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过后,更深露重。
王夫人清秀的眉眼舒展,“夜也深了,彘儿、韩嫣、丹心好生休憩,明日早些起来来正殿。我和平儿多月不见,想和她说说话儿!”她凝望平阳,眸若月华。
我和刘彘、韩嫣躬身退下,三人立于漪兰殿门口,并未走开,直至漪兰殿灯火全熄,才回房歇息。
雕花窗棂外,玉兰花已有落意。方才退出宣室殿时,皇上留意漪兰殿一行人,目色怅然。我心感愧疚,一时竟无颜面对。
第二日我们依言来到漪兰正殿,王夫人已装扮好,正立于梳妆台前给平阳梳头,鱼形发梳自平阳青丝落下。
王夫人细细地将玉珠扣在平阳鬓间,铜镜中的人儿脉脉含笑,少女的眸子顾盼神飞,光彩斐然。我不由想起她望卫青时眸光溢彩,如此惊艳,倒也不足为奇。
“彘儿!”王夫人呼唤刘彘,“今日要去椒房殿给栗夫人赔礼,你可是记住了?”
刘彘正待说话,却见王夫人目不转睛望着他,只得依言。
曲径通幽处,椒房花意深。王夫人入椒房殿,明着是“负荆请罪”来的。椒房殿宫人一再报栗夫人身体不适,不能见客。王夫人却不死心,长立椒房殿门前,刘彘则扑通一声跪地。
我心一横,也跪在了椒房殿门口。
平阳缩在母亲身侧,愈显娇弱。
栗姬终于肯出殿门,披风随意披在肩头,可发髻却不见松散,哪有丝毫病态?
“妹妹,这是……”王夫人见栗姬一出殿门便屈膝要跪下,栗姬忙拉住她,稳住她身子。
“快,快别跪着,都起来,进屋说话!”栗姬又拉起刘彘,将我们迎进殿内。
王夫人执栗姬手,无语凝噎。入殿后,栗姬对王夫人没有半句关怀,反倒是王夫人对着她嘘寒问暖。
“彘儿实在胡闹!”说到刘彘,王夫人眼泪汪汪,“姐姐莫要生气,妹妹没管教好孩子,实在该受责备!”
“妹妹说的是哪里的话!”栗姬见王夫人说得动情,倒也宽慰,“妹妹不必如此。彘儿小小年纪便分得清情爱,知晓利害,妹妹该当欢喜,何须觉得歉疚?”
“彘儿黄口小儿,好强争胜,姐姐莫要当真。太子殿下乃阿娇翁主良人!”声声如玉碎,我和刘彘都一脸的不可置信。
“妹妹通晓事理得很,彘儿毕竟年幼,妹妹多加督导,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是胶东百姓的福分。”栗姬言外有意,指明刘彘是要去封地,是要做封王的。
“彘儿能去封地为王,还请太子殿下、姐姐多多照应。近日有失偏颇之处,看在彘儿少不更事,姐姐多多海涵,莫要使兄弟有隙!”王夫人说得恳切,栗姬听得也明白,刘彘是给刘荣守江山的,何来兄弟相煎一说?
第九章游丝“妹妹多心了。荣儿虽无大志,却也是胸怀宽厚之人,妹妹何须为此劳神伤怀,徒增忧虑呢?”
得栗姬口上原谅,王夫人的眼睛渐渐清亮。可一出椒房殿,王夫人脸上笑意如花儿乍然凋谢,清丽的脸如罩冰霜。我也心起寒意。
“彘儿,你恨娘吗?”她低声问刘彘。
“不,娘是为我好!”刘彘不以为意。
“平阳?”她似问平阳,又似问自己,沉吟片刻,却只是长声叹息。
平阳低着头,眼泪无声落下。
“你们先回去!”王夫人望着未央宫宣室殿,目光深长而悠远。
“娘!”平阳拉起母亲的手,殷勤细致,“娘为何不带上平阳?”
王夫人蹲下身子,望着平阳道:“平儿,母亲也只能听你父皇吩咐,你先带弟弟回漪兰殿。”
平阳垂头不语。望着王夫人远去的身影,我们皆惆怅不已。
回至漪兰殿,王夫人表情木讷,整个人如尊玉雕。刘彘、平阳拉着她手唤她“娘”,她微微愣神,反应过来望向平阳,声音严正,“都跪下听旨。”
“三日后和亲皇女甄试,平阳务必亲赴,承天子媒妁!”圣旨经王夫人口中传出,漪兰殿寂静无声。
“姐!”平阳如中晴天霹雳,身子僵直,刘彘急切唤她。我和韩嫣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搀扶。
“娘,为何?”刘彘怒目对着王夫人,声音激颤,“为何要遣姐姐和亲?”
刘彘咆哮如同狮子,抓狂不已;韩嫣使力拉住他,恐他过激;我则木讷在侧,不知所措。
“由他!”王夫人怒气冲冲,并不理会。
“为何会如此?”刘彘不肯罢休,势要问出个所以然。
“如今满朝文武都默许你和阿娇的事。浑邪王意在阿娇,而今阿娇少了庸扰,自是要有人代她的。你姐姐平阳今年刚过及笄之龄,正当风华,怎能躲避?你大姐南宫虽嫁过人,可也只比平阳长两岁,也是合适人选。是福不是祸,终是躲不过。假使我不闻不问,长公主和皇上会这般乐意把阿娇交给你?你以为昨夜你父皇是在卖你面子,由你胡闹吗?彘儿,你真是不懂事!”
“娘,你骗人!”刘彘抱着王夫人大腿,涕泪一把把往她身上揩,“是娘要把姐姐嫁给匈奴,是娘自己想当皇后,是娘想当椒房殿的主人!”
“啪!”王夫人重重一巴掌甩在刘彘脸上,惊得刘彘目瞪口呆,再无哭闹。王夫人气急败坏,指着刘彘的手不住颤抖,“你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些不要活的人,都给我滚出去!”
刘彘瘫倒在地,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嘴里不住嚷嚷:“都骗人,都骗人,你们都骗我!”
我也很不好过,心绪如游丝漂浮不定。
才几天的工夫,未央宫就风起云涌,让人步步惊心。漪兰殿外玉兰飘飘欲坠,空气中弥漫着靡靡残香,杨柳舒展枝叶,微风吹起我的刘海,我皱着眉头,凝视那金色的高瓦,思量着师傅的话——以义为重,以国为重。
我问自己,刘丹心,一步步走来,你这是走对了,还是做错了?
第二日,宫人又传告匈奴使臣有意会见平阳公主,邀美人共游长安。再出未央宫,漪兰殿一行人,心情都格外沉重,如这浑浑噩噩的天,飘飘忽忽阴晴难定。
渭水流波徐徐,平阳徐行在最前方,衣袂飘飘,裙裾翩翩。她的目光时而远眺,时而近探,纵目可及,似有挂念。
王夫人怕是知晓的,她是如此敏感聪慧之人,怎会探听不到?平阳虽贵为公主,却无从抉择自己幸福,可怜她与画舫之上舞剑少年豆蔻情思未发,却不得不生生斩断,草草作了,思及此,我心生恻隐。
刘彘拉长脸,一路拉住平阳的手,紧紧不松开。
过了金马门,便见赵婴齐高马纵立,笑脸相迎,“九皇子,真巧也真早!”
刘彘并不理睬,我本欲唤他,却见太子刘荣驻马立于前方。
浑邪王也高立马上,双目炯炯,宛如恶神般肃严吓人。我心蓦地一紧,那个令我害怕的身影蓦然闪现,挥之不去。
怎么会想到伊稚斜?我抓紧马缰,狠狠告诫自己:刘丹心,你只是不够强大,只是不够强大!
我抬高头望向浑邪王,他身后一双晶亮的眸子也正紧盯着我,我心里一暖,赵信大哥!
“太子殿下!”当先说话的是赵婴齐,他策马上前,“浑邪王爷!”
“原是婴齐太子!”刘荣的话有如清风拂面,“婴齐太子也这般好兴致,未央宫长夜未央,春宵苦短,婴齐太子何不趁此多多享受,却赶着露重花迟出游,刘荣实在不知这是何故?”
“实不相瞒,所谓‘雾里看花,云里看霞’,婴齐以为清晨最是有趣!何况……”赵婴齐摆摆手,笑着摇头,“何况婴齐现在可是去巡视新买的画舫!”赵婴齐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望向刘荣。
刘荣眸色渐沉渐深,笑容也渐渐收敛,沉郁道:“婴齐太子对霍家织艳实在上心!”
“舫无所居,万金可得。”赵婴齐吟的是那日锦幅之上的字,不免感慨,“霍家织艳如此天人,怎可无端白白受了这尘世的浊气?婴齐倾尽家财购求,不想教美人委屈,岂有不上心之理?”
刘荣垂头,我听得低吟一声,“织艳!”
赵婴齐忽地一扬马鞭,策马奔腾,“春宵苦短,得意须尽欢,婴齐有心赏花赏美人,不耽误太子殿下游兴了!”
“那霍家织艳真有意思,本王倒想见识!”浑邪王摸摸虎须,饶有兴致。
“本王也正有此意!”刘荣面露狠绝,一夹马肚,马蹄过处,尘沙漫飞。
大道隐隐可见,两马如箭,人形似矢,渐渐在晨色中隐去。
刘彘打马驱驰,浑邪王也跟着策马,嘴里念叨:“请九皇子领路,带小王见识见识长安牡丹,还有那霍家织艳!”
见着几人飞驰而去,平阳看我一眼,也跟了去。
我和赵信落在后头,想起平阳和亲匈奴,我难过得苦了脸。
“怎么了?”赵信朗眉微蹙,知我有心事。
“都是你干的好事!”大哥为我担忧,我心一宽,借机嗔怪他。
“嘿嘿,话可不能这样说,事成之后,你还得感激我呢!”他倒也落得无事一身轻,并不买账。
“真的要平阳和亲吗?”我忧虑地看着那瘦小的身影,心里很是哀伤。
“王夫人的伎俩比我高,孰轻孰重她自会斟酌。成败不在我,关键看你们皇上怎么说!”赵信实是无奈,这步棋他不得不走。
“匈奴能悔婚,放平阳公主留居大汉不?”我显是不死心。
“退而求其次,难也!”赵信远望淼淼江水叹息。
渐行渐喧闹,长安市集十分热闹。我伸出脑袋往人群中一探,便见那日在渭水一侧大发感喟的长安老生。
“哎,霍家织艳,霍家织艳呢?”长安老生比画着双手,围观的人越发新奇,叫嚷着让他快往下说。
“那日婴齐公子、龙阳公子还有霍家织艳,啧啧,他们弹的可不是人间清音,婴齐公子奏的是《月晓》,龙阳公子奏的是《秋水》,《秋水》知道不?还有那霍家织艳,那才叫绝了!”长安老生说到这儿,眉飞色舞,“是《沧海》,《沧海》呢!《沧海》你们没听过吧,我之前也没听过!”老头说这话禁不住惊叹,“可惜老头我再也听不到了,唉!”
“霍家织艳已决意将落芸舫转手他人!”长安老生掩面叹息,“霍家织艳十二岁入落芸舫就曾言明,世间若有人能逼她出手弹奏《沧海》的,她此生便不再留居落芸舫。此番,霍家织艳虽赢,实则败矣!”
“那她去归何处?”我性子急,接口道。
“要么从此远离长安,要么就随那公子爷去了!”他说这话时不住摇头,“可惜,可惜……”
众人正欲发问,却见长安老生又自顾自地讲了下去:“龙阳公子却是不知《沧海》深意,而霍家织艳这般傲气的人,怎会言明?唉,怜人自伤,红颜薄命呀!”
“谁说织艳姑娘是怜人自伤?”人群中一男子昂扬阔步站了出来,“你这糟老头也不看看,长安城郭三十里外是何状况。”
“老生如何知道公子所言?”长安老生不以为意,“你可识得那龙阳公子,还有那婴齐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