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大哥……”由远及近,赵信的身影越发明显,他着白裳,迷糊中我似望见了於单,竟改口,“太子殿下……丹心对不住你……”
“丹心!”赵信见到我,眸光闪亮,出声唤我。我迷糊回神,他的风姿丝毫未减。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感谢上苍恩赐,可怜眷顾我赵信!”赵信对着星空念念有词,神色惊喜,又转头对着我说,“城破在即,这里很危险,丹心勿忧,大哥带你离开!”
他一步步近前,向我走来,我身子发软,连连却步,惧怕之极。
“不,大哥,放我走!”他走至我面前,伸手欲探我怀里思南,我身子一缩,跪了下来对他乞求,“大哥,求你放我走!”
“丹心,你……怎如此惧怕大哥?你手中孩儿是?”他质疑我为何如此怕他,又问及孩儿之事。
“他是我的!”我抱紧思南,不肯让赵信靠近。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缘由,也不愿他知晓此事,只希望他放我走。
“大哥……求求你……放我走……求求你……”我哀声求赵信,所有的自尊早已被践至足底,我只是一个为孩子苦寻生路的女人,我俯身叩首,“大哥……求求你……念在你我相交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求求你,放我走!”
“眼下情势危急,大哥是不会让你走的。”他不为所动,执意要我跟他走,“大哥欠你良多,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
“你欠我就要还我,想还我就让我走!”我挣脱他按压在我臂上的手,疾声大呼,“大哥,我是丹心啊,你可怜可怜我,让我走!”
“不。”赵信并不允我,揽过我的肩,将我靠在他怀中,“丹心,听大哥的,不会有人知道。”
眼睛被他蒙住,身后嗖嗖两声,赵信身侧人马皆应声倒地,待我开眼时,只余孤零零一匹马,萧索立于道间。
“大哥,你已杀了他们……”我正欲对他说明我怀中孩子之事,不料却被他封住穴道,再难出声。
“丹心,别怕,我要保你万无一失,只能如此。不过,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若你真不愿意,过了这风头,你要去哪儿,大哥再送你走。”赵信声音极是温柔关切,目露哀怜,我却气得眼睛发直。为何让他听我说一句话,都这么难?
赵信日夜驱驰数百里,将我置于真颜山一处僻静之所照顾。
赵信给我解了穴,抱着正哭泣的思南哄着。
“你还我孩子,休要动他!”我抢过思南,紧紧抱在胸口。
“丹心,大哥唐突,可还是想问一句……这孩子是……伊稚斜的?”赵信闷声问道。
听到这名字,我浑身禁不住颤抖。赵信见我面露异色,欲言又止。
“当日……大哥对不住你……大哥以为将你委身伊稚斜作他妾室,虽是委屈了你,可也毕竟算是有个归宿。”赵信喃喃不休。
“滚出去!”我恨得连气都喘不上。
“好好休息,这里很安全。”赵信深望我一眼,卷帘离去时,又回头长望我,幽幽叹息。
我不愿理睬他,也不愿长居于此,却苦于不能离开。奔驰太久,於单南宫夫妇又死于我面前,我身心经受巨大考验,好在这几日一直有思南陪伴在侧,我稍感坚强。
赵信再至,传来伊稚斜兵败讯报。
“汉小将军霍去病袭得伊稚斜后方老巢,退走范夫人城的伊稚斜又险些遇上前来追击的卫青大部,好在伊稚斜撤退及时。”
我终于明白於单“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当日至死,他也未告知南宫真相。若再守一月,若我们不前来……局势是否还在於单掌控之中?
“我不该告知南宫的!我害了他们!不!”一念至此,我晕死过去。
待我醒来,我紧张地四处寻找思南,可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
“思南!思南!”我疯也似的在屋内乱窜,将能搬动之物都一一挪移弃置,可哪里有思南的影子。
“赵信!思南呢?”我疯狂咆哮,喊声震天动地。
赵信赶至我面前,见我如同疯妇一样,不由得神色大变,上前抓住我的手,紧紧抱住我。
“思南?”赵信清俊的脸容几近扭曲,只见他不住摇头,不掩失态,“不……不会的……是我错了吗?”
“你把他弄去哪里了?”我冲赵信咆哮,“思南少了半根汗毛,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厉声大喝,像极索命的厉鬼。
赵信望着我,命随身之人好好照顾我,便疾奔着离开。
赵信才走半日,刘陵竟前来寻衅滋事,我惊慌不已。
刘陵杏目圆瞪,我死死盯着她,嘴角几欲抽搐,喝问道:“是不是你把我的孩儿偷走了?”
“你的孩儿?”刘陵一启口,我清醒了半分,稍稍镇定。“你与伊稚斜的野种?”刘陵横眉。
我不敢否认,强掩泪水忍受这奇耻大辱。
“那这个孩子便是你无耻的印记,依你性格,你真会留他?”刘陵轻挑秀眉,目露凶煞。
“好歹是条鲜活的生命,刘陵,你快把孩子还给我!”我跌跌撞撞走向她,几乎要跪倒下来。
“你这疯妇……我怎么可能把孩子给你呢?你不说他是伊稚斜的种吗?我把他还给他老爹了!”刘陵这话脱口而出,我如中晴天霹雳。
“你把思南怎么了?”我再问,不愿相信思南落入伊稚斜手中。
“我给伊稚斜了!我倒是想看看,他的亲爹爹认不认他!”刘陵媚笑,笑得阴森可怕。
“你还我思南,你还我!”我青筋暴突,不顾一切地扑向刘陵。
刘陵闪身躲避,我一扑空,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丹心。”赵信背后一声唤,我赶忙抬头望去,他不知何时已站立刘陵身后。
“大哥,救思南!”赵信上前搀我,我抓过他的手,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企盼他搭手相救。
“刘陵,你怎会在此?你敢再伤害丹心,休怪我剑下无情!”赵信亦被激怒,手扣剑鞘。
“哈哈!”刘陵竟大笑起来,笑容诡异张狂。我连连后退。
“你竟为了她,要杀妻?”刘陵质问赵信,仰面大笑,“赵信,你果然有胆啊!当日我亡走匈奴,你救了我又毁了我!你为了瞒天过海,不惜在我身上射下一箭给卫青看,致使我不能生育!我为何要她活着,要她留着孩子?”
“刘陵,你疯了!”赵信训斥刘陵,欲上前制住她。
刘陵张狂大笑,使着全身力气,像饥饿的猛虎,一路与赵信缠斗,又一步步往后退来。我慌忙躲闪,她竟不顾自己死活,闪身向我扑来。赵信出掌,恰对刘陵小腹,他稍显迟疑,赶紧撤掌。无了赵信阻挠,刘陵又伸手向我抓来,我一个趔趄倒地。
“你疯了吗?会出人命的!”赵信一掌劈下,刘陵收手,苦痛地倒在血泊中。
“丹……心……”赵信立刻冲过来抱住我,口中连我的名字也喊不清。我身已倒地,苦痛难忍,低声乞怜:“救救思南,救他……”
目中泪滴悄然滑下,我又再度失了知觉。
“丹心。”赵信坐于卧榻之侧,见我转醒,伸手握我手,我无力抵挡,便由他握着。
“若一剑刺死刘陵,能让你好过些,大哥立马杀了她。”赵信脸上隐有黑气散发,“再自行了断。”
“思南呢?大哥可有救思南?”我艰难抬头望他,欲止住他说话,身子战栗,“思南呢?他回来了吗?”
“带我去见伊稚斜,我要去救思南!”我从榻上滚了下来,央求着赵信带我去见伊稚斜。
“好!”赵信握紧我的手,放于耳鬓,一阵暖意却惊得我汗毛竖立。
赵信带着我飞马赶往单于王庭。
伊稚斜立在殿上,怀中抱着一婴孩,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思南。
“思南。”我呜咽低呼,实在忍受不了思南被拿捏在魔鬼手中。赵信见我神色恍惚,赶紧上前扶住我,我方站定。
“求求你……放了他……”我卑躬屈膝,求伊稚斜放人。
“要不,你再陪我睡一觉?”伊稚斜说的话不堪入耳,可此时我却一句反诘的话也说不出。
“单于!”赵信跪在我边上恳求,“单于能否看在赵信面上,放了他们母子?毕竟,这孩子也有一半单于您的尊贵骨血,丹心孤苦伶仃,只有这孩子作为倚伴,她实在离不开这孩子呀!”
“赵大将军,如果他真是我孩儿,刘丹心她还会这样紧张兮兮?她恨不得抽我的筋扒我的皮,怎会给我留条血脉?若真是她为我生的,她定是巴不得我摔死自己的孩子。你以为我怀抱的,真的是我的儿子?”伊稚斜声音邪魅。
我听得狂躁起来,再也按捺不住,“放了思南!”我眼中皆是怒火。
“这次,你是想心甘情愿地爬到我身上,好好服侍我?可惜,你的滋味我已尝过,实在不怎么样。”
我怒气奔涌,可我清晰听见思南发出几声柔弱的哭喊声,方不至于怒火中烧毁了理智。
“剜目、锥刺、悬梁、饮鸩……要我选何种死法,我皆可受……”我望着思南,泪光凄迷。
“那通敌、叛国呢?”
闻言我瞳孔缩放。
“你若能以卫青、霍去病的头来换他的命,我勉强同意。”
我木然垂头,似是被押解至刑场的死囚,只等着刽子手大刀一挥,为这一生作最终了结。
三日后,赵信白衣挂帅,与汉骠骑将军霍去病战于河西,大败而归。
霍去病在千里大漠中闪电奔袭,迂回而战。六日之中,战火弥天,双方转战匈奴五部落,霍去病终在皋兰山下击败赵信。霍去病险胜,一万精兵仅余三千人,而匈奴除却统帅赵信得以不死,卢侯王和折兰王皆战死,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被俘虏,汉军斩敌八千九百六十,匈奴休屠祭天金人也成了汉军的战利品。
这次用兵,赵信急于求胜,行进急躁,招致诟骂,匈奴各路离心四散。
伊稚斜着手削除赵信手中兵权,同时铲除前太子於单余孽,於单独子思南被鸩杀于单于王庭。
信报传至,我昏迷六天六夜不醒,醒来后又大病一场。
我脊背发凉,喃喃自言,越说越不知自己在胡言些什么:“你们都爱骗我……思南会好好的,思南会长大……思南会照顾好自己……大哥……你莫要杀刘陵……莫要杀了她……杀了她……要杀伊稚斜……杀伊稚斜……”
“杀”字被我说得极是用力,我睁着眼睛,目中呆然,根本分不清自己意念。
“你这样子,比杀了大哥还难受。”赵信伤感落泪,点点泪珠滴在我鬓发上,我这才发觉枕下已是湿了一片,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思南死了,我连於单和南宫最后的血脉也没留下——我不敢也不愿承认的事实,却已那样轻易地禁锢我的脑子,束缚我的心魂。
秋岁,伊稚斜声讨有异心诸侯王,匈奴部中生变。浑邪王会同休屠王,并将其众合四万余人降汉,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亲至河西受降,匈奴阵中哗变,霍去病如战神出世,领数骑兵飞渡黄河,冲进匈奴营中,当机立断砍落举棋不定的浑邪王人头,咄咄气势直慑休屠王,休屠王迫于威慑诛杀哗变士卒,受降得以顺利举行。自此,大汉收复河西失地,置武威、酒泉郡。
河西受降不过数月,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兵分两路,各遣兵数万,分道进攻右北平和定襄,深入匈奴腹地,意图一举击溃伊稚斜。
伊稚斜屡受重创,赵信谏其退居漠北真颜山下,伊稚斜依其所谏。城池由赵信亲筑,定名“赵信城”,旨在分置精兵强将于漠北,以图引诱汉兵,乘机出击决胜。
匈奴退居漠北,自此漠南无王庭。
寂静山城置于繁华声中,赵信城纸醉金迷,风流人士挥霍无度,官宦之家挥金如土。
赵信常来探我,我却决心与他隔绝,从不相见,自此陌路。
赵信拥兵自重,又处处隐瞒,伊稚斜忙于应付其他离心诸侯,无暇分心,对赵信虽有忌惮,又不得不依赖。
声色犬马,醉生梦死,伊稚斜时日无多,赵信终于反戈一击。赵信未费一兵一卒,便将伊稚斜牢牢困死在赵信城中,成为匈奴实际上的王。
伊稚斜被囚,我稍得安慰,如此甚好。
伊稚斜半生戎马,权势滔天,敢废太子自立,最后却败于赵信手上,身囚宫禁,不得自由。我猜想不出缘由,却无意想起当年废太子刘荣反叛未果,赵信笑着教诲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再次默念着赵信说过的话,恍惚有些明白他了。他牵绊太多,不得不时时将自己藏于险地,每行一步,危险愈添,他需多少算计才得保全自身,才有心力守护他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