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这事,王二是熟门熟路,瞅着没人就塞一张进去,很快就做完了,惶惶不安地走到村外,抬头看见一轮残月,几点寒星,往西看,那面坡上是一片坟地,隐隐有几点磷火,坡后面是一大片黑魆魆的槐树林,光秃秃的,越看越瘆人,又冷,冻得他嘴都合不上,不明液体一直往下滴答,赶紧一溜小跑,到家已是天亮,钻到热炕上,倒头呼呼睡了。
他娘早上起来,见王二还在睡,想着晚上串场子卖烧饼辛苦,没叫他起来。他娘今年不到40岁,洗完手脸,脑后盘上一个乌油发亮的大圆发髻,穿上蓝布掩襟大外褂,迈着四寸长的脚,那脚上穿着小鞋,外面还套着大一点的棉鞋,都是那种三角畸形的。乍着两条胳膊,企鹅似的,用脚跟蹬蹬拧着地,自去外面倒恭桶。
且说各家早上开门时,见到门缝里的黄纸,忙拿着找识字的人念了,明明白白写着“大洋50块,用纸包好,写上姓名,限期三天,二更后挂到村外奶奶庙大石狮子上,见钱一日内放人,无钱撕票。”
50元大洋,对小家小户的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要是平时,到村里这三家大户朱、王、赵家张张嘴,看在乡里乡亲面上,多少能凑出来。这次可不行,这三家里有两家都有人在里面,就剩下个老王家,眼瞅着嫡亲的闺女外甥都赶出门了,正在装穷,哪肯放钱给别人,
生生逼着人家卖房子卖地给他家。
又进了夜里,这次王二送饭时,看见负责看守的大老黑,那倆贼眼不住地睃着墙角的花儿。王二不大放心,这东西,准是憋坏呢,搞不好打花儿的主意呢。他脑子转了几转,想起屋后面有一个大红薯窖,大约有一丈多深,口径三尺见方,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见王二来了,大老黑说:“你在这儿盯会儿,我家去烤烤火就来。”说完,走了。
王二还是照着上次的规矩,依次解开人质的手,让他们轮班吃饭,最后到花儿的时候,王二给花儿使了个眼色,花儿拿着饼子,跟着他出来。“妮儿,屋后边有个红薯窖,你上那里躲躲,等这事过去,我再想法子把你放出去,别落到坏人手里给遭践了。”说完又递给她两个饼子,到了地儿,揭开盖的石板,拿根火柴在洞口晃晃,确认透着气,让花儿蹲下身,把饼子揣进怀里,手递着手儿,把她给送了下去。
“啊!”花儿在下面大叫一声,“怎么了,花儿?”“有蛇!”花儿的脚踩上一样软绵绵的东西,这种阴冷潮湿的地方,除了蛇,还能有什么?
“别怕,有我呢,咱这儿没有毒蛇。”王二到处划拉,找到一根带钩的长木棍子,挂上一半盒火柴,递了下去,花儿壮着胆,接住木棍,划着火儿,伸出手,把蛇抓住,那东西冷冰冰,滑腻腻,约有两尺多长,黄瓜那么粗,盘成一盘,正在冬眠,把它挂在钩上,让王二拉了上去。
大老黑回来,没有见到花儿,自然要问,王二解释说花儿刚才想跑,被自己抓住,扔到后面地窖里了,走到后面听听,果然窖里有人,老黑眨巴眨巴眼,没说什么。
哭天抢地,卖房子卖地,另5家在三日内都想着法子把钱凑齐了,老朱手头的钱是现成的,救宝贝闺女呢,哪里肯不往外拿?
钱在石狮子上绑着,6份,没有人敢在附近偷看,大老黑穿着纸糊的大长袍子,拿锅灰擦了脸,二更天没敢露面,三更天左右瞅瞅没人,头上戴顶纸糊的白帽子,两只手向前伸直,一跳一跳地直奔庙门口,把狮子上的钱一份份摘下来,揣进随身的褡裢里,转身快步跑远了。
找个没人地方,把身上的纸撕烂,老黑大摇大摆进了一户夜里设着赌局烟榻的人家,这下财大气粗,正巧王二挎着篮子在场,老黑做东,请屋里的人吃烧饼、抽大烟,除了饼钱,背地里还额外打赏了王二三块洋钱,算是对他这次效劳的报酬。
王二兴冲冲挎着篮子回了家,她娘听见他回来时动静大,就知道准是生意好,起来看了,篮子空着,生怕在路上偷吃,就问他要钱,王二拿出钱来给娘,点过收起来,忙完,娘俩各去睡了。
交了钱,6家人等着人回来,心焦火燎地等了一天,没见到人。到夜里,盼着有人敲门,谁也不敢脱衣服睡觉。等了一夜,仍没有见到人。谁敢跟土匪较真讲信用二字?能做的事只有等罢了。天亮了,人质没回来,老朱家小儿子厚华把方团长给请来了。
“***,敢动老子的人!”方大成团长腰里挎着指挥刀,骑着一匹枣红马,带了几个人连夜赶来。听老朱他们说完事,方团长的眉毛拧成一股绳,把手里抽了一半的洋烟卷往地上一扔,“我就不信找不到人!劫人的除了烟鬼就是赌鬼,再没别人。”扭头吩咐身边跟班的李季,“马上到附近三才村老白家的赌场去,二话不说,先把门封了,我随后就到。”
老朱媳妇烙了几张葱油饼,请方团长吃了,喝过一大碗白水,方团长骑着马到了老白家,老白家烟榻上躺着大老黑,腰包鼓着,他已经两天没出门,一直在这里过足烟瘾就赌钱,晚上就叫王二给看守的人和6个人质送饭。放人的事,大老黑想了,只是时间点儿不合适,大明月亮地儿,那几个人不好往回放,怕他们记住路后找补。想着晚个一两天,月黑风高时,把他们各人带到村口再放。
把几个赌钱鬼抓住,方团长开始检查他们各自身上的钱。老朱说过,他家送的50块洋钱做着记号,那些钱都在花儿从外面买的樟木书箱中藏着,有一股淡淡的樟脑气。凑巧,大老黑今天带的钱里有几块是有这种气味的,剩下的那些,他在家里藏着一部分,给了相好的柳家小寡妇一些。方团长把洋钱搁到鼻子下仔细闻过,不由得哈哈大笑,走近几步,掏出手枪,逼在大老黑头上,厉声教训:“你把人藏哪儿了?赶紧交待!”
“什么人呀,我可是良民,什么事都没做过。”大老黑死不承认。方团长叫卫兵把大老黑给绑了,牵在马后,要把他送到县上衙门收监。可大老黑根本不怕,硬着脖子,理直气壮地在那儿喊,想想也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凭几块有香味的洋钱,哪能定的了罪呢?再说目的是救出花儿,花儿在哪儿呢?这时已到晌午错,大春来了。
这几天大春可没闲着,四里八村到处乱转,单找那空闲着的破房子。据他猜想,土匪必然会把人藏在一些空房子里。这天转到三才村外的场院上,想着灯下黑,这里最近,有没有可能藏在这里,没敢走近,远远地张望。见有人在场屋里鬼鬼祟祟出入,更坚定了猜测,想着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没敢轻举妄动。回家后听说方团长来了,不觉长了精神,两人见过面,先扣住大老黑,大春跟老朱说了,悄悄回家叫了花儿的大哥厚照,入夜后两人一起趴在一个柴草垛上,等有了消息再去叫方团长来救人。
到了二更天,王二提着两罐子,带了一包高粱面饼子来了。先到场屋里,给这5个人吃过,转身到屋后面,揭开石头盖,叫着“花儿,吃饭了。”花儿在下面划着一根火柴,照着明,接过挂在带钩木棍上的罐子,咕咚咕咚,连喝一气,把空罐子挂好,让王二提上去,王二把两个饼子用乱草包了,给花儿扔进窖里。盖好盖子,转身走了。
大春看送饭的人走远,叫厚照回村里叫人,自己在这守着,以防有变。时间不长,方团长带人赶到,听见人声喧闹,看人质的两个土匪着了慌,一个手里提着长刀,从屋里冲出来往外跑,被方团长一枪打在腿上,那血从枪眼里咕咕直冒,疼得他立刻就倒在地上,哎哟直叫,杀猪一样在那里趴着嚎。另一个眼瞅不妙,拿刀架在一个年轻小伙脖子上,一步步走出屋来,那意思,你们要打枪,这就是人肉盾牌。
方团长才不管这些人质的死活,他要的只是花儿,心心念念,许久未见的花儿,冀南大地上的一颗明珠,小村里头朵娇艳的花儿。一梭子弹扫出去,人质受了伤趴在地上,土匪也受了伤。
这时大春已奔到场屋后面红薯窖边,叫花儿闪开点,自己扒着边出溜了下去,方团长此时手里正拿着一把菜刀,架在土匪脖子上,扯下他的蒙脸布,问:“花儿呢?你们把她弄哪儿了?”土匪仍在那里抵赖,朱厚照见不打了,从后边快步赶过来,大声说:“花儿在后面地窖里。”方团长跟着他来到后面,见花儿正在大春的帮助下脚蹬着墙上往外爬,忙伸手把她扯了上来,不顾满身泥污,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眼泪从眼角一滴滴渗出,嘴热烘烘地贴着花儿的脸和鬓发,轻声说着,“花儿,我的花儿,你父亲答应把你许给我了。”
花儿极尴尬,轻轻推开方团长,淡然说了句话:“一脸的土,好脏的。”大春正被几个人用绳子从窖里拔出来,天黑,他的头正在出口处寻找光明,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激情场面。
回村的路上,迎头遇见大老黑。他原来关在一间空院子里,柳家小寡妇自从收到那一大笔钱,一直心神不宁,时时留心村里的动静。听说大老黑被抓,未免惦念。自从男人死了,她一人拖着两个孩子度日,每天纺花织布,伺候婆婆,谁肯伸出援手?眼瞅着桃花红的两腮渐渐退却芳华,眼角眉梢的笑意凝结为霜雪,整张俏脸拉成一个苦瓜。
大老黑是打小儿认识的,临结婚前还曾找过她,有缘无份。没了男人,篱笆墙有了缝,见她生活的困难,大老黑时不时送半口袋高粱或小米,偶尔在没人处会把褡裢里的钱全掏给她。这人五毒俱全,再不好,可对她好。柳家媳妇见方团长和老朱家那些男人们都出了村,自己悄悄来到关大老黑的空院子,从树上解下被绑的半麻的人,放他走了。
没想到皇天不佑恶人,大老黑刚出村,就遇见方团长一行人胜利归来。冷不丁一眼认出,大春如同脱缰的野马,上去一拳把大老黑打了个趔趄,刚才见到方团长发骚,心里强压得怒气没处发,全化为拳头,狠狠打在大老黑身上。
老黑自不肯白受着,两人纠缠在一起,来回翻滚,你上我下,我下你上,旁边的人干着急,插不下手。大春骑在老黑身上,正拿出武松打虎的精神,挥着拳,老黑觉得身下一硬,竟有一块石头,且受着打,腾出一只手拿起石头,聚集了全身的力气,打在大春头上,吃了这一下,大春头破了,有血流出来,明知道已受了伤,当时也不觉得疼,血流出来,才骂了几句,一手捂着伤口,站起身来。
此时方团长已拿枪对准大老黑的头,他举着手,嘴里叫着饶命,眼珠子却在滴溜转,从地上撑着,一节节爬起来,略做停顿,朱厚照已拿了绳子将他双手绑了。小朱一向胆小,觉得坏人只有捆起来才能放心。花儿扯掉袄里缝的口袋,为大春包扎伤口。方团长看见两人亲密的样子,心里泛起一股子酸意。
一起往回走,有两个兵负责牵着绳子头,后面是两个受伤的土匪和一个大老黑。走过村口那个大水塘时,路很狭窄,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过去,两侧都是沤着麻的大水坑。花儿和小朱在前面走,方团长大春押后,中间的大老黑瞧着机会难得,飞起一脚,把一个兵踢倒在冰冷的水里,挣断绳子,飞一般跑了,大春捂着头在后面紧追不舍,方团长冲着逃跑的方向胡乱放枪。枪子没有长眼睛,大春的肩头又受了伤。
救了人,大家一起回来,把那两个受伤的土匪绑在树上,痛打一顿,等到天亮,套上车,拿上方团长亲笔写的条子,由花儿的哥哥小朱直接送到县衙门。
大春的伤让花儿很忧心,在心里暗暗记恨方团长。“究竟是什么意思?故意害大春?”方大成却一脸的无辜样子,夜里的事,黑灯瞎火,谁能说的清?看看在这儿呆得不招人待见,自去跟老朱告别,说队伍上很忙,有许多公事得处理,以后有机会再过来看他。与花儿的婚事嘛,过些日子会托媒人过来,具体事到时再做商议。
老朱看着花儿那张黑脸,上面明明写着,不许留他。哪里敢做主,忙让媳妇擀了面条,浇上白菜羊肉粉条卤,双手捧了送与方团长和他手下人吃了,又沏了一壶茉莉香片茶,打了油腻。吃饱喝足,方团长理理皮带,扎好绑腿,挎上盒子炮,依旧骑上高头枣红马,后面跟着几个兵,看都没看花儿一眼,一溜烟似的,雄纠纠地走了,留下老朱独自站在冬日的暖阳里,怅立许久,眼看着没了人影才慢慢踱回家。
大春正在他自己的小屋里躺着,炕冰冷,屋子又是南屋,不见日光,冬日里阴且潮湿。花儿正忙着点柴火烧炕,烟道不通,倒窜出来的烟把花儿呛的直咳嗽,倒饬半天,炕渐渐热了,小屋里暖和许多。花儿回屋里看看,见待客的面还有半碗,自己去锅里舀了半碗肉卤,给大春端过来,看着他在那儿慢慢吃。大春看见花儿的脸跟小猫一样,一道灰一道黄,花里胡哨的,忍住疼笑着说,“你几天没吃饭,管我做什么,先洗洗,给自己找点子吃的,歇一会儿。”
花儿红着眼圈走了,这人,咋这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