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哈哈大笑:“爱丽丝,你这么聪明的小姐,应该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子承父业,父亲就是成功的大古董商,我当然也不会逊色!你大概想象不到我家在伦敦闹市有几家店吧?岂止伦敦,在东京、巴黎、纽约,乃至香港,都有我家的收藏拍卖字号!中国是五千年的文明古国,有收藏价值的古董字画,欧洲到处都是,大有可为,我们急需你这样端庄美丽、气质高雅,而又有公关能力的华人小姐来拓展业务。而小姐呢,我看你那天丢了小皮箱是那样焦急,你的亲戚也并不富裕,可以想见,你在伦敦学艺术,要支付昂贵的学费生活费,就得有份像样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于是我就想了这么个主意,虽说花了一笔不小的广告费,还真把你请来了!我们撇开感情的事不谈,彼此都有所求,你说是不是呢?”
林怡芳只得坦率承认:“我的确急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最好与文化艺术沾点边,这样也有利于我的学习。”
乔治正中下怀,又是得意一笑:“那不正好?我和小姐想的一样嘛!如果可以,今天我就想请小姐工作!我们正在筹办一个中国明清宫廷瓷器、字画展销会,希望小姐参与操办这件事!”
林怡芳瞪大了眼睛:“我?来操办展销会?乔治先生,您太高估我的能力了,要知道我对古董字画,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可以说什么也不懂……”
乔治鼓励她:“我相信小姐行!在船上我们虽然谈得不多,但小姐书读得不少,对中国和英国文学作品的见解,虽是三言两语,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招聘,我不知道小姐是否能来,并没有关照手下,但小姐却能从应聘的众多女孩子中脱颖而出,这就说明,爱丽丝,以你对文化艺术的修养悟性和内外俱佳的气质,当然还有惊人的美貌,都是做好这个工作的最佳人选!”
林怡芳迟疑道:“如果……贵公司各位都觉得我行,那我就试试吧……不过有个条件,乔治先生,我们只能是工作关系,您不能掺杂任何别的念头!”
乔治一耸肩,爽快地说:“放心吧,爱丽丝,我是个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开的人,否则我在生意上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功!”他又神秘一笑,“你知道吗?那天去码头接我,送你回家的琼斯小姐,就是我的未婚妻!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林怡芳一听,又喜又忧,喜的是他已有了未婚妻,忧的是,那位琼斯小姐在送自己去舅妈家时,一路傲慢不理,对她仿佛有一种戒备敌意。送她到舅妈家后,琼斯一看房屋破旧,就更瞧不起,舅妈谢过她,请她进屋喝茶,她装着没听见,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直催乔治开车走了。自己到乔治公司做事,她能容得下自己吗?但她知道找个工作不易,尤其是可以学习东西方文化艺术的交流鉴赏,应该有助于学习音乐。至于琼斯小姐,也许根本就见不着,即便见着了,自己主动处理好关系,问心无愧就可以了。林怡芳沉吟片刻,终于答应下来,这使乔治十分高兴。
就这样,林怡芳开始在乔治公司做事。她起早睡晚一边学习音乐,一边刻苦钻研拍卖行业务,很快投入了展销会的工作。经过多日筹办,展销会获得了很大成功,公司赚了不少钱,林怡芳也学到了中国古董文物的鉴赏知识,算是在乔治的拍卖行站稳了脚跟。从此以后她有了一份喜欢而且收入较高的稳定工作。
这天晚上,林怡芳到教授家上完钢琴课,去唐人街买了些中国小吃,来到表舅妈家,给老人家过了一个温馨的周末。舅妈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周日早晨,尽管身体不舒服,还是一早就要去大教堂。林怡芳知道,她这是为那久无音信的表舅祈福,也就没有阻拦她,把她送到地铁口才回来。她先给舅妈清扫完小院里落满的枯枝败叶,又忙着洗晾衣物,正干得满头是汗,见一个老头在门外探头探脑,她连忙走过去询问:“请问先生找谁?”
那老头看了看她:“你就是从家乡来的那个女孩子?”林怡芳点了点头。
老头激动道:“芳子,我是你表舅啊!我当年回家,你妈带你来见过我,那时你才两三岁。没想到,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你长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啦!”
林怡芳一听他叫自己的小名,知道他就是表舅了。可他才五十多岁,就佝偻着腰,脸上满是风吹日晒刻下的皱纹,和舅妈一样显得苍老。要在路上遇着,她还真不敢相认!她赶紧接过表舅的包袱,请他进屋,泡上热茶,一边跟他闲聊,一边忙着手头的活儿。
“芳子,你一早送你舅妈上地铁口,她去哪儿啦?”
“她去大教堂了,表舅,你看见我们啦?怎么也不打招呼,和舅妈见个面哪?你不知道,这些年舅妈天天在盼你回来,她要知道你今天来,就不会去了。”
表舅尴尬一笑,喝了口热茶,犹豫片刻,终于说道:“芳子,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我是个受雇于英国轮船公司的海员,当年是我把你舅妈带出国的,开始我对你舅妈不错,可常年漂泊在海外,孤单又年轻,我……我经不住酒色财气的诱惑,这十多年来,从香港到伦敦,无数次往返,沿途的码头,有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后来就很少回家了。偶尔回来,我曾劝你舅妈改嫁,我是个不值得她等待的男人,但你舅妈还是苦等着我!到现在我由于工作劳累,加之生活不检点,未老先衰,她也和我一样,是让我拖累的。唉!我……我还得了一身的病,肾、胃、心脏都不大好,自知活不多久了,现在醒悟过来,还是结发妻子的感情最珍贵。这两年很想回来向她忏悔,得到她的原谅。实话告诉你,我在这门口徘徊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接纳我,所以想先和你聊聊……”表舅说到这儿,一时百感交集,掉下了混浊的泪水。
林怡芳感到很意外,因为舅妈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表舅这些不光彩的陈年往事,她只知道他多年没回来,什么原因舅妈没说,她也不好问。但她觉得不管表舅过去怎样,能回头,对舅妈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她连忙说:“表舅,你知道舅妈为什么去教堂吗?尽管身体不舒服,还是硬撑着去,她是想请大主教为你祈福啊!这说明她心里一直有你,我想她会接纳你的……”
表舅一听非常激动,嘴角都颤动了:“是……是吗?芳子,借你吉言,我就盼着这一天哪!”
表舅又问起家乡的亲人,林怡芳只要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两人聊了好久,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表舅慌了:“你舅妈回来了,我先到里面躲一躲,你和她说说看……”表舅匆忙提起他的大包袱走进厨房,林怡芳只得去门外迎接舅妈。
“芳子,你在和谁说话呢?”舅妈进屋疑惑问道。
林怡芳赶忙给她端来茶水,担心她听到表舅回来的消息,太突然过于激动,没有马上告诉她:“舅妈,累了吧?见着主教大人啦?”
舅妈点了点头:“是啊,主教大人说,只要心诚,你表舅会平安回来的。”
林怡芳一听放心了,待舅妈喝茶歇息了一会儿,就尽量平静地说:“舅妈,刚才我就是和表舅说话,他回来了,想请你原谅他,接纳他。”
舅妈一听说她日思夜想的丈夫终于回来了,激动万分:“是吗?他回来了?看来是我心诚坚守,上帝可怜我这孤独老婆子,真把他给召唤回来了!”她四处一望不见他,纳闷,“他人呢?在哪儿呀?”她忍不住数落起来,“芳子,你是不知道,他一次次拿话骗我,让我等了这些年,我的青春、我的人生全让他给毁了!哦,他现在走投无路了,弄出一身病,又回来找我了,他有本事,还去找那些外国女人呀!还有脸回来!上帝啊,为什么让我跟着他,流浪到这异国他乡,父母去世都见不着一面,有家都回不得啊!”舅妈越说越控制不住,多年郁结心底的怨气,一下子如火山爆发了,她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
林怡芳听着舅妈哀哀的哭声,也止不住掉泪。她见自己怎么也安抚不了舅妈,赶紧跑到厨房里去找表舅,解铃还得系铃人啊!谁知厨房小门大开,整个后院前院都不见表舅的踪影。她赶忙回来告诉舅妈,老人家一听丈夫让自己吓跑了,一下子又傻了!她这才慢慢收住了眼泪,茫然惆怅地望着一分一秒走动的挂钟,直发愣,回过神来又自责后悔,喃喃自语:“我这是怎么啦?十几年都等了,不就是等的这一天吗?我起大早去教堂,不也是想叫他平安回来吗?如今上帝把他召唤回来了,我怎么就……唉!”
林怡芳知道她老人家在为刚才情绪的失控和数落丈夫把他吓跑了而自责内疚,连忙安慰她:“舅妈,我相信表舅走不远,也许就在这大门外面,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只是舅妈见着他,一定不要再发火,好好和他谈,行吗?”
舅妈终于点了点头:“芳子啊,幸好你今天回来了,就拜托辛苦你啦!”
林怡芳走出小院,可是附近的街道、餐馆、咖啡吧、小树林,她全找了个遍,都没有见到表舅的身影。她满街跑了很久,一无所获。她垂头丧气往回走,进了小院,看到舅妈在厨房里边念叨边给表舅做好吃的。她忙了一上午没吃东西,本来就又饿又渴了,菜肴的香味扑面而来,真想进去快点吃上饭,但走到屋前,她站住了。她没能把表舅找回来,舅妈会多失望啊!她抿了抿干渴的嘴唇,又走了出来四处寻找。突然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表舅背着个大包袱,是不是又去了码头火车站呢?她从火车站又找到船码头,这时没有船进港,四周空荡荡的。当她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码头缆桩的一角坐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正望着泰晤士河波光粼粼的水面发愣,还直抹眼泪,那就是表舅啊!她心里一阵狂喜,赶忙走过去喊道:“表舅,你让我找得好苦!”
老头一看是她,也很激动:“芳子,你怎么找来了?”他抹去泪,开心地笑了,“我刚才都上船了,船要开,我又下来了,我不甘心就这样走了,知道你会来,我不会白等的,不会的……你果真来了……”
林怡芳搀扶起唠叨的表舅,帮他提起包袱要走,他又犹豫站住了:“去哪儿?”
“去舅妈家,还能去哪儿呀?”林怡芳笑了。
表舅为难了:“我……是想去……可一想起她那没完没了的唠叨数落,我又受不了!我……也有自尊啊!”说着,又坐下了。
两位老人都这把年纪了,还跟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许酸甜苦辣,乐极生悲,就是人生吧?林怡芳充满同情地看了看表舅风吹日晒黝黑粗糙的面容,深深的皱纹里,还残留着泪痕,她耐心劝道:“舅妈离乡背井跟你跑出来,她把一生都交给了你,等了你十几年,多么难得啊!你回来,她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只是把内心郁积多年的痛苦抖搂出来,你还不能让她说几句呀?她身体不好,一早为你跑那么远,请大主教为你祈福。你刚才走了,她整个人都傻了,直责怪自己,叫我一定把你找回来,自己还硬撑着,在厨房里为你做好吃的。你要不跟我回去,她会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不敢想……”
表舅一听又掉泪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好……我跟你回去。”
林怡芳如释重负:“这才对嘛!你既然承认自己有错,就得有海量,无论舅妈怎么说,你可不能再和她闹了!为了找你,我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你再跑,我可不出来找了,这天都快黑了,我一个女孩子害怕!”
表舅抹着泪笑了:“芳子,冲你这好心,我也不能跑了!今天是你成全了我们俩,我一辈子会念你的好,你就放心看我表现吧!”
果真,表舅说到做到,一进舅妈小院屋里,看见舅妈做好满桌他最爱吃的家乡菜,正望眼欲穿地痴痴等着,他十分感动,放下包袱,就双膝跪地,向舅妈请罪:“秀兰,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呀!”
舅妈一愣,赶紧搀扶起他,喃喃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两人抱头痛哭,好久没有说话!那晚林怡芳觉得饭菜特别可口,陪着两位老人聊了很久,看老夫妻终于破镜重圆,忙说明天还得上课,高兴走了,老两口感激送出好远。
这以后,每到周末,林怡芳总是抽空来舅妈家看望。她带着他俩游览了圣保罗大教堂、温莎城堡等伦敦名胜景点,一路上讲述了爱德华八世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动人故事,一些华侨见他们十分融洽亲密,还以为是一家三口,这使他们十分开心……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有自己丈夫在身边,加之还有个体贴关心时常来探望的外甥女,表舅妈感到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快乐。她拿出在公司做小职员的全部积蓄为丈夫治病,每天给他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但他还是在第三年秋天走了。临走,他流着泪请求她原谅,颤抖着手拿出一个银盒子,掏出他走南闯北积攒下的一件件珠宝,叫她去换钱,再找个能照顾她的好男人度过余生,但她却痴痴地望着他,断然摇了摇头。他还叮嘱她要关照好芳子,帮助外甥女完成学业,她连忙点头,说她早把芳子当自己女儿了。她紧紧地抱着他,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含泪给他哼起家乡的民歌。林怡芳闻讯从学校赶来,他已不能说话,嘴唇动了动,紧拉着她的手,掉下眼泪,带着微笑满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林怡芳是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生离死别,她和表舅妈做伴守到天明,隆重送走了表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