在注塑车间挤出一小块地方,从模具车间拉过几台必须用到的设备,做些模具维修工作。腾出来的模具车间和许多机器,李、胡二人准备将其出租或承包出去。
走了这么多拿着“高工资”的人,费用压力是减轻了,但天至轩的产品设计能力、模具制造能力也随之消失了。表面上看,钱是省了,但能够“参与客户产品早期设计”这一核心竞争力,也不复存在。从此,李子轩打造一流企业,建设正规工厂的理念,再也不提了。天至轩名副其实地变成了一家劳动密集型,中小规模的纯注塑加工厂。
在注塑加工圈内,天至轩与有规模的注塑厂相比,加工费属于中等偏下。这次结构调整,他们裁掉了许多工程师和大师傅,又把管理团队做了一次精简,“脱产人员”少得不能再少。这样一来,确实降低了“管理成本”,使得他们在价格方面更有竞争力。李子轩和胡敬天心里清楚,从今往后,天至轩就靠注塑和“二次加工”过日子。因此,他们对这两个车间的管理,以及老客户的维护,看得更重,抓得更紧了。
由于撤了模具制造,也不开发新品,一时半会也没地方寻找新客户,仅仅维持眼前的注塑加工业务,天至轩的经营者们,相对以前,省了不少心。注塑和“二次加工”车间的领班骨干,都是胡、李二人一手培养起来的。尤其是注塑车间,几乎所有的班长、工艺员、检验员,都是胡敬天的老班底。经过这些年的锻炼,应付日常生产,这些人绰绰有余。于是,李、胡、张三人,从以前的紧张忙碌中“清闲”了下来。
很快,春节来临,这一年过去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正是天至轩股东分红的好时光,谁料想,仅过了一年,情况却发生了变化。
虽然天至轩在这一年投资新产品没有成功,但其他项目做得并不差。所以,全年销售额与上年相比,差得并不太多。不过,由于新产品的失败,占用了资金,积压了货物。加上注塑加工费不断下调,原材料价格不断上涨,工厂的利润大大地缩水。即便如此,天至轩还是赚了钱。
但可气的是,账面上有,账户里无。一算账,盈利!想分红,没钱!
业务饱满的加工企业,混到这个份儿上,主要原因归结于客户压款。好客户,“N加三”!差点的,没日子!本来,天至轩年初买车,年中投资新品,占用了不少资金。注塑和“二次加工”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扭亏为盈。来年还得接着干,还得再挤出一部分现钱做流动资金。因此,虽然今年盈利,但想要给股东们分红,只能是“开白条”。
天至轩这一年来赚的钱,除了维持工厂运营,剩下的大都“趴”在客户手里。那时,拖欠供应商的货款,是再正常不过的。与许多注塑厂相比,天至轩算是幸运,他们的应收款中,并没有“呆账”、“坏账”。虽然日子拖得很长,但客户总会陆陆续续地往回结点儿。这种结账方式,制约了靠自有资金发展的企业,可是正对天至轩们现在的经营路子。他们认为,与其说年底钱都回来,嘁里咔嚓,大伙儿一分,还不如这月结点儿,下月结点儿,细水长流。那样的话,按“白条”上定的,每次给股东们挤出个“仨瓜俩枣”,大部分货款能留在厂里,李子轩们总有钱花,多活分。
天至轩的股东们都是在社会上混的,现实情况,谁都清楚。大气候就是这样,客户不及时结账,怨得着经营者吗。再说了,形势这么恶劣,天至轩账面上还能盈利,不是李子轩们的功劳?因此,这次董事会开得很安静,李子轩心平气和地汇报完,恳请大家“有辙想,有咒念”,“船烂钉子在,分红没现钱,账上先记着”。股东们没辙没咒,想不接受,又能怎样?
到这份儿上,股东们也无可奈何。又不急等着钱用,放银行里也是贬值,天至轩阵地还在,大旗不是还没倒吗,慢慢儿还就慢慢儿还,就这么着吧。
人一闲着,就要生事。
天至轩办公楼的二层,除了李子轩和胡敬天二人的办公室、宿舍以及财务室、会议室之外,还有几间带卫生间的客房。以前,客户来天至轩办事,晚了可以住在这儿,很方便。自从刘立、周海波的公司稳定之后,这个小楼成了他们的“娱乐专场”。每天中午一过,这里就热闹起来,院子里停满了车。
天至轩的人气儿本来就不错。以前,客户、供应商找个借口,都爱往这儿跑。如今李子轩们不那么忙了,刘立、周海波等几个当老板的,又有时间,又没人管束。因此,天至轩成了他们聚会、谈事儿的“据点儿”。这些人正事说完,吃吃饭喝喝茶,海阔天空地胡侃。日子长了,大伙儿觉着有点儿“没油没盐”的。除了胡敬天,这伙人都很好赌,于是,“方城之战”悄然兴起。
“打麻将”也是一种文化。朋友几人,闲暇时凑在一块儿,挂点彩头,打上几圈,既联络联络感情,又活动活动手和脑,图的是个心情。但是,打牌与打牌,可有不同。一边摸牌,一边聊天,从容不迫,若无其事,方有意思。如果一个个神情紧张,如临战阵,赢的喜形于色,输的急扯白脸,这牌还打个什么劲!
这里面的关键,是“点儿”不能太大,还得有时有晌。八圈儿下来,百儿八十块钱上下,不伤筋不动骨,谁都承受得了。玩儿的是一过程。否则,不管是不是上班时间,不论今天有没有正事儿,想起来就支桌子。一场牌成千上万,眼也红了,脸也绿了,时间一长,既耽误工作又影响感情。常言道“喝酒越喝越厚,赌钱越赌越薄”,说的就是这个。
天至轩打麻将,玩的是北京打法——“推倒和”。带龙带对儿带混儿……有“门前清、捉五魁、清一色、杠上开花、混儿悠、点炮加番”等一些最基本的讲究。有一讲加一番,起步二、四、八块。一场牌玩儿完,就算你今天手“背”,也不过一两百块钱上下。
天至轩的“搓麻”队伍,有刘立、周海波加上刘向东、李子轩、尹炳章,还有几个与业务有点关系的朋友。这伙人,你不来他来,实在缺人手了,拉上张文至,一星期总得活动两次。每次都是下午开战,一直玩到天黑。散了牌局,几个人轮流做东,出去喝酒吃饭。大家有说有笑,磨牙斗嘴,倒也其乐融融,一派祥和景象。
这种局面维持了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刚刚码完牌,刘向东提议:“现在人民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咱们玩儿的这‘点儿’,忒小啦——得涨。”大伙听罢,谁也不肯认。于是,“赌点儿”从二、四、八,涨到了“五、幺、二零”(五块、十块、二十块)。这么一来,可不是几百块钱的事了。比如,以前庄家“和”这样一把牌:“门清、没混儿、一条龙、自摸”,一人六十四。现在,同样的牌,变成一人一百六。一场牌下来,赶上“点儿背”,一两千块钱上下,不算新鲜。本来是娱乐性质的搓麻活动,渐渐地开始变味儿了。
“从善如蹬,从恶如崩”。随着“赌点儿”的增长,天至轩每周玩牌的次数也跟着增加。“赌点儿”从五、幺、二零,涨到“一、二、四张”(十块、二十块、四十块),又从一、二、四张,涨到二、四、八张,涨了整整十倍。从原来每周一两场,增加到几乎每天下午都来。一时间,人歇马不歇,你方唱罢我登场。天至轩的办公室,变成了棋牌室。
玩小牌和玩大牌到底不一样。一场牌几千块钱上下,连着三天,连输三场,谁能不掂量掂量?打牌的人,输的想翻本儿,赢的想扩大,“树欲静,而风不停”。一礼拜下来,输赢都在一万来块钱上下。此刻,干什么都没心思,无论是谁,一把“门清龙”在手,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带挪窝儿的。
胡敬天不好赌,虽然有时也过来摸两把,但每次都是见好就收。平时上午,他和李子轩分头巡视两个车间,检查一下昨天的事项,过问一下今天的生产。下午,通常是“观敌瞭阵”。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可做。胡敬天知道长此下去,天至轩没个好。但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出个好办法,只得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这伙人里,瘾头最大的,是尹炳章。这个人直肠子,打牌也是一根筋,“两对就搞七小对,三张定奔一条龙”,因此,逢赌必输。
尹炳章从部队下来,没找正式工作。他除了有一份可观的转业费,夫妻俩还有两套住房。这两套房,都是两人各自单位的福利分房。后来政策改了,个人“摊完”工龄,出很少一点钱买下产权,成为私人财产。尹炳章的转业费,一部分投在天至轩,另一部分做些股票生意。他运气较好,据说收益不错。尹炳章喜欢热闹,平常又没啥正事,天至轩的牌局饭局,他几乎场场不落。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尹炳章开始不满足了。
尹炳章不参与经营,平常不拿天至轩的工资,年底又没分上红,所以他没占着天至轩的便宜。对天至轩的经营策略,说不上话插不进腿。虽说整天泡在那儿,但总觉着被人家“屏”在门外,外人也只认李、胡、张,谁也没把他当作天至轩的人。自己出了钱却不能主事,日子一长,他心里觉着不是滋味儿。
尹炳章在部队机关,搞过财务工作,看着李子轩、胡敬天上酒楼下歌厅,花钱行事与以前判若两样。他起过疑心,打过问号,只是碍着面子,不好公开查账。但他心里断定,天至轩的业务费里,必有“花头”。尹炳章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天至轩的经营思想,是对是错,他也说不出个道道儿,经营者花“公家”的钱,他也没想较真儿,只不过要挤进天至轩,和李、胡二人平起平坐而已。
起先,尹炳章想着一旦买断老丈人的股份,加上自己的那份,他就是天至轩最大的股东。到那时,就算当不了天至轩的一把手,和李、胡二人也是鼎足三分,在天至轩放个屁也是响的。谁想到,两年多过去了,张文至对出让股份的事,不哼不哈,既不说卖,也不说不卖。尹炳章除了让媳妇问问她爹,外人帮不上忙,要是死气白赖地催老丈杆子,又怕落下个“抢班夺权”的罪名,可这样耗下去,什么时候算是一站,急得他“百爪挠心”。
其实,张文至此时心里也矛盾。当初办厂,主要是不甘寂寞而为之。一路干下来,劳神费力,取得过成绩、遇到过挫折,可谓“喜忧参半”。并入天至轩以后,他的心气儿一度很高,认为自己经营管理方面的弱项终于有人弥补,终于可以在技术方面一展身手,干出一番“动静”。但是,两年过去,模具制造的“档次”,没见提高,模具车间的产值,始终赶不上注塑车间的零头。对此,他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北京做模具的,有谁成了气候?又有哪一家,比得了南方的模具厂?这些现实,令张文至灰心沮丧。
随着岁数增高,张文至办工厂的心气儿,逐渐降低。去年一场病,元气大伤,明显觉着力不从心。自从尹炳章入伙后,他原本打算等时机成熟了,把股份让给女婿,自己在厂里当个挂名顾问,在模具技术方面好好钻研钻研,搞出点名堂。现在可好,模具车间没了,技术人员走了,拿什么钻研?张文至知道,一旦不做模具,自己在天至轩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现在,他是大股东,是天至轩的元老,是董事长。等要是出让了股份,又不管经营,那么,自己和天至轩可就一点关系都没了。拿上钱回家享福?可是,钱去哪儿花呀?张文至是个怕寂寞的人,每天来厂里和大家掺和掺和,偶尔也打打麻将,喝喝小酒,不比在家一人儿闲待着强。正是这个原因,把股份让给女婿的想法,才迟迟没有兑现。
日子一长,张文至的忧虑,尹炳章的焦心,被胡敬天看出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