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在叶府住了已有一月的陶氏忽然对叶琼华说要回乡下去瞧瞧。
叶琼华诧异的问她是否有苛待之处,陶氏摆手说不是不是,说是乡下正值农忙时期,她得回去看看,免得误了庄稼,还要雇些短工忙接下来的地里的活计。
叶琼华想了想,颔首同意了。
然后叫下人准备好车马和随行的丫鬟小厮,趁着早间日头不大的时候送陶氏回乡,免得给毒日晒中暑了。
叶琼华为了她的算计,自然是要尽可能的叫陶氏风光一些的,好能显衬出陶氏在叶府是怎么的备受厚待,她又是怎么的良善仁慈。
于是翌日,陶氏便穿着叶琼华命绸缎庄给她裁制的新衣,风风光光的乘坐着马车回山泉乡去了。那马车里为了叫她凉快一些,甚至还摆着一盆子的冰块儿。这待遇,伺候的陶氏得意极了,一路上一个劲儿的跟那两个丫鬟说她儿媳妇真是孝顺,给了她什么什么东西,待她怎么怎么温顺。
小丫鬟也不拂逆她的意,即便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也还连连点头,摆出一副倾听乖顺的样子来。
瞧着俩小丫鬟毕恭毕敬的样子,陶氏心里的得意骄傲就越长越满,可是这得意之中也有些不满意的地方,因为这两个丫鬟太内向了,只听不说啊。她们不说,她如何能谦虚的说这也没什么呢?如何显得出她如今的快活逍遥呢?
所以,直到到了山泉村,她的破院子时,陶氏心里都还很有些意犹未尽,直想拽着人多显摆一些才好。
正巧,因着马车的奢华,村子里一路引来了不少的村民,都尾随着来了她家。
村子里没什么新鲜热闹的消息,一点小事就立马传的沸沸扬扬,没一会儿的功夫,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晓得了陶氏风光回乡的消息了。
于是许多人都围到了陶氏的小破院子里来瞧热闹,将她的小院子挤得满堂堂的。
大家都来看她,羡慕不已,沉醉在一片艳羡的目光里,陶氏可得意了,暗道,她如今和以前可是不一样了。
她再也不是人家揶揄嘲笑,随便一个小子也能接济怜悯的寡妇,她现在是个穿金戴银的贵夫人了!
原先和她走得比较近的几个妇人都跟着她进了屋,瞧着她装模作样地指挥着那些丫鬟小厮做东做西的耀武扬威的摆着谱儿,眼里的羡慕都快挤到眼眶外了。
一个年级稍稍年轻些的妇人又是羡慕又是妒忌的说:“萧瑜她娘啊,你这是被儿媳妇儿赶回家来了呢?”
从前是个困难户,如今却变得这么风光了,陶氏还这么趾高气扬的样子,许多人心里都嫉妒的很。另一个见不得陶氏得意的妇人也逮到了由头,赶紧借着话茬说:“萧瑜她娘啊,我早先就说啦,那大家小姐不是好伺候的,你儿子是入赘去了人家,你还跟着过去人家住,岂不是惹人嫌嘛?这不,人家不乐意看你白吃白喝,叫你回山泉村了吧。这一下子给人家送了回来,地里的活计也给荒废了,现在大家也都忙着,没得空子帮你收庄稼,眼见着就给糟蹋了,你瞧这可怎么是好啊!”
那妇人装腔作势的说着,只差说她是狼狈的给赶回来的了。
若是以前,陶氏早就蹦起和她们对骂去了,如今陶氏却是悠闲自在的很。
眉毛一挑,掸了掸衣袖,摆足了架势,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瞧着我这模样,像是被送回来的?”
那几个妇人随着陶氏的动作,眼睛瞅上了她的衣裙。
叶琼华让绸缎庄给她裁制的新衣是极华贵的蜀锦,寻常人家连块边角料都是买不起的,如今却制成了一整件衣裳穿在陶氏那干瘦的身上,蓝靛的底色宝相花纹,领边衣襟袖口俱用黛紫的丝线绣边,看起来沉稳又贵气。
那几个妇人认不出面料是什么料子,却也能从中瞧得出优劣来,瞧着便是极昂贵的样子,眼睛就掩不住艳羡之色了。
陶氏得意的用手指自上由下指了指衣裙,口上极尽炫耀之能的说:“这衣裳还不是最好的,我儿媳妇儿前前后后给我制了十几套新衣,每一件都是极好的面料,连样式都是最新颖的!”这新颖二字,还是从那给她制衣的绸缎庄掌柜给她说道时听来的。
那俩妇人不乐意去夸陶氏叫她得意,有些僵持不下。
和她关系较好的一个年级偏大的老妇人不太讲究这些,见气氛不太好,便给她们解围。上前摸了摸衣角,边点头口里还连连咕哝说:“这衣裳好这衣裳好,颜色好看,料子摸起来也滑顺的很啊。”
乡下人,觉得衣裳颜色亮摸起来舒服些就是好东西了,这是这老妇人能说的到了极点的称赞。
本是给陶氏和几人台阶下,好叫几人关系不要搞僵,偏生陶氏皱着眉头一把拂开她的手,紧张的捏着衣角仔细瞧,嘴里还不满的抱怨:“这衣裳贵着呢,可别给弄坏了!”那老妇人比陶氏年纪大许多,该是她叫姑的辈分,不好太过分,只在心里把她骂了个遍,老太婆,手也忒长!
那老妇人本是想做个好人,却给陶氏弄了个没脸,也是她好性子,没和陶氏计较,不然非得拂袖怒去了。
幸好陶氏还知道自己做的不太对,便扯开了话题不再就这事计较。
只是她的话题却没变,仍是那档子炫耀之事。
先是说起叶府多大多奢华,只差将那铺路的小石子都说成金子了,又说起叶琼华对她多孝顺多恭谦,每每都要将好东西送去给她享用,还派了许多丫鬟婆子伺候她,连倒杯水都只用呼一声‘来茶。’便可以坐享其成。
那些妇人虽有些不自在,可是听着叶府富贵的生活和那叶琼华的事情,仍是听的津津有味,不自觉的就在屋子里落了座。
那陶氏瞧着自己吸引到了众人的目光和关注,更加得意了,说的更是起劲,连自己枕的什么花样的枕头都给炫耀出去了。
这边热闹非常,陶氏隔壁的人家却是异常冷峻压抑。
陶氏隔壁的人家姓崔,是和萧家多年的邻居。
陶氏男人萧正仪还在世时和他是大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情谊自然深厚,在陶氏生了萧瑜出来之后,甚至还彼此定下了约定,说是最好两家结作因亲,情谊永存才好。
崔家这时已经有了个三个儿子,还没生女儿。没两年,崔家媳妇又怀了胎,这一次生了个女娃,就是崔小菊了。两家有了约定,来往也是异常频繁,关系好的简直就是异性兄弟,许多亲兄弟还没他们亲厚。
谁知天降不幸,农闲时期,萧正仪给人家打短工,结果累货时一个不小心,货物坍塌,给货物压死了。
幸好萧正仪是签了契书的,主人家赔了她二十两银子。
那之后,陶氏娘家人寻了个人家叫她改嫁,陶氏见那人是个半老的鳏夫,长的还比较寒碜,死活不乐意。她娘家人见她这样也拿她没法子,总不能捆着她送去成亲吧,只得由着她在山泉村折腾。
陶氏一个妇人,又不是很健壮,忙那几亩三分地实在是忙不太过来,萧瑜又是小娃娃,帮不到丁点忙。崔家见她艰辛,总在忙完自家活之后自发去她家帮忙,这才叫她日子渐渐好过了些。
后来,陶氏送萧瑜去念书,不叫他沾地里的活,拿着萧正仪伤亡赔的那二十两。萧瑜读了十来年的书,可惜并没有什么才华,到如今,也只是个童生。
虽没有才华,却是个爱折腾的,时不时就要和些书生同窗们去逍遥作乐,还讲究什么风雅,直将萧家还算小康之家给耗成了家徒四壁。
崔家本就是拿萧瑜当未来姑爷看的,虽有过几次劝萧瑜谋个营生,见他没有行动,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想着日后崔小菊和他成了亲,两家来往繁密些,日子也不会难过,毕竟崔小菊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帮衬着呢。
所以,虽然萧瑜二十来岁了还没能考中秀才,也没个营生,萧家还越来越破败了,崔家也没嫌弃他家,仍是亲密来往,视作姻亲。萧瑜长相俊秀,小菊容貌虽不是极好也是眉清目秀,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萧瑜又是体贴亲近的姿态,小菊自然对他动了心。
谁知,崔家没有嫌弃,萧家却是看不上他们家了。
萧瑜读书,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读的说是书,不如说是风雅和利益。他不整日学着怎样考取功名为国效力,却是想着如何飞黄腾达之事。
他精心营利,和那些家世较好的人来往攀交,那些人也不见得文采有多好,却是极会做人享乐的。和他们交际来往,萧瑜又是个心气高的,怎么也不会只蹭着别人白吃白喝吧,这一来二去的,花费自然不少,可怜陶氏,却以为萧瑜是笔墨纸砚花费巨大呢,却不知人家是用来攀比享乐的。
跟着他们,萧瑜见识了不少上层人士的享乐生活,见多了美婢俊童,灯红酒绿的生活,花天酒地惯了,萧瑜又怎么瞧的上山泉村那狭小的世界呢?
他转眼便将那青梅小菊抛诸了脑后,谋算起了更好更美的前程来了。
如今,萧郎入赘了叶府成了人家的乘龙快婿,而菊妹却芳龄以至十九,花了脸,人憎鬼嫌的模样无人问津。就连那有了两个小钱,想纳个偏房的也想挑个年轻些长相俊俏些的,更何况那些想要正经娶妻过日子的呢?
陶氏在那快活得意的炫耀,却没想到一墙之隔的崔家是怎样的寂寥怨恨。
崔家听着隔壁的欢声笑语,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受到的冷眼嘲笑,咬牙握拳,真是悔不当初。
小菊他娘攥着衣袖擦着眼泪,低声和她男人说:“幸好小菊睡下了,不然又是一场折腾,今儿还好,她累极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怕只是怕日后,若是陶氏她不走了,小菊可怎么办啊?”
崔小菊自打毁了容,自知为了未来之后便一直自暴自弃,每日哭闹不休,更甚至有了空子便要寻死,崔家为了崔小菊可算是筋疲力竭了。
小菊他爹是个庄稼汉子,老实也敦厚,此刻面对着萧家的快活,在想到自己家的境况,也是老泪纵横。
他知道小菊的情况不好,要是醒来看到陶氏那样恣意张扬的模样,再想着自己的绝望处境,定然是不会轻易放下的,只怕更绝了死志了。
哑了声音恨声说:“她要是不给咱家活路,我就跟她拼了!”
小菊他娘赶紧劝他莫要胡言,此刻正是要他们男儿郎撑起一大家子的时候,怎能这样自暴自弃呢。
崔家三个男人也劝他爹,他们心里也极不好受,小菊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娃,从小就是备受疼爱的一个,今日却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想着以前最爱漂亮的小菊现在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整日披头散发的寻思哭闹哀嚎,心里就恨的不行。想那白眼狼若是再敢出现,定要扒了他的皮给小菊泄恨!
陶氏不知隔壁人的想法,兴许是知道他们如今的处境,又或许是浑不在意。她只知道她炫耀的够久了,翻来覆去的每样事都说尽了,口也干了,于是便和几人告辞,去地里瞧瞧庄稼。
那丫鬟小厮跟在她身后下了地,谦卑表情下却是极不满的。
心里暗骂,这陶氏方才炫耀的时候着紧的很,连旁人摸上一摸都生怕刮坏了,可如今却踩着锦绣罗鞋就踩在泥泞的地理,一点也不在意那烂泥糊了精致的鞋面。
大小姐总把好东西给她用,她却一点都不仔细,只顾着显摆自己的面子,告诉旁人多珍贵多值钱,事实上却是一点也不珍惜的。
反正她是觉得弄坏了大小姐也会再给她送去,不是她的银子她就不心疼了!
几个小丫鬟忿忿不平,直想小姐太好心,这陶氏根本不配用那些上好的昂贵东西。
叶琼华此刻还不知道山泉村发生的这些事情,不过她也揣测的八九不离十,毕竟这一切都是她明里暗里引导的,怎么会不成竹在胸?
不过陶氏却并不知情,她还满心以为她的儿媳妇儿是个温良柔和的人,生了一副好拿捏的性子,这万贯家财任她娘儿俩花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