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直至年关这一日,天气才稍稍转晴,积雪甚厚,云来已经许久没有出府,每日待在府里翻翻账本,看看雪景,倒也清闲自在。
云无极听了云来的请托,派人去了苏州接苏青宁入京,却被苏青宁拒绝了,派去的人回来禀报给云来听,云来心下叹息,但早也料得苏青宁不会来,只是打算着过完年回苏州一趟,毕竟母女俩也许久未见了。
除夕这日晌午,宫里派了人来请,宫里年年设了晚宴,所有的皇亲国戚一并携家眷与宴,云来让一干太监在府门口干候着,自己不紧不慢地梳妆打扮,蓉儿看的心急,火烧火燎的,生怕误了时辰。
云来却意兴阑珊,一想起要跟一堆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吃饭,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小姐,你早些去吧,王爷已经在皇宫里了,你别误了开席的时辰。”蓉儿将一身华美绣花长裙的云来推出房间,将狐皮裘裹上她的肩头,笑着道:“小姐越来越美丽了,今儿晚宴定会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的。”
云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只觉得穿戴太过贵气,她奇怪地道:“今晚宫里的女眷定都会好好打扮的,我即便穿的好看,也并不会特别引人注目。”
蓉儿摇头笑道:“小姐自己没发觉吗?你的相貌比从前要好看,连行为举止都别有风韵,嫁人果然有嫁人的好处。”
“贫嘴!你既觉得嫁人好,明儿我便让殷戒抬了八抬大轿来娶你就是。”云来笑嗔,抬手在蓉儿额上点了一下,裹紧了衣衫,抬脚踏入了雪地里。
连日的积雪并未融化多少,云来走的小心翼翼,经过花园时,忽然见到了一身雪白的玉蝶妆,她的肚子已经凸起,凝玉扶着她在散步。
两人迎面相见,云来也不好避过去,遂先开口道:“玉姑娘好闲情,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逛,当心路滑。”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玉蝶妆勃然大怒,伸手颤抖地指着她做泣泪状,道:“你是不是恨不得我跌一跤把孩子流掉,你这个蛇蝎女人!无极早晚会把你休掉的。”
云来瞬间冷汗,暗恼自己方才多嘴了,她低了头,默不吭声地与玉蝶妆擦身走过去。
身后,玉蝶妆跟凝玉的对话隐隐传来。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我就知道她看不惯我跟肚子肚子里的孩子!”
凝玉细声安慰着,“王妃她没别的意思,可能也是要提醒你提防路滑,你不要往心里去,今天大过年的,咱也回去蝶落轩好好过除夕吧。”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云来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玉蝶妆一个耳光扇在凝玉的脸上,怒不可遏地道:“她是王妃,那我是什么?我对你这么好,你还帮着外人说话!”
“我……”凝玉捂着脸扑通跪在雪地里,眼泪扑簌簌地滚落。
冰冷的雪地,膝盖跪在地上怎么受得了?
云来叹了口气,几欲转身过去拉起凝玉,又挣扎着收回脚步离开了。
若是真的为凝玉好,还是不要去插手,只是,云来心里奇怪的是,凝玉方才说话的口吻,分明是站在了自己的立场,难怪玉蝶妆发火。
除夕晚宴设在宫殿里,云来入殿的时候,席上少有空坐了,宫人引着她在云无极身旁坐下,他侧眸笑望着她:“怎来的这么晚?”
云来两手一摊,把身上纷繁复杂的衣衫给他看,隐隐感觉到四周窥视过来的目光,脸颊有些烧烫:“光是穿这衣服,就费了一个时辰,蓉儿也真是,不知从哪找了套这样麻烦的衣服来。”
云无极眯眼打量了一瞬,眼里有流光,“衣服是我让人给你缝制的,倒是很衬你。”
“你?”云来狐疑地看她:“你怎么知道我穿衣的尺寸?”
这衣服像是给她量身定做般地合适,她还以为是蓉儿亲手做的。
他的手探向她的腰间,表情狡黠,“抱了你这么多次,怎还会不知道你的尺寸。”
她羞恼地拿开他的手,明眸半眯,眼角风情隐现,正在再说话,眼见云怀天携着顾佩兰入殿,于是随着众人起身行礼。
再度落座时,眸光划过席上的宾客,触及到某一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秦逸舟?
他怎么会在这里?
再看他身边,是坐着顾碧桑,云无极靠近她,低声道:“等下皇兄有好消息要宣布。”
云来心里正猜着是不是顾碧桑已经向皇上请旨赐婚了,脱口而出道:“皇上要把秦公子招为碧桑的驸马吗?”
云无极一愣,随着她的视线,目光落在正在笑谈的顾碧桑和秦逸舟身上,忽然微微笑了,“先不告诉你,等下你就知道了。”
“太后娘娘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素色衣裳的太后娘娘缓步走入,容颜未见多大改变,也并无缠绵病态,依然如当初般雍容高贵。
云来看见太后,第一反应是在人群中搜寻云思思,果真见到坐在她斜对面的云思思面色苍白如纸。
多日不见,她消瘦不少,下巴尖细的厉害。
云来的心抽痛了一下,敛下眸光,随着众人再度起身行礼。
太后在主座上坐下来,声音透着些许的笑意,“今日是除夕佳节,大家不必拘礼,都是一家人,尽兴就是。”
云来见太后面色和缓,言语欣悦,心里想着这又是唱的哪出戏,太后称病闭宫数月,今儿好不容易露面,倒是容光焕发的模样。
却是云思思因为流产而病态优柔。
“母后病体初愈,朕甚感欣慰,今天这除夕之宴算是合家齐了。”云怀天朗声道,跟顾佩兰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笑意。
太后端着茶盏,浅浅地饮了一口,方微笑道:“哀家有许久未见云来了,这丫头倒是越发地轻灵娟秀起来了。”
云来笑言:“谢母后夸奖。”
云无极在一旁剥着小金橘,仅仅是扬了扬眉头。
太后淡淡一笑,目光一一拂过众人,笑意恍如雪地上的日光,微微透着寒气,“哀家育有两子,并无女儿,你既是哀家的媳妇,也是哀家的半个女儿,哀家是怎么看你怎么欢喜。”
云来心里一惊,余光下意识地扫向对面的云思思,但见她面色煞白,嘴唇隐隐蠕动着,双拳握住,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她身边坐着的上官谦,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目光温和示意她不要冲动。
在这当口,竟无人敢对太后娘娘提及云家金枝玉叶的公主云思思。
云怀天打破这片安静,“母后这样偏爱端王妃,静妃等其他嫔妃可要心里委屈了。”
顾佩兰笑意吟吟,“母后喜欢臣妾的妹妹,臣妾也是与有荣焉,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心里委屈。”
太后慈祥地道:“静妃就是懂事,说起来,后位空悬已久,皇上若是觉得合适,就立静妃为后吧。”
“这……”云怀天一愣,大笑道:“朕还在想怎么跟母后提这件事,既然母后发话了,朕照办就是。”
顾佩兰面色一喜,旋即掩饰过去,垂首道:“蒙太后垂爱,只是宫中姐妹众多,臣妾并非上上之选,还请太后三思。”
太后蹙眉:“哀家跟皇上都觉得你合适,你就合适,何必顾虑其他人,再说了,皇上的那些嫔妃,哀家也是知根知底,论才能,不及你,论品性,也逊于你,顶多是比你多了个皇儿罢了,你还年轻,努努力,将来也能母凭子贵。”
太后此话中牵涉甚广,在坐的嫔妃顿觉面上无光,但她们近年都以为太后缠绵病榻,时日无多,并无过多亲近,此刻也无话可说。
其他人却是听出了太后隐含的意思,这静妃娘娘做了皇后,将来再添个龙子,以后她的皇儿笃定就是太子了。
殿中众人起身,齐齐跪下道:“参见皇后娘娘。”
云来已是福身行礼。
见此情景,顾佩兰定了心神,也不再推辞,双手微微抬起,凝声道:“平身。”
纵然不过是太后皇上口头两句话,倒也算是落实了,就差皇上宣旨昭告天下了。
人群里的凌丞相双目俱寒,炯炯地盯着顾佩兰和太后娘娘,老态龙钟的神情里,是阴毒的恨意。
“今夜是除夕佳节,是为一喜,母后方才提到子嗣一事,朕也有好消息要宣布,前几日太医已经诊断出,静妃娘娘有喜了。”云怀天看上去格外欢喜,望向顾佩兰的目光柔情似水。
众人又是起身行礼祝贺。
太后含了一丝欣慰的笑,话题又兜回到云来身上,“云来也该是时候给无极添个孩子了吧?”
云来赧然,倒是云无极接了话,声音清冷地道:“母后放心,儿子会努力的。”
太后应了一声,望向云无极的目光似悲似喜。
云无极道:“皇兄方才说了两件喜事,臣弟也有一事相求,只要皇兄允了,就是三喜临门了。”
“你说便是。”
“臣弟见碧桑公主跟江南富商秦公子两情相悦,请皇兄下旨赐婚。”
云怀天诧异地望向顾碧桑,看见她身边坐着的白衣公子,翩然超群的相貌,气质不凡,摸了摸下巴,道:“倒是个不错的青年,碧桑,你怎么说?”
顾碧桑未料云无极会代她跟皇上请旨,那日见着云来跟秦逸舟在厅中暧昧,还有秦逸舟的那番话,她心痛如绞,一面是自己的姐姐,一面是自己深爱的男人,想要吃醋都觉得自己小心眼,于是避开了秦逸舟几日,今天的晚宴还是突然发现秦逸舟被邀来参加的。
她望了一眼秦逸舟,小心翼翼地道:“皇兄,我……”
话音才落,秦逸舟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朝云怀天行了礼,温声道:“王爷说的没错,草民跟玉珊公主情投意合,已经互定了终身,请皇上原谅草民情难自禁,将公主许配给草民。”
情投意合?互定终身?情难自禁?
这是什么玩意儿?
顾碧桑瞪大眼睛,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太后疑惑:“玉珊公主?”
顾佩兰浅笑着解释:“禀母后,玉珊公主是皇上认的义妹,也是臣妾跟端王妃的亲妹妹。”
太后仔细一瞧顾碧桑精灵古怪的模样,轻笑一声:“既是如此,皇上就成全了他们吧,就如无极说的,三喜临门,三喜临门!”
云怀天笑应:“既然母后都这么说了,朕给他们赐婚便是,前一月嫁了漪云公主,马上就又要办玉珊公主的喜事了。”
太后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至始至终不发一言的云思思,眼底有冷淡的笑意,“既是皇上认的妹妹,也是顾翰林的千金,玉珊公主的婚事,就由皇后和端王妃好好操办吧。”
“谢太后娘娘,谢皇上!”秦逸舟跪身行礼。
顾碧桑绞着手指,面颊通红,心里是欢喜的,却又觉得有些不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来蹙紧的眉头,望了一眼云无极,想说什么,抿了抿唇,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纵然云无极此举过于强势,把秦逸舟跟顾碧桑强行推塞到一起,但毕竟也是符合自己心意的,顾碧桑心心念念要嫁给她的秦大哥,而秦逸舟对自己的心意,云来也是明了,就是知道不可能,便希望秦逸舟能有自己的幸福。
也罢,祝福他们吧。
执事太监领着宫女奉了美味佳肴上来,殿中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云来吃到半撑,左右觉得不对劲,从前来宫中与宴,总有个凌惜之跳出来搅合,现在安安宁宁地吃饭,居然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暗暗唾弃了自己半晌,忽而听到太后问起赵怀安,她心里咯噔一响,今日的确是未见到赵怀安,不过,她暗暗冷笑一声,赵怀安最好是还有脸出现在云思思面前。
宴席散后,顾佩兰送太后娘娘回宫,云来见云无极正跟皇上谈及政事,便跟着顾佩兰一起去了。
宫灯明亮,太后跟顾佩兰、云来三人坐在步辇之内,外面是斑驳的雪景,宫中的道路被打扫得干净,一路上很是平稳。
送太后回了寝宫,顾佩兰和云来两人对太后说了一些吉利话,太后听了很是高兴,连声道,没有白疼她们一场。
捧着太后的赏赐出来,云来嘿嘿地干笑,她主动来送太后,目的就是在这份赏礼上,她忽然笑咪咪地望着顾佩兰,“姐姐,妹妹给你拜年,祝你青春常驻,跟皇上一辈子恩恩爱爱!”
她想了想,俯下身对着顾佩兰的肚子道:“我还忘了姐姐的肚子里有了宝宝,宝宝将来长大了,就是皇帝,那我就是皇帝的姨母了!”
顾佩兰忙捂住她的嘴,往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道:“这话可说不得,宫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盯着我的孩子呢。”
云来吐了吐舌头,“我错了。”
顾佩兰笑着刮了她的鼻子一下,“休要在我这里讨好,我今儿出来,手头可是什么都没带。”
云来悻悻地道:“姐姐小气。”
是撒娇的口气。
顾佩兰怜爱地道:“你啊,还跟小孩子似的,得了,方才太后赏的东西,都给你了。”
看着云来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她又问道:“对了,我上次给你的东西,你用了吗?”
云来一愣,用是用了,不过不是用在玉蝶妆身上,是被云思思阴差阳错给用了。
顾佩兰听后,面色一变,惊道:“王爷没说什么吧?”
云来摇头,云思思是自己服药的,再者,这药是从云来手中来,跟顾佩兰干系不大。
顾佩兰松了口气,猜着云无极并没有对皇上提及此事,若是让云怀天知道顾佩兰手中有这样的药,只怕要大发脾气。
“你行事小心点,这药岂是能乱落下的,一不小心牵扯下去,可是好几条人命。”
太医院配药的太医,宫里其他得到过这些药的嫔妃,毕竟事关皇上子嗣的问题,若是皇上下令彻查,只怕整个后宫都要震荡。
“我……”云来不便多说,只好默默地听训。
“既然王爷已经知道了,我也不便再插手了,玉蝶妆那事,你好好想想办法,即便王爷如今疼爱你,但是玉蝶妆有了孩子,那就不能同日而语了,到时有你后悔的。”顾佩兰语重心长,恨不得把妹妹的榆木疙瘩脑袋给敲通透。
云来闷闷地垂头,玉蝶妆也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她怀着来历不明的孩子在王府里面作威作福,云无极态度不明,她也不好多干涉什么。
“天气寒冷,姐姐身子不便,我们早些回去大殿吧。”云来试图转移话题。
顾佩兰叹了口气,道:“我方才出来时已经跟皇上禀明了,送了太后便直接回寝宫歇息,那里面太吵,我就不去了,我说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
云来自然是连连应声,目送着顾佩兰的轿辇远去,自己折身让宫女引路回去先前的大殿,身后忽然有什么声音在响,她顿住脚步,凝神细听,忽然惊讶地回过了头。
“云来……”
声若蚊蝇,却是她颇为熟悉的声线,是云思思。
挂满白雪的树下,正是站着清减许多的云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