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俊川
对中国雕版印刷起源年代的认识,人们的分歧正在缩小。近年来研究者多接受“初唐说”,即7世纪后半叶唐高宗及武则天当政时期(650—704)雕版印刷已广泛使用。这多半缘于日本学者神田喜一郎(1897—1984)从汉文大藏经中读出唐代僧人法藏(643—712)的几段讲经文字。神田喜一郎于1976年在《日本学士院纪要》(34~2)发表《中国における印刷術の起源について》一文,介绍他的发现和观点,在学界产生广泛影响。他去世后,文章被译成中文(题为《有关中国印刷术的起源》,高燕秀译),连载于台北《故宫文物》月刊1988年第6、7两期中。
法藏在他讲解《大方广佛华严经》的著作《华严五教章》(又名《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中回答“佛说法是否有前有后”这一问题时说:
一切佛法并于第二七日,一时前后说,前后一时说。如世间印法,读文则句义前后,印之则同时显现。同时、前后,理不相违,当知此中道理亦尔(“教起前后”章)。
据神田喜一郎论证,《华严五教章》成书于唐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前后。十几年后,法藏复撰成《华严经探玄记》,在回答同一问题时,又说:
同时而说。若尔,何故会有前后?答:如印文,读时前后,印纸同时(卷二)。
神田喜一郎分析说,“我们在读印刷的书物时,是从前面依顺序往后面读之,但书物在付印之时,就没有前后顺序的区别了,是同时被印出来的。像此种将版木一枚一枚刷印制成书本的木版印刷方式,我们有知道的必要。法藏将此种印制方式当成比喻,告诉大众。从以上所说的看来,我想在法藏的时候,木版印刷已经在一般大众之间广为流行了。这是很有力的立证。”(《文物光华(六)》,第200页,台北故宫博物院编,1992年。)
在发现“世间印法”譬喻之前,貌似能证明雕版印刷起源较早的文献资料也有不少,可惜追究起来,不是人们阅读理解有误,就是古书本身存在问题,证明力都不强,所以聚讼百年,仍无定论。而从字面看,法藏的话中包含了印、文字、纸,还有一个“印纸”操作,几乎具备了印刷的所有要素,形成完整的印刷过程,故此“初唐说”被广泛接受。如中国学者孙机也认为,“法藏的这些话含义十分明确,没有产生误解的余地。而且他既然用印刷术打比喻,说明佛教信士们对这件事也不陌生。法藏主要活动于初唐,他的这些话是中国初唐时已有雕版印刷的铁证”(《印刷术:中国古代的伟大发明》,第14页,新星出版社,1997年)。
起源问题可称为中国印刷史研究的首要问题,如果法藏确实在用雕版印刷术喻说佛法,那么搜寻出他留下的明确时间坐标,是印刷史研究的重大突破,可喜可贺。但他的话也有一点让人隐隐不安:正像开启了中国印刷史研究进程的卡特观察到的那样,“汉文中的‘印’字,兼具印章和印刷两层意思”(《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它的西传》,第22页,商务印书馆,1991),人们必须排除“印章”,才能落实“印刷”,究竟法藏所言其意云何?当把阅读范围扩展到法藏的整部著作以及更多佛典,而不是局限于断章零义之后,我们会发现,这种“不安”并非庸人自扰:法藏说的“印”,义指“印章”的可能性远大于“印刷”,至少不可以径指为“印刷”。将其称为雕版印刷起源的铁证,未免过于乐观。
先放开法藏的譬喻。“印”本来就是《华严经》中的重要概念,除了印现、海印、智印等宗教引申义外,经中也出现很多使用印章、钤印本义的“印”。《华严经》有三个主要译本,最早的是东晋陀跋陀罗译六十卷本(译始于义熙十四年,418年),或称“六十华严”,也是法藏讲解的本子;居中的是与法藏同时代而稍后的唐实叉难陀译八十卷本(译成于圣历二年,699年),或称“八十华严”;最晚的是唐般若节译四十卷本(译成于贞元十四年,798年),或称“四十华严”。三位译者在选词用语上并不雷同,有助于我们对经文的理解。
“六十华严”《离世间品》有“世间……印法”一语:
菩萨摩诃萨善巧方便、究竟彼岸,随顺世间……示现一切世间书疏、文诵、谈论、语言、算术、印法,一切娱乐,现为女身才术巧妙,能转人心,于世间法离世间法,悉能问答究竟彼岸;于世间事离世间事,亦悉究竟到于彼岸。
“八十华严”译作:
菩萨摩诃萨到善巧方便究竟彼岸,心恒顾复一切众生……一切世间文词、咒术、字印、算数,乃至游戏、歌舞之法,悉皆示现,无不精巧,或时示作端正妇人,智慧才能世中第一,于诸世间出世间法能问能说,问答断疑皆得究竟;一切世间出世间事亦悉通达到于彼岸。
此本于《十地品》又有类似说法:
此菩萨摩诃萨为利益众生故,世间技艺靡不该习,所谓文字、算数、图书、印玺;地、水、火、风种种诸论,咸所通达。
可见,“六十华严”中的“印法”,就是“八十华严”中的“字印”、“印玺”,为印章无疑。世传梵文本《华严经》中,此“印法”对应的mudrā,同为“印章”之义。
“六十华严”《入法界品》说:
而亦不违种生芽法,悉知一切从因缘生,如因印故而生印像。如镜中像,如电,如梦,如响,如幻,各随因有。
“八十华严”《入法界品》译作:
知一切法如种生芽故,如印生文故。知质如像故,知声如响故,知境如梦故,知业如幻故。
“四十华严”则译作:
知一切法如种生芽不失坏故,如印印文相续起故。知质如像故,知声如响故,知境如梦故,知业如幻故。
可见,句中作为名词使用的“印”为印章,作为动词使用的“印”则为钤盖。印章以能复制文字图像而被说法人用作譬喻。
从佛经中还可看到,在佛说法时的印度“世间”,制作使用印章是婆罗门必备的几项技能之一,有点像中土的“六艺之一艺”。当时人擅长“印法”,仅《华严经》的三个译本中就有多例。
“六十华严”:
(释天主)答言:“善男子!文殊师利教我相黡子法、算数法、印法,我因知此三种法故,得一切巧术智慧法门。善男子!我因此法门故,知黡子、算数、印性。”
“八十华严”:
自在主言:“善男子!我昔曾于文殊师利童子所,修学书、数、算、印等法,即得悟入一切工巧神通智法门。善男子!我因此法门故,得知世间书、数、算、印界处等法。”
“四十华严”中除自在主童子外,具足艳吉祥童女也擅长印法。其母赞美说:
此女非长亦非短,亦复不粗亦不细,身诸部分悉端严,众相圆备无讥丑。世间所有诸技艺,文字算印工巧法,言辞讽咏皆清妙。
又有多罗幢城多智大婆罗门对善财童子讲说四种姓各艺其业:
言艺业者,并从髫龀以至壮年,各于其伦习学其事。若婆罗门业,修智慧、图书印记、纬候阴阳、身相吉凶、围陀典籍。
正因为印章的普及与流行,而且它能如实、快捷复制文字与图像,与印成品具有直接因果关系,种种特性与佛法有奇妙契合,故佛经中除引申“印”的意义,使其成为佛教名词外,还就“印法”多方取譬,妙意横生。《华严经》外,再举数例。
北魏般若流支译《正法念处经》:
如印印物,彼不似印,印软物坚,则不能印;印坚物软,印则文生。
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狮子吼菩萨品》第十二之三:
如蜡印印泥,印与泥合,印灭文成,而是蜡印,不变在泥。文非泥出,不余处来,以印因缘,而生是文。
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空声劝厌品》:
生灭无体故,如印印成文,非彼非离彼,诸行亦如是。
唐玄奘译《寂照神变三摩地经》:
信解随因所起诸果,如印起印成一切法。
这时让我们回到法藏的譬喻,就会发现,法藏著作与佛经特别是《华严经》使用同一话语系统,他所说的“世间印法”显然直接来自《华严经》的“示现一切世间书疏、文诵、谈论、语言、算术、印法”;“印之则同时显现”则脱胎于《华严经》的“如因印故而生印像”。
法藏“世间印法”的说法基本袭用了《华严经》的现成譬喻,他“以经解经”的出新之处在于引用成语时加入了能体现时代特点的新元素——纸,将“世间印法”的“世间”从佛说法时代拉近到他身处的时代。
在“八十华严”译成后,有长者李通玄撰《新华严经论》,也以“印”为譬解说佛法:
一时顿印如印印泥;一时顿印无有先后中间等(卷二)。
取譬与法藏相似而固守“印泥”本义,一方面说明李氏解经相对拘谨,另一方面也说明在法藏之后,唐人解经仍将“印”指为印章而非印版。
佛教产生时没有纸,能“印”的只有“泥”,所以尽管古印度印章十分发达,佛经常常提及,人们也不会误解这是在讲“印刷术”。法藏将“印泥”譬喻转换为“印纸”,透露出在他身处的时代,将印章钤盖在纸上而不是泥上,已是寻常生活情景。能否认为这就是雕版印刷的流行?这个问题比较纠结,但在印刷史研究中还是有基本共识的:雕版印刷在很大程度上受印章启发而产生,将印面扩大,文字增多,钤印改为刷印,雕版印刷术就出现了。但在这些演变未完成,特别是“刷印”尚未出现时,使用印章复制文字图像不能称作“雕版印刷”。且不说法藏的譬喻只是引用佛经成语,即使他自出机杼,从文中也看不出此“印法”具有雕版的技术特征,难以证明雕版印刷在“初唐”已经发明甚至成熟。
退一步说,如果把在纸上钤盖印章看做是印刷术发明的一个过程,对法藏譬喻的意义也不能过高估量,因为在他之前,“或印绢纸”(唐僧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语)已有很多明确记载。如《魏书·卢同传》记卢同奏设“朱印勋簿”之制:
肃宗世,朝政稍衰,人多窃冒军功,同乃表言:……请遣一都令史与令仆省事各一人,总集吏部、中兵二局勋簿,对勾奏按。若名级相应者,即于黄素楷书大字,具件阶级数,令本曹尚书以朱印印之……诏从之。同又奏曰:……请自今在军阅簿之日,行台、军司、监军、都督各明立文按,处处记之。斩首成一阶已上,即令给券。一纸之上,当中大书起行台、统军位号,勋人甲乙。斩三贼及被伤成阶已上,亦具书于券。各尽一行,当行竖裂。其券前后皆起年号日月、破某处陈、某官某勋,印记为验。
其中分别说到在绢帛(黄素)和纸上钤盖印章,且印色为朱色。又如同书《萧宝夤传》记正光四年(523年)宝夤奏设“官吏考计”之制:
既定其优劣,善恶交分:庸短下第,黜凡以明法;干务忠清,甄能以记赏。总而奏之。经奏之后,考功曹别书于黄纸、油帛。一通则本曹尚书与令、仆印署,留于门下;一通则以侍中、黄门印署,掌在尚书。
同样要在纸和帛上钤盖官印。
两件事都发生在魏肃宗(即孝明帝,515—528年在位)当政期间。可见早在此前,印章已加于纸帛之上。在实物方面,国家图书馆藏敦煌所出写本《杂阿毗昙心论》,纸背捺印四周环绕梵文的墨色佛像并钤“永兴郡印”朱印,李之檀考此永兴郡为北周所设,钤印年代在561—574年之间(《敦煌写经永兴郡佛印考》,《敦煌研究》2010年第3期)。此件纸上同时钤有佛像印与官印,可略窥雕版印刷术发明前印章用法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