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米一番痛哭之后,便打消了去河西的地里找苏长福跟苏谦玉的念头。她又忘了,她如今已然姓宋,是他们最痛恨的那户人家的侄女,去了叫他们看见,该有多扎眼?
何况她做了那样的糊涂事,真相大白之前再没脸见他们。
慢慢低了抽泣声,扶着树干坐在地上,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听着风从林间穿过,带动枝叶摇摆,发出哗哗的声音。柳青云见她终于不哭了,心里长舒了口气,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你跟婉玉并不熟,只因为得到她的一句提点,便为她这般伤心。”
说到这里,自嘲一笑:“我自诩爱她至深,除了在心里纪念她之外,竟没为她做过任何事。就连为她报仇,都靠别人提醒。”宋小米听到这里,抬起头看他,却因为他负手背过身去,只看得到他的背影:“我跟婉玉认识的时候,她跟你现在是一个年纪,只有十四岁,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善良,最感情丰富的姑娘。”
宋小米低着头,搓着狗尾巴草的毛尖,默不作声,听着柳青云怀念的声音慢慢说道:“那天,街上有几个孩子打架,有一个孩子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都流到衣襟上,我看到后,刚要走过去劝解,便见到一阵嫩黄色的风从眼前刮过,再定睛一瞧,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叉着腰挡在那个孩子身前,言语利索地把带头打架的那个孩子骂了一顿。”
“那个孩子似乎很不情愿,要出手推她,呵呵,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厉害,眼睛一瞪,一连串儿漂亮话就从嘴里冒出来,直说得那个孩子涨红了脸,半句话也辩不出来,被她的威势吓跑了。”柳青云一时笑,一时叹,“当时我并不喜她,只觉得女子不应如此,当像你姐姐念玉那般温顺柔婉。可是不知怎的,她瞪着眼睛骂人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
宋小米也想起当时的情形,心里一酸,跟他不同的是,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他。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却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早在半年前她便知道他这个人。
女孩子家十三四岁便开始说亲,到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出嫁了,苏长福并不是刻板的人,给她挑了几户人家,叫她从中捡出最中意的一个来。她因此注意到柳青云,那次见到他,其实心里紧张得很,看上去她把那个孩子骂得不敢回嘴,十分威风,其实要是那个孩子推她一下,她指不定就倒下去了。
之后他们一起送那个被打坏的孩子去医馆,顺理成章地认识了。然后回去她兴冲冲地跟宋念玉说,她认识了一个温柔清隽的秀才——瞧,蠢吧?宋小米嘴角扯出一丝嘲讽,如此识人不清,活该被人耍!
柳青云仍然沉浸在过去的缅怀里:“婉玉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有人那么狠心,居然害了她性命?”伸出右手,握住身前的一根腕粗的树干,指节用力得发白。
宋念玉来到时,就听见柳青云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找出杀害婉玉的凶手!”拧眉竖目,端的是坚定毅然,宋念玉从没见过这样的柳青云,心里一突。
走过去见柳青云的手紧紧握着树干,指节都发白了,连忙掰下来,掏出手帕一边为他擦拭,一边蹙起眉头心疼地道:“怎么了这是?跟谁生气也不能跟自己作对啊,手疼不疼?你呀你,这只手是捏笔杆子用的,对着这么棵糙树干子使什么劲儿?”
柳青云负着左手,回头温柔地看了宋小米一眼:“婉玉死得不清不楚,连小米都为她抱屈,我怎能坐视不理?”
又是宋小米?宋念玉皱着眉头在宋小米身上瞥过,眼珠微转,露出疑惑的神情:“婉玉去的时候,咱们便找过,半点证据也没有,如今过去了两年,相公突然这样说,莫非是找着了什么?”
柳青云摇摇头,一只手按在宋念玉的肩上,带着些许痛恨,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是否我找着凶手是谁,你都会同我站在一起?”
宋念玉微愕,不自然地眨眨眼,扯出一丝强笑:“相公这般说,可是已经认定了凶手是谁?”
柳青云不点头也不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又问道:“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说着,按在宋念玉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你跟婉玉的交情那般好,既晓得她是枉死,就该为她讨个公道!何况不论是谁,但凡杀了人,就该一命抵一命!”
话里话外无不透着一个“杀”字,宋念玉心里有些紧张,掐着手心,不动声色地问道:“相公到底认定了谁?莫非这人是我认识的?”
柳青云略一沉吟,回头看了宋小米一眼,见她垂着头在用几根狗尾巴草编小兔子,仿佛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形,便收回目光,看着宋念玉说道:“当年婉玉死后,当天晚上你堂兄便失踪了,他的人品如何,你我都清楚,此事即便不是他干的,也同他脱不了干系!”
“怎,怎么会?”宋念玉有些结结巴巴地道,“他是我堂哥,虽然风评不甚好,但是杀人放火的事决计做不出来,别人往他身上泼脏水就罢了,怎么相公也冤枉他?”
见柳青云皱起眉,并不赞同的模样,心里又怕又恨,看了木头人似的宋小米一眼,忍不住走过去踢了她一脚:“愣着做什么呢?跟你姐夫说了什么,怎么怀疑起堂哥来了?”
宋小米虽然低着头,绕着狗尾巴草编兔子,耳朵却无时无刻不关注着这边,在宋念玉的脚踢过来之前想躲开,想了想觉得不合适,便坐着不动,硬生生挨了她一脚,抬起头茫然地道:“姐姐?”
木木愣愣的模样,看得宋念玉气不打一处来,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妹妹?因道:“我问你跟你姐夫说了什么?怎么说起堂哥来了?”
“姐姐,我没,我没跟姐夫亲近——”宋小米忙不迭地站起来,编到一半的小兔子藏到身后,惊惶地摇着头。
宋念玉见她装傻,气得头顶冒烟:“谁问你这个?我问你跟你姐夫说了什么?”
宋小米仍是摇头:“没,姐姐,我没说什么。”忽然往前伸头,讨好地露出笑脸:“我跟姐夫说,姐姐最喜欢他了,嘻嘻。”
宋念玉一点儿也不高兴,皱着眉头,伸手去拧她的耳朵:“学会贫嘴了?我问你话怎么不答?”
宋小米顿时扁起嘴,可怜巴巴地看向柳青云——开玩笑,为什么要回答?就是要柳青云怀疑她,叫她心里有鬼!果然,柳青云见宋念玉揪着宋小米逼问,皱了皱眉,走过来分开两人,说道:“小米落水的时候,看见了地狱里受焚刑之苦的婉玉,婉玉告诉她凶手是宋良俊。小米感念婉玉救她一命,想要为婉玉报仇,才将事情告诉我。”
宋念玉当即便不信,挑了挑眉头,若是小米当真见了苏婉玉,只怕苏婉玉要开口骂她,叫她陪她一起受刑了——苏婉玉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猜不到指使人是谁?居然救了小米,可见是假的!
“小孩子家的话你也信?”宋念玉白了宋小米一眼,很有些埋怨地道:“相公,你是读书人,原应不信鬼神之说,怎么小米如此荒唐的话你也听?她落了水,不知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她自己分不清楚就罢了,你怎么就听信了,还怀疑起堂哥来?”
宋念玉如此力保宋良俊,倒并非是有多重视亲情,若她是这般有情有义的人,当年就不会怂恿宋良俊做那样缺德的事。之所以肯为他辩解,不过是因为不确定能把自己摘出来——若宋良俊被送了官,咬出她来该怎么办?
言罢,在宋小米的脑门子上戳了一指头:“你往常颠三倒四就罢了,怎么这样厉害的事情也敢无事生非?快断了你的那些念头,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天天不着四六,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被宋念玉如此一说,柳青云果然犹豫起来,疑惑地看向宋小米,似在辨别她的话的可信度:“是我莽撞了,胡乱就说出这些话来,你别怪小米,她也是一片好心。婉玉死得不明不白,我作为她的……我们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当还她一个清白!”
柳青云被宋小米讥讽一通,心下惭愧,决定无论如何要找出凶手,落在宋念玉耳中,不啻于一颗炸雷:“你怎么——”
苏婉玉,你这个祸害精!宋念玉在心里咬牙切齿,死人也能搅出一堆浪来,叫她怎么办?再杀她一回?不肯承认自己心虚,只把宋小米恨到不行:“瞧你惹的这些事!若是堂兄有个什么,我打断你的腿!”
宋小米倘肯叫她得意,就枉为苏长福得意了十六年的娇娇女儿,当下梗起脖子道:“我知道你们不信!若是你们敢,今晚子时到这里来,看苏姐姐的鬼魂会不会来诉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