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在火车上遇到土匪了,劫了几十个人,按车票定赎金,坐头等座的拿的最多,我是普通座,又找了大老黑,才没要赎金,不过身上的钱却给搜光了。”叶辰样子略有些尴尬,不是什么光彩事,再怎么说也比不上戏文里的唱的秦琼卖马。
花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扭身进屋里,叶辰不好跟着进去,往前慢慢走了几步。花儿转脸叫住他,“等等!”
等了一小会儿,花儿从屋里出来,关好门,与叶辰一起走到校外,到街上随意走了几步路。“你刚从北平回来?”
心里却不大好意思,都是些废话,明知道叶辰就是刚从北平回来,人家都说过一遍了,路上遇到土匪,把身上的钱都搜光,一分没剩,想借点钱给爷爷买东西,哄老人高兴,免得老先生听说又被土匪给抓了心里不乐呵。
“是啊,你看我这狼狈样,有多不得劲!跟个小要饭的一样,真不好意思跟你走在一起呢,灰头土脸的,怪丢人的,叫别人看见笑话。”说着,叶辰停住脚步,弯着手指弹弹中山装上的灰。
花儿一只手略捂着嘴,“腿上还有土呢!”
“哦,不好意思,穿了一条脏裤子就出来。可是也没有办法,能落下这身皮就不错了,看在大老黑和王二的面子上,多少还手下留情,可见无论哪里,有个熟人总是好的。”
花儿不再说,她在等着叶辰接着往下说,比如说一些路上的见闻,再说说见到他父母的事,学生们过了一个假期,第一天上学总有半天一直要说话,也不知都说些什么,眼错不见,出去一会儿回来,满屋子里的人都张个嘴,叨叨唠唠,没有片刻的安宁。
这个叶辰总该有许多事要说吧,依着他平时的脾气,该如小壮壮一样,在花儿面前张开口袋,一样样拿出里面的一小玩艺,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泥模子是做什么用的,这个小弹弓又是谁给做的,射程有多远,曾打到过几只鸟儿。可这个可恶的人,一直就那么闭着嘴,直顾走路,时而抬头看看走出的距离。
花儿心里忽然醒悟过来,从没有这么想过叶家这人,以前“可恶的人”这个词是波儿的专用,人心怎么会这样?许多事许多情以为是可以天长地久的,也不过这么着,才小半年的时间,不了了之,这很违背花儿从小受的那些教育。
听惯的是孟姜女千里送绵衣,寻夫不见,哭倒长城800里;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婚姻不遂,双双化蝶;孟丽君云南逃婚,冒名应考,登堂拜相,指挥未婚夫皇甫少华决胜千里之外;智斗游龙,把那个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皇帝忽悠一通,与夫团聚,不负青梅之盟。
暗地里自己鄙薄一番,或许感情是双方的,那些优良传统下发生的忠贞爱情都是男女双方情投意合的结果。明知道对方不要自己,还那么一方痴心,要死要活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看看叶辰,他的脚步比平时要慢许多。平时他可是健步如飞,机警如金钱豹一样,现在却配合着自己的步伐,慢慢踱着。
“这次去北边,呆的时间不短啊!”
“哦,说到这事,很不好意思。原想着叫上你一起去的,后来有朋友相邀,都是些男的,带上你不大方便。”
“没什么,我原也不想出门。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再说北边在打仗,去那里总不是什么好事。”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花儿真不知如何才能把叶辰这小子的话给激出来。或许是他觉得今天的形象太差,影响心情吧。
顺手买了几包平时不常吃的点心,还有一顶单布帽,几块大洋,塞给叶辰。
“给我这些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你那么大老远从北平父母那儿回来,不可能什么都没给你爷爷带吧?”
叶辰不好意思地笑一下,“确实是,带了好些呢,这不都丢了,只能空着手。”
“你又不想让你爷爷知道出过事,怕他担心。”
“等我有钱时还你啊!”
“敢情我就是为了让你还呀?其实我只想听你说说去北边的稀罕事儿。”说完,花儿快步走开。
“那,有空了我请你吃饭,到时我再细细说给你听,可不许不来哟!”
“好,那就改日再听吧,难得你请客,到时我一定洗干净耳朵等着听。快回吧,一会儿到家天就黑了。”
叶辰看她走远,自己也走了。
天渐黑了,道上积有麦秸做的农家肥料的地儿,常有小飞虫子横冲直撞,时不时碰到脸上,最怕的是钻到眼睛里,揉也不是,不揉也不是。谷子地边上散种的高粱已长了半人多高,明显高出谷子一大截,静静地立在地边沟渠上,晚归的鸟儿时不时从头顶飞过。有的树上结着乌鸦的巢,还有的地方长着几棵松柏树,那是叶辰最怕的,树下往往会有一个突起的黄土丘,长着杂草。时光易过,不过一个月的功夫,雨水的滋润,给这片平原添了许多生机。
他匆匆低着头走着,心里默念几个字,仿佛这几个字是佛经一样,能避邪。远远看到灯光,明亮的汽灯,昏黄的油灯,在黑的夜里一闪一闪,与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很有些山一程,水一程,夜深千盏灯的意境。
平静下来,想起刚才一直重复在念的几个字,竟然是“花儿,你这个妮子,再也不要见你。”究竟为什么不要见她,叶辰心里搞不清楚,只知道念着这几个字,或者根本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潜意识的一个反应。
有时人就是这样,闲着没事,寂寞无聊到极点,没有一点动力支撑着去做事,或是这事是如此的难做,即便做下去,也很难成功,做与不做两难,失望之下,脑子里出现一个图片或是一句半句的段子,占个心眼,消耗一下时间。比方说早上想赖床的时候,或是强逼着起床,又不愿意做事的时候,处于那种迷糊状态里,就这么一丁点的意识,就足以占用大量的光阴。不知不觉中,下定的决心就会被这么的意识给摧毁。
无论如何,家总是温暖的,想到倚门盼孙归的爷爷,叶辰脚步加快许多。村口路的一边是打谷场,好些圆柱形刻着纹路的石头碾子蹲在硬土地上,间或有几个两三米高,小屋子一样大小的麦秸垛。经边一夏天雨水的浸泡,已塌实,不复刚收割时的金黄颜色,灰扑扑,蔫的很。
小时候大人不让单独去场上玩,说有狐仙在麦秸里打洞住着呢,小心把你拉进去。这么大个人,又受了许多年正统教育,子不语怪力乱神,按说不该再信这个的。一个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个头不大,速度极快,还带着绿色的磷光。心里一憷,叶辰几乎是跑着回的家,手里提的那些东西前后摇晃,直打自己个儿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