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个月的训练,新兵们被授予了列兵军衔,然后就要分到各个连队里去了。这个时候,有关系的士兵就纷纷开始活动起来,到了最后几天的晚上休息时间,寝室里几乎没有剩下什么人,只有孟中由和马小帅坐在床铺上发呆当然,马小帅一不留神,又开始脱口唱出他编曲的那些难听的小调。
何来育幽灵一般蹩了进来,看着孟中由,半笑不笑:“你,小孟,现在怎么想的?各个连队的实际情况可都不太一样哟,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说的?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嘛。嗬嗬,毕竟,你是我接来的兵。”
“我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什么‘你接来的兵’。再者说,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贿赂你你是不是很失望?”孟中由说。
“你你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列兵!列兵!”何来育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讪讪地正要走,耳边听见了马小帅的歌声,更加烦躁,于是大声斥责:“你是在唱歌,还是在杀人”
“对不起,对不起,领导过奖了。”马小帅一边赔笑,一边举手行礼。
何来育正要走出门,忽然象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看看马小帅:“你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马小帅。”
“马小帅?你姓马?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何来育面容缓和了许多,却又急急地问。
马小帅摇了摇头:“我父亲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
何来育“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马小帅?”
“是的,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意思是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我,很想当一个好兵。”
“嘿嘿,听说你连个队列都走不好,你还想当元帅?痴心妄想,列兵小子!”何来育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列兵的‘列’字怎么写吗?上面一个‘少’字,下面一个‘力’字,合起来就是‘劣’!劣等兵,就象劣等马一样,没有出头之日的!”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门去,嘴里还在嘟嘟囔囔:“长得可真象,不过马左使的儿子,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当兵,绝对没道理的”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孟中由和马小帅两人。马小帅呆呆地坐在那里,忽然问孟中由:“你说,我真的只是一个象劣马一样的‘劣兵’?”
孟中由不以为然:“你怎么能够相信这个人的鬼话。对了,你刚才似乎也没对他说实话你爸爸不是还跟你打赌来着?怎么会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家出走了?”
马小帅一笑:“你算是我的一个朋友,有些话我不怕告诉你,其实,这些军官都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但在我看来,他们都不是好官。我跟我爸爸打赌,不靠任何人的力量,一定自谋出路,在部队好好锻炼,混出个正经人样来。所以我没有跟他们说实话,也没有跟他们套任何近乎对了,你也千万不要告诉他们,不然我就输了。”孟中由点了点头。
两天后,孟中由那个果然就象家乡那位武装部干部所预料的,被分配到了一个名叫阆山的偏僻山区中队里。不仅如此,就在下中队的第二个星期,龚参谋代表团部来视察,指着孟中由、马小帅和另外一个新兵王春诚对中队长悄悄嘀咕了几句之后,孟中由和马小帅、王春诚就又被调往阆山密林深处的一个哨所,负责那里的巡察与防护。
“别到处东张西望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一个上等兵乜斜着眼睛说,他长得白白的,神态不算友好。
旁边一个看上去三十左右、黝黑而壮实的中士则热情地伸出手来:“欢迎你们!介绍一下,我是班长柳锡华,他是副班长柴永刚,加上你们新来的三人,咱们这个哨所一共五个人。”他们立即帮孟中由几人在山区简陋的营房里将铺盖张罗开来。
这片营房是阆山山区苍莽峻岭中难得一见的人工建筑物,原本是野战军某部的宿地,后来这个部队开上战场与来犯之敌拼杀,全部壮烈牺牲,这片营房从此便荒芜下来,进入和平时代,两国睦邻友好,就只剩一个边卡哨所驻防在这个山头上了。他们班打扫整理了其中四间房屋,将房屋的破窗用塑料薄膜和旧报纸裱糊好,一间柳锡华睡,一间柴永刚睡,孟中由、马小帅和王春诚睡在一间,另外两间用做厨房和会议学习室。
当天晚上开班会,柳锡华的一句话让孟中由听了感到当兵以来少有的一阵舒坦,他说:“小孟同志,小马同志,小王同志,你们到了这里,就算是到了家。我,既是你们的班长,以后也是你们的哥哥。”
孟中由说了几句自我介绍的话后,王春诚这个来自偏僻农村的男孩子接着发言,可他扭扭捏捏的,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全,甚至还会因害羞而脸红得低下头去。马小帅仍然做什么都心不正焉,包括开班会,他好几次又脱口唱了出来,孟中由连忙伸手拍了拍他,他才醒悟过来。
柴永刚则板起脸孔说:“我希望新来的战士要发扬一不怕累,二不怕苦的精神,多做事,做好事,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孟中由想:“柴永刚这家伙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居然敢在这里装腔作势!到底是柳班长年龄大说话办事有水平多了。”后来一问才知道,柳锡华今年年底才满二十,他十七岁当兵,接下来的三年时间就全部在这片荒山野岭里度过。这里每星期有人来送一次粮食和蔬菜,但平日里的伙食都是自己动手,长年累月的烟薰火燎,使他脸上过早地刻上了岁月的沧桑痕迹。
原本这里安排有一班十名战士的兵力,然而由于大多数人都畏惧于这里的艰苦和寂寞,纷纷托人找关系或早或晚地调走了。
“我调不走,也不想调走因为我是一个刺头兵。”柳锡华说。他为人十分正直,有看不顺眼的地方,他就直来直去,好几次跟中队长说翻了脸,他拍桌打掌,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甚至到上面的营部团部去申诉告状,为了得到一个合理的说法而不知疲倦。所以很多事情领导最终承认了他的正确,而他却永远地被驻防在了这片密密的山林之中。“当兵嘛,在哪里都无所谓,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也越能体现人的价值。况且这里还有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东西!”他笑了起来,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坚毅的脸庞上才露出了二十岁青年人应有的些许稚气。
柳锡华每天一大早起床,就在哨所前面一块空坪中打上一套军体拳,他非常有劲,打起拳来虎虎生风,二十动打完,双手握拳收拢腰际,两脚马步撤回一声轻喝,面不改色气不喘,回头看看孟中由他们还在香喷喷地睡觉,就去厨房做了早餐,这才把战士们叫起来。
柴永刚也起得很早,不过他可不是去打拳,而是面对着高山密林大喊大叫:“噫呀喔呀”然后压腿练手,孟中由他们后来才知道柴永刚出身于剧团世家,受父母和环境影响,他也习惯于每天清早这样吊嗓子练唱戏。
等柴永刚练完这一切,回过头如果看见孟中由和王春诚还睡在床上不动弹,就会用脚踢得门床咚咚响,骂:“你们来这里是当兵还是当爹的?他,给我起床了!”孟中由懒得理他,可王春诚就不吃他这套,有一次把王春诚逼急了,跳起床两人拳来腿往地干了一架,王春诚生猛有力,甚至摘下步枪上的刺刀兜头就捅,柴永刚被打翻在地,顿时象泄了气的皮球,从此以后再不敢在王春诚的面前放句够硬的屁话了。
出完早操,大伙儿吃过柳锡华做的早餐,然后就背上枪支装备,去把所辖防区都巡察一遍。
阆山这里滨临国土南疆,他们要执行的任务就是防止有人从这一片山林中非法入境。他们要巡察的线路看起来并不远,从这一山头甚至可以看到那一山头,但实际走起来翻山越岭,趟河越溪,还时常遇到毒蛇猛兽的攻击,所以从这里私越国境的并不多见,过了几个月下来,从春到秋,日复一日,山上的野花开了又谢,而每天就那么两个熟悉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正象一句谚语所说的: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孟中由心里呆得烦闷时,甚至希望能够看到一两个非法入境者来开开眼界。
柳锡华说:“小孟,你不要以为这里真的很闷。其实,你在山顶看看广阔的天空,在树林里听听鸟儿的叫唤,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享受。”他说这话的时候,孟中由顺着他的眼光一看,原来是溪边矮树上停着的一只翠鸟。
“什么,这也叫享受?人要是老在这种环境里呆着,不疯了也会傻了。怪不得我爸爸说,那些在海上孤岛当兵的人回来后连话也不会说,成了傻大个,现在我算是明白一点了。”马小帅说,脸上似乎有了一些懊悔的神色。
柳锡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得看你怎么想,怎么做了。你看”他手一指远方那灿若红霞的山体说:“这可是世界上有名的丹霞地貌,现在还没有被开发出来,不然的话,买票来参观的人还不知道要排到淡阳哪条街道上去。喏,这里叫‘翠衣谷’,那边叫‘玉杵窟’,‘将军洞’,还有‘聚乐溪’、‘郎君洞’、‘小龙池’多美的名字呀。”
孟中由微笑着想起了汪浪:“如果他在这里,一定又会酸辣死臭地吟咏:‘养在深闺无人识,一朝伴在君王侧’”
柳锡华又指了指前面从山峰夹壁中延伸而下的一道青石小径:“你们再看看,那里就是当年野战部队在这里练兵的时候,每天三次往返拉练,硬生生用双脚踏出了这条石路,你去数数,整整有九百九十九级台阶!难道说,这种顽强拼搏的精神就不值得我们学习和致敬的吗?”
马小帅遥望着青石路半晌,摇了摇头,叹口气:“这哪里是当兵,这是把牢底坐穿呀这种精神,看来我马小帅是学不来的,唉,只有敬而远之了。”
马小帅还真就受不了这里的烦闷,他呆在营房的时候如坐针毡,出去巡逻的时候又脚步飞快,一会儿就把整队人都甩在了身后,急得柳锡华赶紧冲到前面到处找他,生怕他不熟悉地形,迷失了方向。
终于有一天半夜,马小帅叫醒了孟中由,低声说:“小孟,我要走了。”
孟中由一惊:“走?你走到哪里去”
“我要到北方去了。跟一个在当兵前认识的女孩子,她给我来信了说她爸爸在边境上做黄金生意发了财,就等着我去替他打理呢。”
“那,你就这样走,岂不是当逃兵?”孟中由认真地看着他。
“我我不是逃兵。只不过我不适应这种当兵的生活,我只是觉得我跟爸爸打的赌,我输了!”
孟中由斜眼看着他:“打什么赌,服什么输,这都是废话。反正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个逃兵!”
马小帅被孟中由的话堵得脸庞发红,他正有些羞愧,不过转念一想,又微笑着说:“中由,你非得说得这么直。好,好,逃兵就逃兵吧,管他呢。哈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我命中注定是走不了当兵这条道的,在这里,要那种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的人才呆得下去。我唉,我不是。我是你说的那种心猿意马的人不过,虽然我不当兵了,但我也不甘心就这么输给我爸爸,我绝不按他给画的‘人生地图’去走我要凭自己的能力再去闯一闯好了,不说了,中由,你也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以我看来,你这性格也难以在官场混出名堂,不如跟我一起”
孟中由不等他说完,早就扭过头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