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石狮巷深处,一辆马车停在巷子里。两扇暗红漆的木门里头,渐渐传来一阵脚步声:“您路上多加小心。回到家后给我来一封信。天气就要转冷了,您多加注意身体。好好教育平安,把他教成一个有出息的人……。”
说到最后,终于带了一丝哭腔:“您真的不再住一阵子了?”
苏长福停下脚步,透过这张面孔,眼前浮现出另外一张熟悉的明媚的脸,心下一叹,抚着宋小米的发心道:“我会照顾自己,家里都不必你担心。你既然选了这条路,便认认真真地走下去。”
“倘若我走不好呢?”宋小米低着头,没底气地道。
半晌不见苏长福回答,抬起头,只见苏长福神情严肃:“谁也不能看顾你一辈子!你走得好,康平无忧,走不好,有苦自咽!”
宋小米禁不住他严厉的眼神,连忙低下头:“我记住了。”
离门口只有数步的距离,很快就走到头。苏长福伸手开门,忽觉手臂一紧,低头一看,只见宋小米低着头紧紧抱着他的手臂。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脚下已经湮湿一小片。苏长福深吸一口气,仰头眨了眨眼,拍着她的手道:“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你这是做什么?快些混出名堂,等你衣锦还乡,再到家里住几日。”
宋小米破涕为笑,抹了抹泪,仰头道:“说好了!”
主动打开大门,扶着苏长福出去。马车就停在外面,宋小米把苏长福送进车里,又嘱咐车夫几句,便站在门口看着马车远去,直到消失在巷子外。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对她。伤感散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昂扬的斗志。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打倒她!
“天下何处无芳草,偏你单恋一枝花。”蒋行端摇动着水墨画扇面的折扇,甚是惋惜地道。这话自然是对夏子秋说的,对夏子秋为了宋小米不惜与家里闹翻,他很是看不上:“一个女人而已,没得把便宜都让给别人。”
“什么便宜?少爷不稀罕!”夏子秋不屑地抬起下巴。
“好好,你不稀罕。”蒋行端笑道,折扇一合,装作漫不经心地道:“希望你那个心上人也不稀罕罢。”
“她当然也不稀罕!”夏子秋的脸上满是自豪,“少爷有钱时她都不来巴结,才不是贪慕虚荣的女人!”
“谁说的?说不定是——”
“你有完没完?”夏子秋忽然恼了,“连你也不给我打气,你再说这样的话咱们就——”
“脾气见长啊?”不等他说完,蒋行端把折扇往他头上一敲,“你真打算脱离夏家?我看你是昏了头,你置夏夫人于何处?被休离?还是一个人留下,应付魑魅魍魉的算计?”
夏子秋轻蔑一笑,眼底透着一丝狡黠:“他们才不肯放我离家!”
“那你是——”蒋行端愕然,转眼间想通了其中的关键,笑骂一声:“你这机灵鬼!亏我担心,原来早把一切都算计好了!”
夏子秋扬了扬头:“少爷看媳妇去了!”
夏老夫人遍寻不得宋小米的行迹,却被夏子秋给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站在门前,低头看着门上挂着的大锁,拧起眉头:“人呢?”
此时,宋小米对张夫人深深一福:“小米多谢夫人的照拂。”
本以为张夫人赶她走,是气她存心欺瞒,原来并非如此。张夫人呷了口茶,淡淡地道:“你不必谢我,我并不是为了你。我不能为了你而得罪夏家,如果你落败,我不会施以援手。”
宋小米仍然真心感激:“夫人已经尽所能地给予我帮助,我心中只有感激。倘若落败,也只怪我能耐不济,怨不得任何人。”
“你能这般想便好。”张夫人的面上依然淡淡,心中却不似面上平静。面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不仅仅有一手好绣功,居然还有一份寻常人都想不到的心计?面对夏、白两家的打击都顶住了,她才不过十四岁吧?想到隐隐听到的传言,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听说这次是一个……帮了你的忙?他是什么人?”
宋小米垂下眼睛,淡淡一笑:“一个寻常农夫而已。”
寻常农夫居然有这种本事?打死张夫人都不信,然而宋小米不肯说实话,她也只好按下不问。心中对宋小米又高看一眼,说道:“既然你想搬回来,那便还是住原先的屋子吧。你也不是不认得路,我便不让人送你了。”
宋小米还想把钥匙与地契还回去,张夫人摆摆手:“这是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倘若她敢收回来,那位少爷还不知要怎样闹呢?想起为了那位少爷,夏夫人脸上的愁容,不禁一笑:“你可还念着他?”
宋小米怔了怔,一时间心绪复杂,没有言语。
这场祸事全因夏子秋而起,但是凭心而言,夏子秋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她曾经暗中请示苏长福,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但是苏长福装作听不懂,总是不肯回答。被逼急了,便直言问道:“您这几日总教我这些大门大户里头注意的规矩,莫非笃定我所嫁非低?”
苏长福便答道:“嫁或不嫁,都是你的事。我只是仗着长辈的身份,提点你一下而已。”
宋小米细细琢磨,发现苏长福果然毫无立场,仿佛她想嫁给谁便嫁给谁,不想嫁谁便不嫁。这大概是一位父亲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包容。宋小米心中热烫,再默念“夏子秋”三个字,温声答道:“顺其自然吧。”
如果夏子秋仍然坚持,她也不妨一试。倘若夏子秋妥协,也没甚么好感叹的。
雨过天晴,放下多日的正事也该拾起来了。宋小米略作打扮,出门向尚宜轩而去。只见尚宜轩里头人挤为患,或丰腴或纤细的身躯全都在用力往里面挤。宋小米试了几回,居然挤不进去,不禁目瞪口呆,发生了什么事?
恰巧有一个瘦弱的姑娘被挤出门来,脚下踏空,整个人往后倒去。那姑娘原以为定要摔个四脚朝天,谁知身后传来一股稳稳的力道,顿时心中一喜。待站稳后,看见是位姑娘,又不由得嘟起嘴来:“谢谢。”
宋小米不知她心中纠结,指了指里面问道:“里面怎这样挤?”
“你是多久没出门了?”那姑娘抿了抿鬓角,“水娘子最新出了几款衣裳,数量有限,当然要挤到前头才能买到啊!”
说完,便又朝里面挤去。
水娘子?宋小米默念这个名字,又看看里头全都是冲着水娘子而来的人,握了握拳头。终于等到人散去,宋小米走进里头,只见阿葵与阿庆双双坐在地上,抹汗骂娘。见宋小米走进来,阿葵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被阿庆扶着起身:“宋姑娘。”
阿葵的眼神有些闪烁,低着头去打扫。阿庆则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宋姑娘好久不出新绣品,名字都快被丰州城里的姑娘们忘啦!”
宋小米不禁莞尔,这阵子她的名字都快被人尽皆知了,还怕被人忘记?刚要开口,忽然听到阿葵小声地嘟囔道:“忘什么?人家的名气可大着呢。”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阿庆挠头哈哈干笑:“别听他的,他嫉妒你呢。”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宋小米到柜台前头,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只小盒,递给宋小米道:“别看水娘子的绣品卖得好,比起宋姑娘可远远不及呢!”
“哦?”宋小米打开小盒,只见里头是一小卷银票,看起来不低于五百两的样子,不禁心中一动。
只听阿庆压低声音道:“宋姑娘最近是没出新绣品,否则保管比水娘子卖得好!前阵子那件事……宋姑娘设计的样式一阵大卖,就连仲秋节后过季的衣裳都狠狠卖了一回。这些便是卖得的银子,我没找到你住的地方,现在正好还你。”
听到此处,宋小米的心情好起来一些,仰起头笑道:“等我跟你们东家商量过,便把新的绣品拿来。”
这些日子又绣了几样男子样式的长衫,加上原先绣好的,若经营得当也该掀起一场热潮。对于自己的绣工,宋小米从来没有怀疑过。
说到就到,只听身后响起一声:“宋小米,原来你在这里,让少爷好找!”
夏子秋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习惯性地就想一阵损骂,然而看到安安静静站在柜台前头的宋小米,话到嘴边不禁消弭无踪。心中升起一丝拘束,清了清嗓子道:“嗯,你饿了么?少爷请你吃午饭?”
阿庆掩嘴偷笑,被夏子秋瞪过来,便往外头指了指:“少爷,离晌午吃饭还有大半个时辰呢。”
夏子秋脸上一红:“再多嘴就扣你半个月工钱!”
俨然一副夏扒皮的模样。
宋小米不禁笑出声,说道:“既然还早,我们不妨在此商量一桩事。”便把在这之前商量好的,尚宜轩试卖男子衣饰的打算又细说一番。得到夏子秋的同意后,便道:“那好,我去把东西取来。”
“我跟你一起!”夏子秋眉目飞扬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