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遣送至淮南的诏书,看得我心思激越。
新帝继位,匈奴求和番,此次派赴大汉的竟是左谷蠡王伊稚斜!
我心怦怦直跳,难以自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此天赐良机,不可多得,我当即打定主意,速回长安!
淮南王亲送我们出寿春,刘陵紫衣华髻,拜别父亲,随同北上;赵信伴随左右,面色如常;淮南王看赵信时,瞪眼吹胡,显有不满。我不便细究,与卫青一左一右立于马上,两人无视无言。
我一路思量对付伊稚斜策略,神色出奇镇定,就连赵信也赞我终同往常。倒是卫青,他虽不待见我,却时而瞥向我,眼神凌厉。
我与伊稚斜之间属私人恩怨,无关国仇族怨。刘濞虽是我生父,但与我无多感情,我断不必为他怀恨匈奴,更无须怨恨朝廷。我曾决心追随刘彻,可因为种种,君臣之间已是生分,我知晓太多,也难保有朝一日不兔死狐悲。
我自那年雪夜便立誓,此生誓诛伊稚斜,此志不渝。
我顾念赵信,不敢牵连到他,也不愿他再为我舍下前程,更不愿牵涉朝堂,引来干戈,招来杀戮。
车队过汝南,渐近长安。此时河水已结冰,万里冰封无际,九天白霜飞舞,北风呼啸。
军驻坝上,夜半三更,我偷偷牵走飞红巾,往背离长安的山路而去。
虽是主意已定,却也有很多不得已。一路奔波,行至山中,冷风吹得我面颊生疼,山中寒意侵袭,飞霜落于枯枝上,凝眸处,我又不经意想起南疆初遇陈耳,他带我前往寻峡滩。
神游太虚,我不愿多想,又顾及眼下。若是刘彻发现我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他,他会如何?我所犯罪过已非小,轻则杀头重则灭族。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拍拍飞红巾,倒再无畏惧,仰头望天,星河璀璨。若成,伊稚斜死,我以身祭国,将我头颅传送至匈奴王庭,大汉可免忧患;若败,我自作了断,死无对证,决不让伊稚斜俘获我要挟皇上。
飞红巾绕过长安,直往嵯峨山掠去。
“丹心,你该知风过无痕,最是无情。”我站立嵯峨山高处,冲着下处大喊,嗓子扯痛,“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想他!要自持,再也不要这般绝望!
冬日暖阳和煦,我收拾行装,掉转马头,打着飞红巾,“走,回家!”
我转折很久,避开重重关卡,一人秘行回到长安老家。从飞红巾上望到家中低矮的大门,我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茫然下马跪立家门前。
飞红巾低鸣一声,屋内似有动静。咯吱开门声一响,我抬头望去,便见阿娘扶着门,迎面望我,目色怆然,发色花白。
第二十五章贼来她并未走近我也没唤我。我泫然欲泣,我的阿娘怎会全白了头?却听门咣当一声合上,阿娘竟不见我。
“阿娘!”我静静跪立,只觉身上越来越凉,天空竟落起雪来。雪往我身上撒,从我眉间落下,我浑然不晓,只恐自己再也迈不进这扇门了。
枣泥色地面已染作洁白,泥墙低矮,天地间苍茫一片,我亦一身空茫。不肖子女丹心,自进宫后从未归家中,从未尽过孝道,也从未向父母告知安康,实是无情无义之人。当日离家而出,明知阿娘身存余毒,阿爹已是老迈……先皇将我比作缇萦,实是辱了孝名。
“丹心!”有人唤我,声音遥远低沉。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抬头,便见卫青立在不远处,雪花夹在他发束中——他定已来许久。
我强自站起身,无奈跪立太久,我竟无法站立。卫青快步上前搀扶,触及他的手,我浑身发怵,苦苦压抑的情绪如河决堤,我决然推开他,“你给我走,走!”
他不走。我只骂了他两句,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我咬咬牙对着落雪纷飞吼着:“啊——”
声音震彻长空,大雪铺天盖地向我袭来,似要将我身骨击打粉碎。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痛苦哀吼,眼睁睁看着老天对着我狞笑。
卫青行至我面前,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我扭着身子反抗,无奈他胸怀宽大臂弯有力,我怎么闹腾也是无用。
恰在此时门开了,阿娘站立门内,见了怀抱我的卫青,怒目发指道:“我不知你为何人,但他是我儿,你须将我孩儿放下!”
“在下奉公行事,令公子暂不能归还,多有得罪。大雪封天,夫人请回!”卫青并不动容,扭头就走。
“你……”阿娘追着上来,竟抓住卫青大氅,卫青回转身子,稍作用力扯回大氅,阿娘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
“卫青!”我惊恐万分,欲从卫青怀里跳起,他却死死不放,一只手将我搂在心窝,又弯腰伸出另一只手去扶阿娘。我俯头掩面,抓住他的手,直往他臂间啃去,他吃痛放开,我趁机挣脱。
“阿娘!”阿娘额间竟磕出血来,我六神无主,抓着锦帕拭血的手颤抖不已。
“滚!”卫青欲靠近,我将阿娘护在怀间,冲着他喊,“知晓我家在何处,家中有几人,各为我何人——据此回报军情,你可满意了吗?”
“丹心!”他唤我名字。我避开他闪烁的眸子,无力顿足。
“你好去交差了。”我不敢面对他,便强词激他。
“并无他人知晓,我出帐时,大哥还不知你已离开。”他竟是偷偷跟我来的,我又怒又气,又惊又惧,可也有丝莫名的情绪。
“我不会同你回去的!”我面不改色地望着他,他也定神望我,金灿灿的双眸似在凝思。我言辞坚定,绝无妥协之意,“若你还顾念你我之间情分,勿要多言,也勿要再扰!”
我没等他回答,便扶着阿娘向着屋内走去。身后目光焦灼,大雪纷飞,我浑身每处都觉热烫,可我不许自己回头。
我将阿娘扶回榻上,未及伸手撩开褥子,泪水便流了出来——阿爹竟躺在榻上,半身不遂。
“你阿爹中风卧床已有一年多。”阿娘言语柔软,我听着却是骨鲠在喉,难以咽气。
“阿爹!”我扑到阿爹面前,“孩儿不孝……不孝……无怪不得入家门,无怪你们不愿居我安置的宅院,宁愿守着这老家……”当日我潜心安排,父母不愿乔迁却欺我已入新室,原是那时我便犯了错。
隆冬天,桃符招,家家户户换新颜,我却沉浸在悲伤中。阿爹竟未撑得来年开春,溘然长逝。前一日难得出了暖阳,我撩开窗帘,阿爹眼珠似有转动,我对着他频频眨眼,嘴角勾笑。怎料竟会如此!风雪呼号,不住往我骨子里钻,我仰望苍穹,只觉长空欺人,压迫天地。
我好似疯了般,举剑在雪中乱舞,飘雪也带着劲力,逆袭向天飞去,我一剑剑挥斥,雪花却又扑簌落下,轻浮于我面上,化水凝冰。我咬牙切齿,也知自己就算耗尽全力,也改不得落雪之姿。
终是敌不过天!终是抵不过命!
我真是孤煞的命吗?娘亲、师傅、刘濞、先皇、刘荣、霍织艳,如今还有阿爹,都一一离我而去,弃我而行。这一切,真是天命吗?
我呜咽长啸,惊得静默的阿娘回神。
“丹心。”自我归来,阿娘并无多言语,听得她唤我,我愣愣转眸。
阿娘走向我,伸手抽出我握在掌中的剑,阿娘的手触及我手心,发丝抵住我的脸颊,我再也控制不住,紧紧抱住阿娘,放任自己大哭……
杨柳吐新,秀色新开。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渭水边侧,阿娘浣纱,我漂藿叶。春江水暖,江上白鸭成群,嬉水打闹,随波漂游。
我看得入神,眼神飘忽至渭桥之侧,桥下正有一艘画舫,雅致华丽,正缓缓向我驶来。
我蓦然想起当日立于飞红巾之上,画舫上舞剑的卫青技惊四座,我也看得失神。心思柔软,我禁不住问自己,莫不是当时便喜欢他了?
忽地心口一窒,似被针扎了般。我抬头往上望去,渭桥之上正立着一人,身板宽阔,大氅高帽,身似神塑,目光投得极远,眼眸锐利阴鸷!
我紧着牙关,恨得切齿!竟是他——伊稚斜!
他并未久停,便策马走开,我目光尾随,直勾勾望着。阿娘诧异,提点道:“丹心,谁人?若是识得,不如赶上去探探。”
“我怎会识得呢?”我欺瞒阿娘。
“看那人装束,似是匈奴人。”阿娘欲言又止,“还是莫要生事的好。”
“是!”我咽气应答。阿娘哪知我心头愤恨?那人非一般的匈奴人,他是我的仇人伊稚斜,也是匈奴最有权势的王。
他若不死,我誓不罢休!我攥紧拳头,鬼使神差地跟了去,阿娘未吱一声,我独行渐远。待行过渭桥,我才恍然顿悟,可探头往江边望去,阿娘已不见了踪迹。
我壮胆前行,呼出飞红巾,沿着大道奔驰行去。
伊稚斜所往路径,正是去往骊山。骊山美如锦绣,渭水逶迤曲转,始皇封冢环抱其间,脉脉温汤细出石间。
牡丹汤、海棠汤、芳华汤、尚食汤和星辰汤,此为骊山五处温泉池。牡丹汤、海棠汤供于贵妃丽嫔,臣子得用尚食汤。星辰汤池依山而筑,南壁为山,北壁呈川形,日月洞天,承天雨露,专为天子所享。
我潜入骊山,从尚食汤、牡丹汤再经海棠汤,一一查探,并未见得伊稚斜。
他总不会去了星辰汤吧?伊稚斜是匈奴人臣,竟敢享大汉天子汤浴,目无法度。
月华皎洁,温泉从两壁兽首注入池中,山间遍布云雾,雾霭翻腾,我潜于暗处,如在水中窥月,雾里看花。
朦胧之中我看得池水边负手立着一人,身形伟岸,正缓缓褪去身上大氅,我凝神屏气,呼吸大促,气血上涌!
我不敢再望,急着闭眼。恰在此时,我只听闻哗啦一声,泉水如天女散花,飞扬激越,落回翻涌水雾中,又悄无声息。
伊稚斜闭目坐于水中,黑发披垂,神情慵懒,可那双凤目似在警戒,不容我大意。
星辰汤外为星辰殿,我从高处望去,灯火通明。殿内众人皆跪立,手捧香熏锦袍,恭谨侍奉,行止低微。
伊稚斜不希望被人打扰,意欲一人独享温泉。一侍者手捧熏炉自大殿出,径往汤池而来。我见是机会,寻隙下手,趁势击晕那侍者,夺了香换了装。
白石小径,曲折通幽处。我小心行走,手捧熏炉,立于池水边上。温泉热气上浮,如云龙吐雾,翻涌不息,隔着大半水池,我只隐隐见得他侧脸。
我缄口不言,只顾低眉调香,香气渐起,伊稚斜微调鼻息,显有所感。
香炉生烟,清风过处,香气弥漫。
“此为何香?”伊稚斜开口问询,声音一如往昔,低沉威严。
“禀王爷,此香名为‘潋滟’。”我作解,“云消雨霁,雨后新山,水光潋滟,百花斗妍。”
“呵呵,本王未见一花一草,何来斗妍之说?”他慵懒抬眸,饶有兴致望我。
被伊稚斜窥视,我难以镇定,努力自圆其说:“多种名花混于香中,虽不辨形迹,风骨犹存,故有斗妍一说。”
伊稚斜并未回答,倒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身子微微后倾。我察觉所布迷香已生药力,伊稚斜身软无力,我该趁此机会,速速下手。
四处无人,我长吸口气,捏紧手心,壮着胆子,一步步沿池壁靠去。伊稚斜头已偏向一侧,胡楂上挂的水珠轻盈滴落。
我凌厉扫视他,毫不犹豫将飞刀自手心飞出,这一刀当是见血封喉,我只待他毙命!
我凝神屏息,全神贯注,未待我看清飞刀入肉,如镜的水面忽地水花四起,疾风厉雨铺面而来,我闪身躲避,胸口又不知被何处袭来的掌风撞上,整个人飞了出去。
伊稚斜如蛟龙出于水中,怒目圆瞪,大手一揽,将我往池壁飞去的身子拉回,直直拖入水中。池中皆是温泉水,我呼吸急促,连呛几口热汤。
冠带四散,黑发泼面,我惊慌四顾,并不见伊稚斜。
衣裳湿透,行走迟笨,我提着重衫,正待转身,脑后被人击打一记,继而身子被人勒住,直往池水边上拖曳。
勒住我的手臂坚如铁箍,他行几步,便将我往池壁上扔掷。身子落地时,我只觉骨头都碎裂了。
“说,谁派你来的?”我伏在地上,头顶传来质询。我双手按地要撑直身子,忽地指间传来一阵剧痛,指节似是断裂,我痛得叫不出声,脊背弯了起来。
“何必强撑?这样,不就挺直了吗?”伊稚斜踩着我手指头,我受痛,不得不跪拜在他足下。当日匈奴祭台上,他足下轻轻一勾,我便跌倒跪地。
屈辱感盖过疼痛,我牙关紧咬,不吱一声。
“倒是好铁的娘们!”他俯下身子,抬起我的下巴,逼着我直视他,我将头歪在一侧,又被他转回。
我咬着唇望他,他那双凤眼透满占有欲望,横眉怒目,霸气十足。
“刘——丹——心——”他拖长音唤我名字,十分确信我的身份。
我横着眼睛望他,并不解释。他瞠目望我,并不侵近,最后竟是豁然笑了,“都几年过去了,贱人,你望我怎还是这个眼神,我有这般可恨吗?”
事情已败露,我决意寻死。我不想做祸国殃民的祸水,也不愿受他凌辱,我面带惨笑,喉间却已溢满血腥,离死不过一步之遥。
“想死?”他掐捏我的喉咙,我干咳一声,一口血吐出。
“你就不可以成全我吗?”连死都要求他,刘丹心,你真是无能!
“美人,这可教我怎么舍得?”伊稚斜声音邪佞,须髯触及我面颊,我惊得浑身颤缩,恶心至极。
“我欲求死,不妄图生。”事已败露,我再活着,多半会累及他人。
虽身如尘埃,生如蝼蚁,可现世还有我刘丹心在乎之人。阿娘、赵信、刘彻,皆是我伤不得的。还有一人,丹心实已相负,却日日妄念,从未忘却。
“听闻赵信为你长留长安,我倒是想看看,这次他还能为你做些什么!还有谁能为你连命都不顾惜!”牵扯赵信,我再也掩饰不了,我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伊稚斜碎尸万段。
“匈奴无道,背信弃义,目无天理,杀伐掳掠,作奸犯科,无恶不作,早已丧尽天良,终会亡国灭种!”我满心恨意,说得极是痛快,盼着能快些激怒他,让他一剑将我斩杀。
“你尽管说!”伊稚斜冷笑,“这些话说给你的皇上听,是不是像极了兴兵出师的借口?”
我无言以对。他见我安分,冷笑望我,我心底发怵,脊背僵直。谁料他迅疾出手,封死我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