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声音清脆,我一听便知是刘陵,急着挣脱手,赵信却抓握得更紧,不让我挣脱。
“刘大人?”声音略显苍老,我转眸望去,须眉皓白,正是当日南宫婚嫁时,居于先皇边上的淮南王。
“丹心见过淮南王!”我欲起身参见,淮南王已大步走来,免我行礼。
淮南王望着我,和颜悦色道:“八公已至,正恭候刘大人。”
“有劳王爷了!”我感激。
刘陵正引八公入内,我望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此八公竟皆是童子,角髻青丝,面若桃花,虽品貌相似,表情却大相径庭,或嬉笑或怒目或呆立,不一而足。
“此公为文五常、武七德、枝百英、寿千令、叶万椿、鸣九皋、修三田、岑一峰。”刘陵一一引见,我睁大眼睛,一一辨清八公样貌:文五常怒目瞪眼,武七德鼓着腮帮子,枝百英咧着嘴笑,寿千令冷着一张长脸,叶万椿眼睛朝上,鸣九皋垂着脑袋,修三田嘴巴微瘪,岑一峰手长足短。
“此八公各有道术,法力无边。呼风唤雨,震动雷电,倾天骇地,回风驻流,役使鬼神,鞭挞鬼魅,出入水火,移山易川,变化之事,无所不能。”我将刘陵所述法术,与所见八人一一对应,竟和八人面相十分贴合。
八人登场,至我面前,轮番上阵,施展解数。文五常看我手心,武七德探我鼻息,枝百英掰我唇瓣,寿千令冷面视我,叶万椿翻我眼白,鸣九皋望我手相,修三田口中念念有词,岑一峰推拿我筋骨。
“并无大碍,明日来思仙台,我八人布阵亲自为她解蛊!”武七德舒口气,回报淮南王。
“诸位师傅辛苦,还请到前堂休息,父王已设宴招待。”刘陵引着八公,杏眼又望向赵信,眼波流转。我干咳一声,对着赵信说:“大哥,还不快些!”
“嗯,不急。”赵信关切问我,“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留意。”
“郡主托人照顾得很好,丹心吃的都是最好的,现下不饿。”刘陵还望着赵信,我急切使眼色,“大哥还是快去,莫让先生们久等!”
“诸位,请!”淮南王多半不耐,收敛笑容,招呼客人。
第二日鸡鸣,赵信亲自将我送上思仙台。思仙台取“仰止高山,景行先哲,慕先人风,名以思仙”之意,立于上方,如登临太虚,得仙风道骨。
“此日凭高处,天风吹补襟。气象开万千,鼓歌绩盛世。”枝百英咧着嘴,放声高歌。
我依照八公所言,箕踞坐立,正待闭眼,凝神屏息。恰在此时,我听得:“卫青有事来迟,令先生久候。”声音温润低沉。我眼皮轻跳,蓦地睁开眼睛,便见那双亮闪闪的眸子低垂。
“卫青!”我唤他。
他并不应我,也没望我,径自在一侧坐下,闭合眼睛,神态傲然。
“卫青!”我不死心地再唤了一句,死死地盯着他。他却面不改色,只对着八公问询:“可以开始了吗?”
他抛给我的竟是这样一句话!我紧握拳头,心绪躁动,真当失望透顶!
几位师傅围着我又是施法又是下降。我闭目合眼,总觉有黑影在我面前游走,颜色变幻,隐隐能闻得焦臭气,也能感知有蛊虫泊于手心,啃噬吸咬掌心绵肉。
“可以开眼了!”我闻言睁眼吸气,果真舒心润肺,神清气朗。我转头望向卫青,他已站直身子,正欲离去。
“卫青!”我唤了他声,他并不停步,我又急喊了声,“陈耳!”
他稍作停顿,我正惊喜间,他却毫不留情迈开步子,径直走远。
高台之上凉风吹鼓衣袖,我身子本是单薄,此刻心也薄如碎屑,飘飘忽忽。
“刘小子,本仙告诫你,你该早下台作歇息。你蛊毒虽解,可你毕竟不比本仙上仙,可经不起这神风,哈哈!”叶万椿双眼朝天,似和天对话,我听得不甚明白,却也知晓他关切之意。
“丹心谢过各位先生,大恩大德,当结草相报,容丹心拜谢!”我俯身跪拜,八公赐我性命,当受我这一拜。
从思仙台下来,我时时忧念卫青,他为何会不理不顾不睬我?即使他不愿承认他是陈耳,那他也当念及长安未央诸事,我虽有愧于他,可也助他良多,虽处处争风,可也真诚待他。
他行得不远,被我赶上,我上前拦在他面前,“卫青,站住!”
我眼睛直直望他,他也望了我一眼,那深黑闪亮的眸子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紧咬嘴唇,厉色望他,他却不说一字,终是毫不留情地甩开拦在他面前的我的手,自顾自走开。
我没再追赶,望着他的背影,强忍的泪水幽然落下,心中好似有柄尖刃一刀刀往我心里剜,而我只能默默承受。
他喜欢的,终是未央宫中那抹清丽绝尘的影子,那个娇艳妖娆的人儿,哪会是我这般无理取闹低微卑下的女子?我既是我,我又不是我,我终究不是我?我彷徨不知所以,谓我心忧,谓我何求?
身后似有人唤我,我转身望去,竟是刘陵。
“郡主!”我只唤了她一声,她也并未在意,走到我面前关切道:“蛊毒才解,丹心如此伤神,是为何事?”
“伤春悲秋,怕是莫名徒增伤感。”我失神回答,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难受。
“丹心妹妹?”我以为自己听错,回神望刘陵,却见她梨涡浅笑,眸如桃花。
“郡主曾作男儿打扮,如今竟将丹心识作女儿,多半因为丹心身姿短小,身着男装却显空落的缘故。”我正掩饰,刘陵却打断我道:“我既已知晓,你又何苦隐瞒?”
“不敢!”我不敢冒犯刘陵,只得垂头默认。
“你既怕我说与他人,那我也无妨说说我的心事。”刘陵莺声低语问询,“丹心可有兴致?”
“既是郡主心事,丹心实是不便知晓,郡主如愿告知,丹心愿闻其详。”我虽觉应承下来不妥,可想她的心思,多半与赵信有关。
“丹心慧心晓理,我也不客套。你可知,三日后我将随你们同去长安?”刘陵说这话时,眼眸微垂。
“我并不知晓,大哥可是知晓此事?”我怕刘陵误会赵信不关切她,假意问询。
“丹心,赵信心中有结,我再作努力,怕也入不了他的心。诚如当日他在未央宫门前所说‘赵信心有挂念之人,心有愿守护之人,倒真不愿就此别去,留一世遗憾’,丹心,他这话是对你说的吧?”说这话时,刘陵眼带笑意,望我的双眼平和依旧。
“大哥不知我是女儿郎,我与他从小就在匈奴长大,他顾及与我兄弟情谊,我依恋他,他才割舍不下……”我这般说与刘陵听,刘陵秀眉微蹙,显是十分厌弃不满。
“当日他能一语道破我是女儿身,多半是看惯了你的模样,才会警觉。你比我美甚,终日相处,朝夕不离,他又岂会不知?我能察觉你是女儿郎,并非经由你神态举止推断得出,而是经由赵信。他望你的眼神,温柔怜惜,充满着保护欲望,哪里是纯粹的兄弟情谊?”刘陵出口反驳,我无从辩解。
“大哥,他怎会知晓的呢?”我自言自语。
“怕是在匈奴时吧!”刘陵笑言。
我忽地想起,在匈奴时,我与师傅处处受掣肘,在人眼皮底下行事,何况伊稚斜性情乖张多疑,多半多方查探,对我身份知根知底。
“未央宫过往种种,大哥于丹心,已是空中皓月一轮,明月皎皎如昔,丹心已染尘埃。”只有赵信待我如初,我却已非昔日淳厚良善,双手沾染血腥。
“蒙尘明珠而已,只待有心人擦拭。”刘陵说我是蒙尘明珠,我微有不解,又听她说,“我无法想象丹心穿女儿装到底有多惊艳,我是女人,只盼能少些嫉妒!”
我低眉,已不知该如何启口。
“郡主随我们同去长安,那便可长伴赵信大哥。”我为刘陵欢喜,也禁不住为赵信欢喜,“郡主身份尊贵,美貌才学并举,当世无双,世人激赏,大哥好福气。”
“丹心,你可知我此去长安,并非随赵信而去,而是为自己四年前许的诺言。你可还记得南宫公主和亲匈奴时,当时在先皇身侧的浑邪王?”
“嗯?”那日刘陵曾差雷被上前说话,匈奴王也开玩笑说,匈奴大门为刘陵敞着。
“此番去长安,我也将做待选和亲公主。”刘陵声音娇媚,稍带傲气,“那时我便是大汉公主,可再不是淮南王家小郡主!”
“郡主公主,皆万金之躯,寻常姑娘企盼不得,只能艳羡。郡主已到择婚之龄,又有所思之人,若能择日婚嫁,便可不行和亲,这也于理无妨。”我怕刘陵有顾念,又补上一句,“大哥平南越有功,多半可得封侯,丹心大胆揣测圣意,实是为郡主考虑。”
“我刘陵可不恨嫁,何须勉强他人?”刘陵讪笑。
“我蛊毒已解,心已了无挂念。丹心这一年行遍大半江山,看过江山如画,如今还想再去走走。”卫青不待见我,我再回长安,怕也无益。刘陵和赵信尚无结果,我若离开,兴许也是好的。
“方才你神伤,当真了无挂念?”刘陵果是聪明人,猜中我与卫青种种。
“丹心一人心也。”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我复道了声,“一己之念而已。”
风拂鬓发,游丝如缕,我一心一念,也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