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村里没有电灯，入了夜，没灯的地方全黑魆魆的。花儿跟家里人去看戏，戏台上点着好些马灯，很亮。跟表姐会了面，看了一会子戏，小宝困了，就结伴送孩子回家睡觉，恰跟土匪打了个照面。
这一晚，土匪们收入颇丰，先是抄了一个小地主的家，那家的老太婆爱财不要命，怎么吓唬也不肯说出藏钱之处。领头的黑大个叫嚣着，“再不说，就把你点了天灯。”说完，找出一瓶子煤油，倒在老太太头上，划着洋火（当地口音叫“启灯儿”）把头发点着，那火蹭就冒起多高，吓的老太太赶紧招了。
土匪的大车上装满了粮食，从一个地洞里搜出有100多块银圆，又叫大洋钱，也叫袁大头。当时，一个乡村教师的月薪不过12元。
土匪都是近地方的人，知根知底，专捡土财主下手，紫珠不常在家，不认识她是谁，从穿戴看是外面的人，又带个孩子，怕招大麻烦，就拿条绳子把她和孩子绑在树上，堵上嘴，把花儿给带走了。
被土匪带走的人共有6个，最最大的收获是抓住当地第一抠朱大财主的女儿，不怕他不想法子拿白花花的大洋钱来赎。
戏散了，村里人终于发现被绑的紫珠和孩子，赶紧松绑，看看孩子没事，紫珠紧紧搂着孩子，坐在地上，伸直腿，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哇哇的边哭边说，土匪把花儿给抢走了。
老朱听到信儿当时就瘫软在地，一个姑娘家家，被土匪抢了，要多倒霉有多倒霉。村里人都说，别光哭了，这姑娘让坏人抢走，得赶紧想法子救呀。
“救？这上哪儿找去？”这儿的土匪跟湘西和东北的不同，不住山，白天各在各家，跟好人一样，只有赌输了钱或抽大烟卖光了房子地产，才做土匪。收到赎金释放人质时，人蒙了眼，坐着车到处转圈，转迷糊再放，根本就不知道土匪驻地。再说从外表上看，白天土匪跟良民区别不大，总不能冒不登的逢人就问，你家是土匪不？见我们家花儿没？
好在土匪一般是为财，只要交钱，人质一般都能全身而回，个别家里看不开，不肯拿钱赎人的，土匪就把他押到杀人现场，让他做陪绑，多吓上几次，自然会写信朝家里要钱。实在没钱，就下手撕票。
大家七嘴八舌说到这儿，老朱反而心里踏实，先找个常做土匪的，花些钱，让他给传着信，后面再交赎金。
吸着旱烟，熬灯费油的，老朱一直在那儿骂媳妇，各种能想到的咒骂方式层出不穷，问候遍了媳妇家的各位长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媳妇闷着头，蜷着腿，抱着个蓝布长枕头，在炕上一声声啜泣，闺女丢了，自己确实有错，这兵荒马乱的，夜里就该一步不离地带着她，即使都被土匪抓了，也落个死在一块儿，省得受零碎罪。
第一缕阳光打在红色木头窗棂上时，外面已传来扫帚扫地的声音，想着准是大春，他总是早早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扫院子，担水。
大春用的是那种红色的苗扫帚，本地盛产这种东西。年年春天，绿色的扫帚苗与各种野草一起钻出地面，这种植物生命力极旺盛，找块高坡地或不怎么产粮食的河滩盐碱地，把扫帚苗按几步一棵的距离，挖个坑种上，浇上水，活了以后就不用管了，它自会疯长下去。
到了夏天，扫帚地里就很可观，一棵棵长的蓬蓬松松，大小如同松树的树冠，绿色的棉花糖一样膨胀开来，千枝万岔在下面根部归了总，每一个枝条上都带着大量的扫帚籽，均匀地分布着。
进了深秋，地里的粮食收完，人闲下来，就该收扫帚了。这时扫帚的颜色已转为红色，拿手轻轻一拨拉，那干了的扫帚籽刷刷地掉。红郁郁的一大片，小孩子们能钻到地里玩游戏。秋高人爽，要是约上个心合意洽的大姑娘小媳妇，就那么往扫帚地里一拉，天为铺，地作床，爱做啥做啥，谁也看不见。
大春向来是不干这样缺德事的，他就跟个木头一样，套着马车到地里把别人砍下的大扫帚拉回来，找个空闲场地，堆的跟小山似的。他的手巧，负责绑扫帚，没手艺的人就只能去积肥，一天天侍弄那几个大粪堆。
绑扫帚有一套专门的工具，两条长木板凳，一个带着长皮子的大夹子，一大堆专用的条子，把扫帚往屁股底下那么一坐，手纂着根部，把它归拢到最小状态，用皮子缠紧，夹子夹好，拿条子一圈一圈绑瓷实，打好结。
绑好的扫帚，得找个高地方，排排队一层层摞好，上面压上长木板，搁上块大石头。压扁了，压平了，就成了大家常见到的苗扫帚。
大春不仅管绑扫帚，遇到农历逢五或八，他还负责上集上卖扫帚，他见人面活嘴甜，推上一小车出去，总能比别人多卖上几毛钱。有时自己还能在集上混个夹肉烧饼吃。
听着扫院子的声音，老朱心里有了主意，这大春平时不声不响的，其实心里有个老主意，也许能帮上点儿忙。他回身与媳妇商量下，这都一夜了，也没想出什么能帮上忙的大人物，这土匪不是别处的土匪，不占山头，没有聚点儿，夜来晓散，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
也许你走在大街上，碰上一个满面笑容的人，他没了大烟抽，正思忖着把自己家的地卖给你，今天你买了他的地，没几天，卖地的钱抽光了，就只能做土匪，夜里纠集几个人，蒙上脸，到有钱人家打劫，见吃的用的就拿，没有东西，就设法绑个票，不定把人往某个荒郊野外那么一扔，你就找吧，山山坡坡大沙疙瘩地儿多了去，不付赎金？好，随便刨个坑儿，你再找不到那票人。
想起大春平日里伶俐，自己和儿子出去打听不方便，不如让大春帮着打听打听，他经常赶集过会的，见的人多，或许认识个把地痞流氓，能打听点儿小道消息。虽说这地方的土匪盗亦有道，只劫财，不劫色，时间长了，拿不到赎金，保不准敢把花儿给卖省里窑子上去。花儿可是老朱心尖尖上的肉啊，多少年心血养大的姑娘，人又美又乖，学习又好，一笔风骨清俊的毛笔字胜过多少年的老秀才，双手能打算盘，加减乘除，8岁上就能打凤凰双展翅，那小算盘拨拉的，学堂老师看着这姑娘喜庆，就给起了个学名，叫朱丹凤。
说这姑娘长得好，人又聪明伶俐，那两只耳朵支拉的也好看，“支拉娘娘抿耳朵官，”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女孩子耳朵向外乍着有福气，男孩子耳朵抿着长大能做官。都是些封建迷信的思想，不过也透露出一个意思，就是这地方的人，普遍都稀罕当官，认为当官才是正路，在家种地，叫拉锄沟；在外经商，叫买卖精，都没有当官的势力大。
“大春啊，别扫了，一会让老常他们来扫，你先出去把槽上添几把草，把小毛驴喂饱了，回头我差你去办点子事。”闺女丢了，老朱急得一夜没脱衣服，倒是省了穿的麻烦，拿着烟袋就出去了，说完话，顺手把烟锅子在院中石头墩子上敲敲，那烟灰就哗啦啦地掉到地上，晨风拂起一些，又一些，星星点点地卷着，渐渐散了。
“好类！”大春爽快地答应着，本地的口音，答应不叫答应，叫“逮兴”。饭罢，老朱亲手牵出小毛驴，拿着干粮袋，撵大春出去探听消息。大儿子朱厚照一早就在潮地儿上蹲着吸烟，别的本事没学会，家传的烟袋抽的挺顺当。
老朱看看他脚下那堆灰，好在烟叶是自家地里种的黄金叶，不用掏钱出去买，老大秉承耕读传家的传统，虽没什么本事，不偷不抢不赌不嫖，就这么点爱好，家里有的是烟叶，抽就抽吧。
他家的小弟朱厚华今年刚15岁，学堂放假后，在城里一个同学家住着闲玩，老朱叫老大出去找人捎个信，让他别玩了，赶紧回来帮忙照看家里。这小家伙放了假还没开玩，本想着去爬山逛城，结果哪儿都没来得及去，就被叫回来，家里又摊了事，好好的一个大姐让别人给绑走，心里好生郁闷。
到底年轻人脑袋活络儿，“爹呀，你忘了原来在咱家住过的那个团长了吗？那人可是个能人，在咱这住着时，多少地方上的势力想拉拢他，有些痞子们没钱没饭，也去他那蹭饭吃。他想我姐那可不是一天了，让他来帮忙找人，那就是一句话。”
“我呸，你个××的，别让我大耳括子扇你。别说你姐当时没应着人家，白忙活多少天，把人给闪到空地里，就依着人家肯来帮忙，兵荒马乱的，这儿打仗，那儿打仗，你上哪里找他去！”
自家的孩子，说就说了，打就打了，没人跟他一般见识，要是拿这话疵别人，早恼了。要不说中国人人多，一半原因是自古至今，计划生育措施不得力，另一半就是不相信别人，凡事总靠着自家大人孩子和有血缘关系的各方亲戚。
外面的人都在手忙脚乱，忙着找官府报案，托关系，找门路，甚至找野路子，里面这6个人倒是很坦然，他们都在离家并不算远的一个打谷场附属的小屋子里呆着，嘴里堵着布，手脚被困着，有几个蒙着面的人看着，只有方便时才给解开，每天给一个大眼高粱面窝头。
这些土匪吸毒，这几天没钱买货，浑身没力气，对花儿来说，免了被糟蹋的坏事，饿上一两天事小，失节了可没脸见人。不知家里人现在该急成什么样儿了，娘准在哭，爹准在外面跑着托人，哥哥弟弟可能边挨骂，边到处想辙。
大春，大春可能也被爹逼着到处想法呢。想起大春，花儿心里略有几分温暖。大春是个孤儿，一个冬天的早晨，老朱背着筐子去外面捡粪，从草堆里把他捡了回来，从此收在家里，开始放羊，再大点，瞅着他聪明好学，让他跟着花儿一起上了一年学堂，读了些百家姓、千字文、学了打算盘。后来老王家店里招学徒，就让他去外地跟着学。老王家那叫一个抠儿，穿着长袍，站着柜台，两年萝卜咸菜吃下来，熬的大春清水滴滴，再也受不了，辞了工回来，仍旧跟着老朱当长工。
当长工虽然清苦，要是遇到村里死了牲口，没人买的那些下水，老朱还是会过去低价买些，他会拾掇，别人嫌味道重，不要，他买回去，用碱一遍遍搓干净，加上盐和大料、花椒煮上一大锅，给长工们解馋打牙祭。
老朱喜欢大春，平时总把他当半个儿子养，一心想要栽培，可看他一心要在村里干农活，也就由着，树大自直，各人有各人的命，强求不来的。
大春这么个机灵人，肯在老朱家老老实实做长工，一大半是为了花儿。打小两个人就要好，大春来了，花儿有了玩伴，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见大春爱吃，忙收拾的干干净净偷着给他送去，自己爱玩的东西，见大春爱玩，故作生气的样子扔给他。春天，两人结伴爬树捋榆钱，供家里做榆钱饭；夏天，摸着黑去抓知了的幼虫（当地叫做“肉咕隆”，回来洗净，用盐水煮了，高蛋白，极美味）；秋天，两人去地里挖红薯，捡花生，花儿红了脸去扫帚地里方便时，大春就在一旁偷着笑；冬天呢，不能出去，大春就学着做木工，做个玩具小车给花儿用，有时抓几个麻雀，烧给花儿吃。
老朱媳妇是明白人，看出这两孩子要好，知道女孩子的小时的玩伴里往往会产生未来的丈夫，她可不想女儿嫁给这么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学是不让上了，还撺掇着老朱把他送到老王家当学徒去。想着路远山遥，时间一长，大春眼界开了，在外面一洋一阔，人大心大，见的女人多了，两人的感情自然就淡了。
没想到大春这孩子，稀泥抹不上墙，在外面呆了两年，又回来了，比先前高了好些，人清瘦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