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衣白马,一个蓝衣棕马;一个自称龙阳,一个自报婴齐。老大爷,我可曾看错?”那青年往老头面前一站,威势顿增三分。
“不错!”那老生应答。
“率马驱驰三十余里,又沿渭水逶迤而行,二马前后相距寸许,互不相让,你说这是为何?”那青年又逼近一步,瞪大双眼,“还不是为了霍家织艳!”
那老生倒说不出话,气愤地吹胡子瞪眼,“你……”
“哼!”我听得一声娇哼,很是熟悉。我顺着那青年身后望去,避过一众高大人影,便见红衣凸现,惊道:“阿娇!”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红衣身后又闪出一道人影,刘彘居然也出现在此,再一细看,平阳也在。
阿娇红着眼睛对刘彘道:“你别管我,刘彘!我告诉你,我要去找太子哥哥,你别管我!”
刘彘四下张望,发觉只有平阳望着他,这才放低了声对阿娇说:“你嫌自己闹得还不够吗?”
阿娇闷哼一声,转身就走。刘彘苦恼,只得追了出去。赵信见了,皱起眉头,“怎不见王爷?”
我心有隐忧,刘彘正在气头上,他会不会借机在暗处奚落那傲慢的匈奴王爷?
我和赵信面面相觑,赶紧追出去。阿娇一骑绝尘,径往渭桥奔去,身后跟着刘彘、平阳,并无浑邪王的影子。
“王爷素来急性子,估计已经一个人先行去了落芸舫,他有暗卫护送,倒也不必担心。”赵信笑着答应,目光飘忽,笑容渐渐收起。浑邪王并不好欺负,是我太过忧虑了。
“怎么了?”我顺着赵信的方向望去,却见渭桥之上一人一骑一白马飞驰,行色匆匆,那不是刘荣吗?
“丹心,我们速去落芸舫。”赵信神色兴奋,“有好戏看。”
再至渭桥,太阳已渐渐西沉,金色的余晖洒在渭水之上,赵信脸上泛着一层温和的光晕,线条明朗。
华灯初上,月泻如霜,水面沉静,始终不见落芸舫的影子。
“大哥,我们还要留在此处?”我心念动摇,来往行客有人言“长安落芸舫因迎接使臣不敬,已被勒令不得放行”,我猜今日落芸舫不会行经此处。
“丹心,往来都要经此渭桥。婴齐、浑邪王还有你那九殿下,都没见他们返回。”相比赵信思虑周详,我有些惭愧。
“也许他们已经回去了。”
“阿娇不会先于刘荣回去的。”赵信精于谋略,这话更使我语塞。
“也还有一种可能,霍家织艳根本未让刘荣上舫。”他经我提点,又作推想,并未排除这一种可能。
“守株待兔真不是好法子,丹心,我们走!”赵信神色凝重,本欲更改主意。一望前方,一艘画舫如云龙浮游在江面,我眼睛一亮——落芸舫!
我俯瞰,恍然望见舫上少年流转剑锋,眼睛亮若一线,不由脊背一凉。
落芸舫行至渭桥之下,我和赵信相视一眼,趁着四下无人,跃下渭桥,身子稳当地落在舫上。
赵信俯下身子,将我压在身下。这舫真高,船檐几乎触着渭桥的青石板。我凝神细听,舫间传来匈奴王爷的声音。
“你说我容易吗?”浑邪王声音粗犷,“我为你做了这样多,为你逼着长安令解除禁令,放舫下行,还不惜和太子爷闹翻,顺带也给你打发走了赵婴齐,这些事,都不是为令你开心吗?你说,你为什么不肯笑一笑?”
我听着偷乐,原来浑邪王是为博美人一笑啊!我反转身子,恰好望见赵信漆黑的眸子,他正静静凝视我,神采不凡。见我望他,他极是亲昵地唤了声,“丹心。”
“嘿嘿,梁上君子。”我不知如何回应赵信,恰听身下有人招呼,往下一看,赵婴齐正向我和赵信招手,神情愉快。
我面色绯红,只得拉着赵信奋力一跃,双双落在舱板上。
“婴齐太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往四处张望,发现舫末最后一间房间竟未点灯,不禁猜疑。
“恕丹心无理。”我扫了眼赵婴齐,直言不讳,“婴齐太子不是已被遣出画舫,难道又折回潜进舫尾暗室,才得以不被人察觉?”
“猜测得不错,本王也做了回梁上君子!话说回来,要不是姓卫那小子受伤静养,我也没这机会……”
他话未说完,我便止住了他,急着追问:“你说卫青那小子受伤了?那……他的武器……”
“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挡浑邪王爷大驾,被浑邪王一个跟头摔在地上,伤得不轻呢!”赵婴齐轻描淡写,我却十分焦急,卫青倒是不紧要,关键是我的干将剑不能有失。
赵信听完,便转向画舫最末的房间走去。月色隐隐,房内有明光晃动,原是面铜镜,这是女子的闺阁。
黑暗中隐隐有女子啜泣,隔着大红窗纱,我恰望见一身碧色衣裙的平阳俯身低吻锦被下的人。我胸口一闷,脑袋一黑,强自抓着赵信的手才不至于跳起来。
“果真小孩子。”见我一副受惊的表情,赵婴齐笑着调侃。
“平阳怎么会在此处?”我眼睛又酸又涩,“卫青这小子占公主便宜呀!”
“这种事你情我愿,明摆着是公主主动!”赵婴齐一回应,我被噎得语塞。
“既然平阳在此,那阿娇和刘彘呢?”我定定神再问。
正当此时,有姑娘从另外房间里跑出来,四处叫嚷:“着火了!”
我这才闻到烟焦味,忙踢开房门,冲上前推了推一脸错愕的平阳,“公主,快走!”
我扯开平阳,一把拉开锦被,床上躺的果真是卫青,只见他眉目舒展,睡得极是安稳,干将剑密不离身。我狠拍他的手,意欲抽出干将剑。
“莫动我剑!”睡梦中的卫青惊坐而起,一双狼眼直愣愣地望着我。见我拿了干将剑,他急得像头饿狼扑了上来。我本想拿完剑就走人,可转念想到他曾扬言要放狼咬我,心里就来气,对着他便是一阵扭打。
“卫青。”平阳声音凄楚,惹人怜惜。烟焦味愈发浓重,我慌了神,赶紧夺过干将剑对着他下体就是一脚,他吃疼地在床上辗转,我不敢回顾,夺路就跑。
“公主快走!”我拉过平阳,平阳却顾着卫青,不肯跟我走。
我狠了狠心,把干将剑往床上一扔,对着卫青道:“死小子,火烧屁股,还不起来!”
卫青一跃而起,他离我一步远,剑虽未出鞘,我也气急,对着他大骂:“你还是不是人呀?真要报仇,何必乘人之危!”
“卫青,不可。”平阳也在一侧阻止道,玉手抚在卫青握剑的手上。
我正焦灼,却见卫青放下剑,抱拳对平阳道:“有他在,公主不会有事。卫青要照顾画舫众姐姐。”
“丹心赶紧下舫!九皇子一众,皆交由大哥!”赵信为替我分忧,主动要求去救刘彘,闻言我泪水打转。
“公主,快走!”我急着唤平阳,却见面前一黑,有刀锋闪动,直冲那抹碧色而去。
我一掌向黑衣人击出,卫青已抽出干将剑,对着来人刺去,“看剑。”
黑衣人剑锋转而刺向我,我一边挡着来剑,一边咬牙叫唤卫青:“带公主走。”
穿着里衣的卫青肩膀明显晃了晃,回头望了我一眼,将干将剑向我掷来,决意护着平阳出去了。
宝剑出鞘,我出招阻挠,来人功力在我之上,环刀一勾,我的右手衣袖反被他勾破,一道血口赫然,干将剑差点被震落。
四处火光渐明,霹雳声渐脆,头顶火漆剥落,我一边招架一边往后退,房间内已是一片火海。谁知我脚下竟一个不小心,绊上了门梁上落下的滚木,人未栽倒,可衣裳上已是带了火。
黑衣人趁机逼迫我,招式渐急,我摸出藏于衣袖的飞刀,一刀飞出竟是偏离,没能要了他的命,只逼得他后退几步。
我赶紧逃出房间,身后大火灼烧得我背疼。我攀上船舷,顺势往渭水中跳,冰凉的冷水令我全身舒爽。待身上疼痛褪去,我发觉江面还有几个黑衣人在飞掠,有一黑衣人足点水面,手中银钩闪闪,向着离我五丈远水面上零星亮光奔去,大手一捞,竟提起一人来。被掣肘之人紫衣黑发落下,我看得清楚,那人是卫子夫。我未及唤出声,黑衣人手中银钩如鹰隼利爪,狠狠对着卫子夫刺下。
“姐姐!”卫青的喊声凄厉绝望,震彻江面,江水也为之低沉。
卫青奋不顾身地向江水中浮沉的紫衣游去,他身后的平阳担忧唤道:“卫青,小心!”
我回望,便见平阳在一叶小舟之中颤巍巍的,鬓发散落,身上湿答答一片。红色火焰灼烧得我的眼睛生疼,我心下悲切——究竟是何人,如此不择手段?
小舟如柳叶荡开,我使力靠上小舟又将舟往卫青方向划去。两个黑衣人惊觉小舟,挥舞利刀,急急飞来。
水面倒映着烈焰冲天,水色如镜,火光如血。我咬咬牙关,抓着干将剑死也不惧,对着来人招招逼近,一人立足不稳,闪身相避,一个翻身跌落小舟之内,小舟晃荡不稳,平阳几乎要被荡出舟外,她已恐惧到极点。黑衣人匍匐身躯伸长银钩。我见平阳有险,抓着干将剑冲对方腹心一剑,黑衣人落入水中。另一黑衣人见同伴落水,愤恨不已,套着银钩的手抓过我提剑手臂,钩子入肉,我痛得几乎晕过去。我左掌挥舞划桨击出,使力砍他的手,划桨裂作两段,银钩深嵌肉里,我右手剧痛无比,他也一时抽不出。我使出全力将提在右手的干将剑直直刺入黑衣人心窝,黑衣人一脸不可置信,我讽笑:“就是你杀的子夫姑娘,不冤。”
说完这话,我一头栽倒,可我强令自己不能睡过去。小舟摇摆不定,平阳声音呜咽,她嘴里一时喊着“卫青”,一时喊着“丹心”,再后来我已辨不清她喊的是卫青还是丹心了。
四处灯火渐多,百姓驾着小船,寻着画舫姑娘身影。
平阳脸色霎时雪白,脸上已无半点血色。此时月圆如画,江风徐徐,水波不兴。我身心沉痛,望着落芸舫一寸寸沉入渭河江心。
卫青抱着卫子夫进了小舟舱内,卫子夫床铺置于我身侧,长公主府邸的大夫已经赶到,正为我察看伤口。
“大夫,我这只手废了吗?”我忍着不晕过去,等的就是这句问话。
“银钩无毒,可小兄弟,你也实在太拼命了,再深一点或者再晚一点,真会要老夫切了你这只手的。”老大夫面色凝重,一本正经。
卫青听闻说话,面容冷若冰霜,眼神锋利如刀。我勉强笑笑:“伤你姐姐的人,我已经杀了。”
他神色复杂。见他内心挣扎,我加了句:“用的是干将剑。”
“嗯。你会好的。”他淡然望了我一眼,便又专心照看他仍未清醒的姐姐,神色温柔。我这才发觉,他和卫子夫一样不仅眸子璀璨闪亮,发丝也是深黑如墨,极是好看。
我实在有些扛不住,忽而想起自己还有话问,却只能迷糊喊着:“赵信大哥,赵信大哥……”
我越挣扎越沉沦,眼皮渐渐沉重,迷糊中听得边上之人急迫唤我:“刘丹心!”
我意念尚存,却应不出声,周遭已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