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马洋洋,铠甲铮铮,旌旗蔽空。最前方一老者,长枪甲胄,银须鹤发,虽风尘仆仆,却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方才那支箭,便是这老头射出的?我隔着几丈远观望马上老头,孰料领头人马竟冲出一骑,向我直奔过来。我闪避不及,被冲撞在地。我斜眼望着,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气腾腾,横冲直撞,这军马是何来路?
“丞相还真是宝刀未老,手段不减!”声音有几分熟悉。我往城楼上望去,蟒袍玉绶,骄傲尊贵,多年不见,我还是一眼辨出那人是赵婴齐。
“赵婴齐!”我冲城墙高处吼了声。赵婴齐并不望我,从容淡定胜当年。
“三月不见,太子殿下可是别来无恙?”听闻白眉老头说话,我这才回过神去望他,他便是南越丞相吕嘉!
“劳丞相记挂,婴齐近三个月游走河川,饱览风光,看遍锦绣河山,当真快事!花山中好风光,锦汐姑娘是个美人儿,丞相好福气,会生女儿!丞相远道而归,不知这一路,可是顺畅?”赵婴齐面露邪佞,意有所指。
“太子殿下连发十二道加急令牌,诏臣回宫。微臣快马加鞭,容不得缓兵,一路更是通关无阻。”吕嘉如是回答。
我望着城楼上的赵婴齐,这真是我在渭水小舟中识得的公子吗?
气宇轩昂依旧,手段却毒辣残酷。陈耳被他下令挂在城墙上示众,以此彰显功绩,划归成王败寇;他又以吕锦汐作要挟,连发十二道急令命吕嘉班师回朝,吕嘉身作臣子、身为人父,岂可不受?此法虽一击致命,却甚令我不齿。
“哈哈!”笑声刺耳,城楼之上,鼓声震地,城门大开。
“丹心!”这一声唤将我悬着的心提到嗓子眼,我往上望去,霍织艳不知何时已怀抱去病立于赵婴齐身侧。
“去病!”去病向我挥舞拳头,身子不住往墙头外扑,我望着那小小身子,又惊又急。
“丹心,小心!”我正惊疑去病为何不出声唤我,却听得城墙上霍织艳惊惧呼喊。我一回神,便见数百骑兵将我团团围住,数百张弓箭数十把兵戟齐刷刷对着我!
我不敢挪移一步,倒是城楼之上赵婴齐拊掌称赞,眉毛一挑,“丞相,如此效果,你可是满意,可还有所顾虑?”
“老夫一人入内即可。副将领命,全军后撤至石门湟水岸!”吕嘉严令军队后撤,赵婴齐甚是满意,围拢我的一圈弓箭刀戟也渐渐往外退去。
我偷觑赵婴齐,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如是小人,竟不顾及织艳感受,将我用作棋子。
吕嘉军有序后撤,我骑着飞红巾为吕嘉导路,一过城门,城门便咯吱一声被掩上。
城内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南越王城似是一座死城。
第二十二章斗降内城中央为皇城,为南越王宫所在。王宫依山而筑,高低回环,虽不及未央王宫恢弘大气,却是十分合乎南越风貌,巍巍白墙,青竹红瓦,别具一格。
赵婴齐携吕嘉之手步入高殿。入席开宴后,赵婴齐为显宾主尽欢,邀吕嘉往南向坐;我西向坐;等吕嘉落定,赵婴齐才往东向坐;霍织艳怀抱去病,靠北向坐。
“婴齐曾往相府,从吕家老厨子口中套得这些食谱,这可都是丞相喜欢吃的菜,婴齐特意选来,为丞相接风洗尘。”赵婴齐指着桌上所布菜品,淡然笑言。
吕嘉正襟危坐,并不动箸。
“婴齐敬丞相一杯。”赵婴齐酌酒啜饮,吕嘉拿着酒杯,却不敢饮,赵婴齐大笑出声,“丞相又有何忧虑?婴齐再是不济,也不会在酒中下毒,丹心,你说是吧?”
吕嘉闷声喝空杯中酒。赵婴齐见吕嘉饮下酒,又亲为吕嘉夹菜,所夹为大块牯牛肉。
“丞相以为如何?”吕嘉咬着牯牛肉,艰难吞咽,面色难看,看得出他极尽忍耐,“味道妙极,难为太子费心。”
“哈哈!丞相,此是花山牯葬牛!”赵婴齐笑得甚是得意。吕嘉闻言面色大变。我忽然明白,那日祭台坍塌时听到的尖厉笑声,不正是他的?
“当日花山牯葬,锦绣小丫头杀牯牛,指挥若定,从容不迫,威风凛凛,孤想起她那样子,实在佩服!”赵婴齐言及此处,令助兴舞姬纷纷退去,殿内肃静,“锦绣助孤良多,又是丞相爱女,可惜纵崖而死,教孤惋惜不已。好在丞相膝下还有一爱女,相较之下,最可怜的还是孤王呀!贼人已获,被孤王悬于城下示众,本该普天同庆之事,却不曾料想,锦汐姑娘却因为此人对孤王看法颇多呢!”
吕锦汐将陈耳视作恋人,陈耳被害死,以吕锦汐心性,她岂会善罢甘休?
“小女有眼无珠,开罪殿下,确实是罪过。可二女皆是老夫含辛茹苦养大,老夫已失一女,大女儿再是孽障,也盼请太子交由老夫收拾……”吕嘉说这话时,嘴角抽动,他曲意逢迎,原是为了吕锦汐。
“婴齐想让丞相先看一人。”赵婴齐示意,“有请淮南郡主!”
“淮南郡主?”我似听闻过此名号。一句脆生生的“刘陵见过太子殿下”引我张望,我一抬眼,便对上一双顾盼神飞的乌黑眼睛,思绪飘然回到未央宫北阙下辞别赵信,听得大哥赞一娇俏郡主“胸襟更胜男儿”。紫衫罗裙,翠玉环佩,衣带飘飞,灵动如波,细望之下,肌肤晶莹,蛾眉螓首,如此佳人,哪里还辨得出是那日北阙下男扮女装的佳公子?
“丹心公子?”我正惊奇她怎会在此,未料到刘陵还认得我。
“郡主!”我受宠若惊,自然而然想到赵信。她当是思念赵信,方会仍记得我。
“婴齐四处游历,到淮南,见得刘陵郡主,郡主亲见孤王修得仙术。”赵婴齐望向刘陵,又睥睨吕嘉,“而今孤王想施展此术,也给丞相看看,所谓仙术,究竟有何妙处,能引如此多英雄豪杰趋之若鹜!”
赵婴齐如此一说,吕嘉已拉长了脸,面色铁青。赵婴齐瞥了眼吕嘉,扬手道:“丞相急盼再见锦汐,马上便可得偿所愿!”
赵婴齐一招呼,果有一白衣女子款步走至刘陵面前,气质清冷,束发宽衣,确是吕锦汐。
“锦汐!”吕嘉见吕锦汐过来,神色激动,忙从位置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女儿面前,他一把抓过吕锦汐的手,老眼放光,“儿啊,你没事就好!”
吕锦汐如冰雕伫立,不躲不闪。
“锦绣已死!”吕锦汐神色漠然,说出的话也是冰冷。
“太子殿下已为你妹妹报仇,锦汐,你活着便好,妹妹的事,就随她一道葬归尘土吧!”吕嘉将自己一个女儿奉若珍宝视作情人,又将自己另一个女儿视作尘土弃如敝屣,实在匪夷所思!
吕锦汐终于自吕嘉手中抽出手,“父亲如是言辞,无异于烹子献糜,如此不顾亲儿,只知明哲保身,只为保全利禄功名,亏得妹妹不惜舍弃与我的姐妹情谊,也要助你。父亲掖藏谋逆之心良久,当日父亲抗旨拒婚,寻衅挑起王宫祸乱,不过是为兴兵发难寻的借口!”
赵婴齐顺势接口道:“那日烛影斧声,父王暴死,孤死里逃生,王宫几欲倾覆。此等非人行径,与兽无异,孤王也不曾料想,此行径竟会出于三朝元老之手!”
“锦汐,为父是顾及你的生死,才会不顾安危,撤军还都,班师回朝,你怎会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之举,要将自己生父往死路上推?”吕嘉怎么也不曾料想女儿会反咬他一口。
“是太子十二道加急令将你催回来的!”吕锦汐双睑微垂,“父亲,巧诈不如拙诚。你若还知晓廉耻,就该伏诛,以死谢罪!”
“太子殿下可是给我女儿下了什么妖术,能令她巧言令色,要逼死自己的老父!老夫忠心日月可鉴,当日逼宫,是护犊心切,诚不得已而为之。而今老夫老矣,还四处征战杀伐,收拾山河,还不是为了赵氏江山?十二道金牌急诏,可令三军无帅,却不可夺老夫高志。老夫膝下有两女,爱之心切,而今大女儿言老夫不忠不义,老夫断不可能杀她明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杀要剐,愿随太子殿下尊便!”做女儿的要逼死生身父亲,做父亲的竟要求死,我实不能理解吕锦汐,更不能理解吕嘉。难道在南越丞相心中,吕锦汐能胜过一切,连自己性命也可不顾惜?可果真这样,当日吕嘉又为何不允吕锦汐婚嫁?莫不是南越丞相,真的畸恋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