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冬去春来,刘彻再令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骑兵步兵数十万,深入匈奴北王庭决战。
霍去病出代郡,自东往西,卫青出定襄,由南及北,两路大军一面直击匈奴主力,一面直捣匈奴北王庭,再迂回至酒泉郡。
卫青直击匈奴,出塞千余里,突见赵信陈兵相待。卫青见赵信车架仪式,思量遇上匈奴单于伊稚斜,便即令摆阵,以武刚车自环为营,驱驰五千骑抵挡匈奴,赵信亦纵万骑出战。短兵相接,恶战弥天,尸骨纵横,血染山河。忽大风突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卫青策开左右翼,将匈奴大营围至圈中,假造兵多将广、卒马尚强虚象,赵信大为震动,料想再战不利匈奴,无法取胜,便舍弃大部,引数百壮骑,突围而出,飞奔千里,回至赵信城。
卫青厮杀至天明,才知匈奴主帅已逃遁,便率三千轻骑追击,却不见匈奴主帅踪迹。卫青心有不甘,继续向北挺进,再行八百里,终是行到隐于真颜山下的赵信城。
赵信换下染血战袍,身穿紫金华服站在我身侧,循着我的目光,望向漠漠黄沙之上的孤烟烽火。
知赵信溃败,我面上无忧无喜。
“他来了!”我无意与他多言,赵信主动启口,双目灼灼。
赵信重权在握,我却与他更加疏远。即使知晓他所说的人是“卫青”,心有躁动,急盼能多知晓些消息,可我也不愿对赵信言语多加理会。
赵信城傍真颜山而立,看似一座孤城,却华贵得如金丝雀笼,每一处都精雕细琢,坚不可破。
城中家家殷实,户户富足,匈奴辎重都屯于城中,精兵隐藏于暗处,汉军就算能打开赵信城城门,再入一步,也会被城中兵士掩杀,与葬身鱼腹无异。
“此处即为匈奴北王庭,若城可破,汉匈兵戈是否便可止息,你也可全身而退?”念起卫青率三千轻骑欲攻取赵信城,我思绪飘飞。
卫青苦撑一个月有余,赵信城却是固若金汤。久攻不下,却不见卫青撤军。
夜半三更鼓,我立于阁中,遥遥望见城中四下火炬高擎,火光通透,人影攒动,烟雾如幕,我心中大惊,忙不迭出阁,正遇上赵信,他冷眉质问:“深更半夜,你要出去?”
“是汉军攻进来了!卫青……卫青破城了!”我张狂发笑,似等这一刻,已十分久长。
“不,赵信城金城千里,岂是一众轻骑兵说破就破的!”我触怒了赵信,他望我的眼神锐如锋刃,“卫青再是骁勇深谙兵法,也敌不过我在城中设下的九降阵法,休要妄图破城。”
“你在惧怕!”我望着赵信,那双深黑幽暗的眸子令我骇然。
“丹心,你不得出去半步。”见我神情桀骜,他亦不再多言,倒下决心将我困死。
“不,我要出去!”我不肯答应,冲至赵信面前,对着他喊话,“纵然破城无望,我亦要再望他一眼,放我出去!”
第三十四章红妆“丹心,你……”赵信转身望我,面色微变,却终是决然转身离去,白衣融进夜色中,格外扎眼。
“外头……当真是汉军破城了吗?”喧闹声震天动地,我已见得火箭破空划过,宛似流星,稍纵即逝。
“是……汉军自乱阵脚……”我再三逼问,宫人颤缩手脚,诚惶诚恐道,“真颜山下遍布白幡,传闻卫大将军暴卒军中,出师未果,身已仙去。”
“你骗我……”我的双眼似被烈火焚灼,连带着我的呼吸亦灼热痛楚,“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卫将军猝死,汉军负隅顽抗,正作最后抵挡。”宫人再报一遍。
“速带我去见赵信,如若不带我去,我即刻便死在你面前,你可担当得起?”我冲宫人呼喝,拔下鬓间发簪,扬手抵住脖颈,微微用力刺入,青筋暴露,血红如珠。
“千万别……”宫人大骇,一边摆手要我放下发簪,一边推开阁门,引我出去。
“王爷在宫城之上。”听得宫人说出这几个字,我便一掌挥出击晕了他,慌忙夺路而出,直奔宫城最高处。
我身罩红衣,妖娆如烈火,似将城下灯火引上宫墙高处,整座金宫玉宇亦被我毁伤,受着烈焰炙烤。
“丹心!”赵信望见我,面色惊愕。
“卫青死了?”我冲口而出。
“丹心!丹心!”赵信剑眉紧蹙,只顾唤我名字,并不作答。意念被他一声声呼唤击溃,仅余的一点希冀也消失了,我望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心一分分沉入深渊之中。
四周再是喧哗震天、烈焰炎火,也与我无半分关系,我陷入无限的恐慌、悲凉与绝望之中。
“赵信,我不信你赵信城牢不可破!今日我便要这赵信城成修罗地狱,你我一样,都为他陪葬。”我怨咒着看他,口出狂言,可终是悲不自胜,再也蛮横不得,声音不觉幽咽,“你知道吗?他……死了,他死了,城破了又有何意义?我只要他不死!”黑发如瀑垂落,血泪凝在眼角,我凄厉如怨妇,声声诅咒。一时间天地间突变,乾坤倒转,我听得金城之下风声鹤唳,足下已是层层炼狱,火光一层层冲入城心。我望着赵信,心头大快,“看见了吗?怪只怪你将我放置得太近,除了你枕边,我有哪一处未接近过……赵信城中机关陈设,于我而言,如同把戏一般,如今城破了……它毁在你自己手里……”
“你真是丹心吗?”赵信摇头,目露哀色。
火越烧越近,我已嗅到发丝中淡淡焦煳味。赵信眸光流转,我发狠的心又被抑住,转而语态悲凉,“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的……今日亲手毁了赵信城,破了这金丝雀笼,我却无半分欢乐。丹心……也有些明白大哥虽万人之上,也是不开心的……”
“我不能被火烧死,我要随卫青长眠地下……”赵信还沉湎于我的话语中,我已纵身而起,从城楼上高高跃下。
“不!”身侧劲风不断,噼啪声作响,红衣灿若红莲,恰如吕锦绣从高处坠落,鬓发飞扬,三千青丝托不住红衣下坠。犹记当时自己震惊后怕到极点,而今我如她一样,可我却换了副笑颜,面色淡然,笑靥如花,“结束了,这一生,结束了!”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身子急速下坠,我似清楚听得超度声。
烈风不止歇,身坠更迅疾,我闭上眼睛,隔绝一切。
恰在此时,身下一股大力传来,将我下坠的身子托起,青丝上浮,我被托高了数尺,下坠之势顿减。余光一瞥,见得白衣飘飞,我身在空中大喊:“大哥!”
泪水奔涌而出,我似撞入一结实怀中,骨痛欲裂。我口中唤着“大哥”,抬眼对上的却是一双亮若星星的眸子,卫青正紧张望我,我恍惚似在梦中,亦望着他,泪水抑制不住流淌。
“快去看看大哥!”卫青面露忧色。我惊醒,欲问“你说什么”,旋即马上反应过来,急急从他怀间落下,连滚带爬奔向赵信。刚才我跳下高楼时,赵信竟也翻身跃下托住我,我得以保命,他却生死未卜。
“大哥,大哥!”赵信身后火光熊熊,他俊朗的脸沾满鲜血,我急着抱住他,揽住他的身子,抹开他眼眶周边污血,好让他看得清楚些。
“丹心……大哥……再也不能照顾你……”字字似从赵信肺腑中抠出来的,听来泣血,“也不会再欺负你了……”
“大哥……大哥……”我急着唤他,将他抱得更紧,他面上滚烫,白衫被血染透,脊背冰凉。
“傻丫头……莫哭……要好好照顾自己……”赵信抬手欲撩我的鬓发,我将头垂落,泪水滴落他面上,“大哥一死,伊稚斜被困九降阵中,不日亦会死去……大哥活时,不能出手杀他……如今……望你能好过些……”
“大哥……大哥……”我一声声唤着,他的手依然搭在我耳间,却温暖渐失。
“大哥……大哥……”我的呼唤被幽夜吞噬,亦被火光侵蚀。
“丹心!”卫青也跪立地上,一手紧搂我的脖颈,一手撑着赵信脊背,我们三个紧紧相拥在一起,火光黑夜,再与我们无关……
汉军盛传“主帅已死”军情,只为引诱赵信有所行动。赵信伏兵出,卫青即领三百死士暗夜入城,死战后终于攻克赵信城。
三百骑兵只余不足三十骑,卫青并未忙着收拾回军,倒是召集剩余壮士,承天祭酒,“赵信城覆灭,赵信伏诛,伊稚斜身死,匈奴已失基业根本,难再与我强汉相抗。你我皆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卫青戎马半身,征战两越,荡平匈奴,无不一一亲历。而今皇上开大一统之局,汉王朝盛况威名空前。公孙敖、公孙贺、苏建,你们皆是朝中良将,中流砥柱。”
“大将军!大将军!”剩余壮士中,竟有我熟悉的公孙敖、苏建,卫青话音刚落,大家便高声呼着“大将军”声名。
“除却你们三十人,军中已无人知晓汉大将军卫青还活在这世上。众兄弟,请容卫青今日不情之请——皇上若有问起,须得告知:大将军远征匈奴,染病死于军中。”闻言,我甚是惊愕,卫青却是神色如常。
“大将军……大将军……”公孙敖、苏建等壮士,无不垂头黯然,口中却仍唤着“大将军”威名,似永无休止。
赵信城覆灭,汉军漠北大决战卫青完胜,自此匈奴漠北无王庭。剩余壮士收拾回军,卫青一一与之拜别,又对公孙敖单独吩咐了几句。
我不明所以,也盼着早些离开,便对卫青道:“大哥这一世皆受束缚,我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再好好陪陪他。”
我不愿赵信再受烈火焚心之苦,取木梓将他尸骨贮于其中,忽又念起当日我几乎身死时,向刘彻言明身后事,“将我遗身交与赵信大哥”,岂料我未死,赵信却是走了,反将身骨留给我,我心下戚戚然。
“卫青,不如就此拜别。”我望着卫青,竭力克制自己种种臆想,口中言语冷酷无情。
“丹心。”我着白裳,卫青亦身着素衣,他望着我,哀叹一声,“我也送送大哥。”
“嗯。”我不想再归大汉,卫青也未言及令我再归中原,我不能留他,如能与他多行几步路,也是好的。
我与卫青于路中便听得去病大胜奏报,去病大胜后率大军于狼居胥山祭天,后又于姑衍山祭地禅礼,以此向匈奴彰显汉军军威。匈奴因伊稚斜、赵信离去,朝纲无人把控,内部混乱纷争四起,大部落流亡西迁。
“我已吩咐公孙敖,去病若回军,会径往西来,大概两日就可抵达。”卫青在我身边道。
我与卫青先行至祁连山下,此处天高云淡,物华天宝,而且离酒泉极近,我决心余生安身在此。未及定所,我便着手让赵信归土,葬于祁连山山脚下。
“大哥,我会一直待在这儿,能待多长,我便伴你多久。”盖上最后一抔黄土,我又止不住落起泪来。
“如你坚强,怎还会如此爱哭泣?”卫青怀抱着我,我头倚靠在他肩头,才觉身有所依。祁连山上终年云雾缭绕,处处鸟语花香,生机盎然。在此搭房筑屋,最好不过。
“卫青,去病应当今日要来了吧?”我主动问卫青话,也瞧他仔细些,才发觉他的鬓间已染霜色,果是别后沧海、岁月荏苒。
“是呀,算日子,该到了。”卫青望着我。四目相视,我赶紧移开视线。
“如此威风凛凛的骠骑将军,不知见了我,还会不会唤姑姑?”去病可以说是我一手带大的,忆起他在竹屋时撒泼耍赖的模样,我实难将他与纵横驱驰的不败战神关联起来。
“他已不再是当年顽劣的小毛孩了,你见了他,定会惊喜。”卫青目光深长,“自你行军失道未还军中后,去病便随军出征,发誓一定要找回姑姑!”
“劳烦你们挂念费心了。”不知为何,我竟与卫青如此客套。
“是委屈你了,丹心。”卫青不以为意,为我考虑,“这几年来,我每天都怨恨自己,一念之差,害苦了你。”
“莫要如此说,我还好好的。”我不愿他知晓我所遭受的磨难,假饰道,“赵信大哥一直维护我……丹心毫发未损……倒是大哥他……”
“莫要多说。”卫青适时止住我。
“姑姑!”听得一声清脆有力的叫唤,我与卫青往山下望去,白马单骑如电,少年盔甲锃亮,红氅飘飘,飞驰而来。
“去病!”正盼去病来,他便来了,我与卫青相视一笑,皆喜悦迎了上去。
“舅舅!”去病翻身下马,卫青伸手扶他,却被他挡回。他开心地跃至我面前,细细打量我。我见他还如儿时星目生辉,浓眉俊朗,不由得想笑。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将我抱住,回旋转圈,高声大呼:“太好啰,太好啰!姑姑回来啰!姑姑回来啰!”
“瞧你,快放我下来!”我心里亦是欢乐,却做生气状,要去病放我下来。
“姑姑,见到这么英俊潇洒的去病,您不开心啊?”他放下我,又至卫青面前晃悠,“还有,见到这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舅舅,您也不开心啊?”
“胡闹!”我拍着他肩头,却感知卫青目不转睛望我,我不由得面色绯红,低垂下头。
“去病,你姑姑旅途劳顿,你也几日不得休整,先作休息,再来烦你姑姑。”卫青在去病面前,也板出一副舅舅的样子。
“你们小两口才见面,便一唱一和数落我,以后可还得了?真不开心!我喝酒去!”去病自马囊中提起酒,仰头便喝。
他提起“小两口”三个字,我心漏跳半拍,急忙掩饰,“这孩子,就爱耍贫。”
“丹心。”卫青带我走开,离了去病,极是认真地望我,“去病会在此多待几日,而我会……”
“哟,舅舅,您可在此待一辈子。”去病耳尖,他借机又戏谑起我与卫青,“以后打仗的事,尽可放心地统统交由我,您老好好享清福,何况……嘻嘻……”
去病将马囊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一把丢开。他又将左右拇指紧紧相扣,在我与卫青面前晃荡。我与卫青面面相觑,卫青似有感知,倒是与去病站在一线,含笑望我。我一头雾水,始终想不明白,去病幽然叹息,垂头懊恼,直接仰头倒地。
“还是孩子心性,毕竟累了。”我不由得叹息。
“真没酒量,还在你姑姑面前逞能,怪不得当日在酒泉会将天子所赐御酒倒入泉水中,原是自己酒力不济!”卫青踢踢去病大腿,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得大骂。
我与卫青将去病托起,他四肢沉重,眼睛紧闭着,可一张嘴还是喋喋不休:“姑姑,你当日答应让我娶你女儿的,都这么多年了,怎还没动静?你们一定要生个女儿啊!”
我满面羞红,惊得说不出话来。
“混账小子,竟怀疑起你舅舅与你姑姑能力来!”卫青定定望着我,眼神灼灼,我已不知该将脸面搁于何处。
去病坐起身,“本来就是嘛,舅舅不当大将军,我还可以指挥兵马带兵打仗啊!舅舅还有何顾虑担心呢?平阳公主都走了几年了,舅舅如果还不娶姑姑,那便是对不起姑姑!姑姑,你又有何放不下的?”去病言语极是清晰,如此无礼直白的话,却听得我心口怦怦直跳。
卫青呆愣原地,并没有苛责去病。
“我先走了。”我难以装作镇定,喊着要走,却被卫青自身后抱住。他的怀抱温暖有力,他的声音低沉温和,“不要走,我不想再错过你。”
“卫青!”我惊呼,却转不过身来。
他反转过我的身子,未待我看清楚他,他的双唇便霸道地覆上来,“莫说去病等不及,我也怕是等不及了!”
“可是……”我从齿缝中挤出声音。
“没有可是。”卫青紧紧揽住我的腰,“现在所有的顾虑都不存在了,若你还不能放下心结,那我等。哪怕再过十年,我也会在你身侧,一直等你。”
闻言,我眼中泪水已止不住滴落……
三日后,去病辞别我们归去。
卫青果真不走了,他与我会是祁连山中一对寻常夫妻,从此再无兵戈,远离算计,只知采樵取药、耕作织造。简简单单,平平凡凡,那便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去病立于马上,唱起歌来,歌声豪迈激越,连祁连山上的鸟儿都颤缩翅膀,在空中停留。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我与卫青送去病至黄河岸,卫青隔着大河呼喝,气贯长虹,黄河之上水逐流,波逐涛,大江东去,吟啸高歌。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我站在卫青身侧,亦高声呼喝,无奈却输了气势。山间百鸟雀跃,似在嬉笑,又似欢喜,祁连山上云雾渐散,青峰徐徐现出。
“姑姑,我要娶的人,她叫红妆!”去病隔着老远呼喊,“红妆”二字却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我与卫青相视一笑,他望我的眼神满是期待,我不再低头,将头倚靠在他胸前。
“非是竹马绕青梅,却待羽林卫红妆。”去病当真聪慧,我对着卫青感慨,“卫青,卫红妆,我真当爱极了这名字。”
“好名字,好女儿,好郎君。”我与卫青凝视远方,去病深红大氅飘飞,如妖娆夺目的牡丹。黄河亘古绵延,九曲回环,大地上显现出蛟龙身影,活灵活现,而去病正骑在蛟龙脊背上,只等乘风而行,扶摇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