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现在过的日子很有规律,早上,6点钟起床,把自己收拾干净利落,母亲已做好了早饭,等在那里。有时是一碗葱花清汤面条,有时是两片油煎馒头片,随意吃上两口,喝点儿水就走了。“你不用起来,我早上随便找些东西吃就行。”花儿说。
“那怎么能行呢,好半天呢,不吃早饭肚子里没食,胃要出问题的。”老朱媳妇一向认为,胃每天都要消化食物,如果没有食物,就是消化它本身,胃酸跟醋一样,很厉害呢。醋是能把鸡蛋壳都泡软的。”
办公室是一溜平房,前面,有一棵老槐树,上面挂着一口铜钟,垂着一根绳子,不用时,那绳子就栓在树干上,多少年传下来的。房前有个棱形花畦,里面种着几株花,肥大的绿叶,紫色的花朵,极是分明,到夜晚看时,叶与花混杂,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织下,犹如少女闺房悬挂的白色蚊账里未睡醒的一个梦。有时,会有一只黄狗悄悄溜进大门,转上一圈,左看右看,叫两声,就走了。
“那是谁家的狗?来这里做什么?”
“可能认为这是它家的自留地吧,控制范围,来巡视一下,做个标记。”看到花儿能回母校任教,李老校长很高兴,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做事顺风顺水,万事好商量。
花儿教着23个小学生,大的十五六,小的八九岁,大学生比老师个子还高,比校长还要强壮。木头的窗,木头的门,下雨时,一滴滴圆溜溜的从一抱粗的大木头梁上滚落,打在小学生的脑袋上,冰凉。
门口常有个老头儿推个小鸡公车,放上些瓜子糖块和皮筋弹弓笔墨之类,一车子花花绿绿,等着人来买。有一种糖,叫袅糖(当地音,就是一种类似于酱红色糖稀的东西,有人来买时,他就弓着身,用两根小竹棍夹起一团,双手袅上几下,小孩子乐呵呵地拿着,坐到人少的地方,两只手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搅着糖,时不时用嘴舔上一下,到糖颜色变白时,往往就吃完了。这让买不到手的孩子很眼红,往往在一边看得冒火。
没有人来买东西时,他就那么寂寞地坐着,抽着旱烟,看着西边高高的土坡,看着天上变幻的云彩,等着孩子们下学时那通热闹。
从村里小学,到县城,再到清风城师范,转了一圈,花儿又回到原点,不过身份变了。以前是学生,现在是老师。花儿有时就想,要是每个人上完大学,都没有其他职业可供选择,唯一的出路就是回乡做老师,那是多么悲摧的事。不过当时能做老师,已是让当地乡民羡慕透顶的职业,多少比自己聪明,比自己美丽,比自己能干的女性都还拧着畸形的脚,在做家务、纺花织布、推碾子推磨及无休无止的生育孩子的过程中一点点消耗着青春。
那时结了婚的女人们,每隔一年两年就要生养一个小孩,没有节育措施,如果照管的好,成活率高,一家子往往有七八个孩子,晚上睡觉前得数数人头,否则少了一个都不知道。有一家,一数,少了一个,到门外看去找,发现孩子太困,在柴草堆里睡着了。
孩子们到处跑着,大的帮忙看小的,除了各路兵马来抓壮丁的,没听说拐卖幼童的事,多个人多张嘴吃饭,锅里本来就是水多米少,一瓢一瓢加水,谁也受不了。自家的孩子还养不过来,哪有心情买别人家的?没有需求,也就没了罪恶的交易。孩子多有多的好处,许多事不用大人手把着教,自己就在伙伴里学会了。
学费虽少,有的家里孩子多,需要大孩子在家里照顾,上着上着就叫回去,等小孩子大了些,或者有别的兄弟姐妹长大些接住班,大孩子才能再来上学,这就导致一个年级里学生大小不一,年龄差距较大。
“花儿,你别光教这些小孩子,倒是组织个班,教教那些家庭妇女,母亲有了知识,才能给下一代好的教育条件。”叶辰来看花儿时说。
“我有组织的,可她们都不怎么学,说学了也没有用,你没见上个月利用星期天办了两次学习班,那通乱,有抱着孩子的,孩子哇哇直哭,有拿着鞋底的,把上课当成了交流说闲话的地方,还有的因为来上课,没能按时给男人做饭,回去挨了打的,披头散发,身上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很可怜的。”
叶辰很有几分感慨:“关键是不能学以致用,这些字笔画又多,写起来又复杂,好不容易记住了,只能用来念几句古诗,篱笆还是那个篱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回家还是一窝子老人孩子,照样转石磨过日子。”
花儿也说:“她们年纪大了些,记起来很难,学着费事,教起来费时,有些来着来着渐渐就不来了。别说她们,连我也很困惑,不明白自己上了这么多学,转着转着又回到最初的小学,还是这个环境,还是熟悉的钟声,仿佛时光没有流转,特别是到了下雨天,看着木头粱上滚动的水珠,觉得一直停滞在上小学时的状态呢。”
送走叶辰,回到家,花儿的老财爹闷着头吸烟,吸了一会儿,从嘴里说了一句话,“以后不要再跟那个姓叶的一起走路,村里人看见了,风言风语,传到你公婆那里就好说不好听了。”
“这是谁在背后乱嚼舌头,叶老师来学校听课的,是公事。”花儿有些不平,端起碗,掇了条凳子,自己到院里吃,不再理她的老财主爹。
一切正常的话,就这么过上一两年,得了机会,老赵得想法把准儿媳办到清风城一家小学校里做教师。这年夏天,赵伏波从军校毕业后分到北平的部队里,写了信,说要请假回来,想把婚事办了。到了半路上,不知什么原因又折了回去,没有进门。写信解释了一大张,整齐潇洒的一笔钢笔字,就在纸上一笔一画排列着。
千般思念,万缕柔情,思量不如归来是。看着竹帘外丝丝细雨,打在硬硬的黄土地上,渐渐雨大了,地上有了积水,哗啦啦的大雨点在地上激起一个个水泡,沿着院中砖砌的小水沟,悠悠流出去。放学的钟声响了,李校长披着一块油布,正在那里敲钟呢。
花儿该回家了,雨这么大,路上的积水已没膝盖,那些小屁孩子,连雨具都没有带,可怎么走呢?忙到屋里让孩子们避了一会儿,等雨小了些,积水渐渐退去,方站在校门口,看着他们从高处沿着墙根走了。
花儿就那么在家住着,平时到学校上上课,回家跟爹娘唠唠学校里的新鲜事。妹子小玉看多了爱情戏,喂完猪,做完饭,闲下来时,成天想着跟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一样,邂逅一个年轻英俊,多才多艺,富贵风流的公子哥,纵容着,爱护着,要星星不会给月亮。
“为什么人家能遇上,我就遇不上呢?”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一朵花的年纪,哪个长的也是好看的。看看镜子里一张娇嫩美丽的脸,雪白齐整的牙齿,忽闪闪的眼睫毛,小玉在那里轻轻叹了口气。
“妹妹呀,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人物呢,都是戏文里编出来的,实际是想得到在生活中不存在的尊重和待遇。再说这小地方,不比北平上海那些大城市,咱这样的人家已是本地生活水平最高的,什么样的环境决定什么样的婚姻状态。比方说人家那是个湖,咱们这儿就是一条小河沟,哪能养出那样大的鱼来?这些戏文的根与那些外国小说里的英雄人物一样,也不过是穿着紧身衣,戴着面罩,为了某夫人的任务在狂风暴雨的夜里赶路急行,你想要那样的侠士护着嘛?等他来到你面前时,早已胡子邋遢,身上多日不洗澡,脏且臭。”看到小玉痴迷地谈起戏文里的人物时,花儿不禁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