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也别印那个什么承诺书啊!现在倒好,人家签了承诺书去赌博,现在这记者要是把你的承诺书再登报纸上去,对咱们是多大的讽刺!把关不严事小,丢多大人啊,你让我怎么去向赵书记汇报?”
旅游局长辩解说:“我看没多大事!那些赌博的又不是咱们D市的人,顶多是从咱们这里出去的,咱们也跟着承担不了多大的责任。毕竟出国了,咱们也管不了人家啊!”
“你还有点政治觉悟没有?”副市长的声音有点提高,“现在从上到下严禁赌博、严禁境外赌博、严禁公务人员出境赌博。公务人员是不允许以旅游护照的名义随意出境旅游的,你明知道每天的游客里有大部分都是公务人员,还拼命地给他们发旅游护照,你这就是把关不严!咱们这里是口岸,不管咱们有没有毛病,只要人是从咱们这里出去的,有了事情咱们谁也跑不了!”
“一本旅游的临时护照咱们收200,一天小三千本,光这一项一天就是60万的预算外收入,一年下来接近两个亿,我这不也是为市里创收么?”旅游局长有些委屈地说。
“钱!钱!你就知道钱!”副市长的声音缓和下来许多,“现在好在这记者还不知道旅游护照这一说,咱们就把事情往那些出去赌博的人身上推。使劲儿地说咱们的难处,说咱们工作量是多么大、说咱们人力是多么的不足、说咱们干了多少事!也只能这样了。”
“对!这个是咱们的底线,只要报道里不提咱们的地名,就有回旋余地。”
“你去看看,这个江记者上厕所怎么上了这么半天?”
江天养听到这里轻轻从门口退开几步,然后装出一副正要推门的样子,一边说:“这几天在R国吃的西红柿拌咸盐,弄得我跑肚拉稀的,什么玩意儿啊!”
副市长看了看手表,此刻已经是下午5点左右了,他慌忙站起身来说:“江记者,咱们先吃饭,先吃饭!”
旅游局长也赶紧起来帮着江天养收拾笔记本电脑:“对,先吃饭!”
江天养用手按住了笔记本电脑,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咱们还是先把事情说完,否则我绝对不能吃你们这顿饭!”
副市长和旅游局长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笑呵呵地打算拽江天养起来:“多大的事情也得先吃了饭再说啊!”
江天养抬头看着旅游局长:“多大的事情?”
旅游局长说:“是啊!您看,赌博的都是外地的客人,不是我们本地的。他们无非是从我们这里出境,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要出去干什么。我们这里只是一个口岸,他们要出去赌博我也拦不住啊!”
江天养把脸一板,身体往沙发背靠了过去,翘起二郎腿,拉长声音说:“那咱们就先说说临时旅游护照的事情吧!”
这句话让副市长和旅游局长相互看了一眼,一丝不安的气息从两人的眼神中流露了出来。
“据我所知,我国的公务员特别是一些身居领导岗位的高级公务人员都有公务护照,并且国家对他们出国要求得都很严格,出国前要申请,回国后要汇报。
但是你们好像一直在为这些公务人员发放临时性的旅游护照。”江天养注意着两人表情上的变化,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把眼前这两个肩负着摆平他使命的官员一步步逼到墙角,并且正在扼紧他们的喉咙,“好像你们每本旅游护照都收费200元人民币,每天光这项收费就是几十万,每年就是近两个亿,并且都属于预算外的收入。这种临时性的护照规避了很多的麻烦,也就使得一些公务人员可以在组织上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随意出境。两位,我说的是否属实呢?”
两个D市的干部相互看了半天,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后还是副市长打破了僵局,嗫嚅着说:“江记者调查了解得详细啊!”
按照副市长的介绍,由于D市只是一个小小的县级市,所以每年的财政收入被上面管辖的地级市管得很严格,除了必要的人员工资和基础建设以外,上级财政单位几乎不额外拨付一分钱。
“我们市地面上繁荣,对R国贸易出口和进口数量都高得惊人。但是我们只是过路财神,每一分钱的财政税收都得上缴,到最后我们自己花钱都经常捉襟见肘,后来还是我们争取了好久才得到允许办理临时性旅游护照的资格,那种临时性的旅游护照一般期限是一周到十天,只能用来往返R国一次。办理这个护照不需要去省城,直接在我们当地的公安局就可以办理。原本我们是想以此带动旅游市场,但是我们没想到的是大量境内的公务人员会云集到我们这里,利用一次性的旅游护照出国赌博。事实上我们对这种情况早已经了解,但一面是每年几个亿的既得利益,一面是那些隐瞒了公务护照的公务员,我们也就只好做顺水人情了!”
“是呀是呀,我们这也是没办法,不这样做,实在有的地方周转不开,我们也难啊。”旅游局长在一边帮腔。
江天养饶有兴致地听着,此刻他为自己刚才上的那次厕所感到庆幸。
“江记者,我们这次是真的想求你高抬贵手。”副市长接过了话头,“直说吧,只要在报道中不提我们D市,什么条件都是可以商量的。”
江天养面露难色:“市长您也应该知道,我是搞新闻的。新闻讲究的是五要素,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结果,五个要素缺一不可。但是现在您却要我非得改成四要素,把地点这一硬性要素取消,您告诉我,这个稿子我该怎么写?”
“要么您看咱们这样呢,您在D市耽搁一天,我马上安排市里的写作班子给您写稿子,最后您来给把关。”旅游局长以一种请示的口吻说。
“算了吧!”江天养挥了挥手,“你们写?那还不写成D市在治理出境赌博的工作中做了多少事情、取得了多大的成绩啊!”
“那您看,这个事情要么咱们变换一种解决方式?”副市长回头向旅游局长递了个眼色,旅游局长马上从口袋里掏出电话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旅游局长离开房间后,副市长使劲把身体向前倾着,压低了声音对江天养说:
“您开个数目,一切都好商量,您也是工作,我们也是工作,能交朋友就交个朋友嘛!”
江天养几乎要笑出来,他强忍住笑说:“您也知道,我是上面指派到R国调查赌博的,我的一举一动都是报社的公务行为。也就是说,我有权力调查,但是却没有能力摆平这个事情,您要是真的想摆平,那就买张飞机票,和我一起到我们报社,当面向我们领导去说啊!”
副市长连连点着头,遗憾地向沙发靠背上靠了过去。但是很快,他又把身体向前倾了过来:“您看还有什么办法能把我们城市的名字从您的稿子里抹掉吗?
县官不如现管,这还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情嘛!”
看着不甘心的副市长,江天养知道火候已经到了,他先是假装仔细地琢磨了半天,随后拿出手机神秘地对副市长说:“要么我先请示一下领导,您也别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这里,毕竟我也是有组织的人啊!”
见到江天养要请示,副市长简直是欣喜若狂:“好,您赶紧请示!”
江天养拨通了周浩然的电话,一本正经地说着:“周总,我在D市,现在正和他们市委的领导在一起。”
周浩然明白江天养的心思,压低了声音:“是不是要我配合一下双簧啊!”
江天养说:“对啊,周总,他们市里的意思是能不能在稿子里别提D市的名字,毕竟这样对他们的影响不好。”
周浩然依旧是低声对江天养说:“他们的人在电话旁边听着吗?”
江天养说:“没有这种情况。”
周浩然说:“那你就让他们的人在电话旁边听着,但是我先告诉你,千万别赶尽杀绝!”
随后,江天养一手捂住话筒,示意副市长把脑袋伸过来一起听电话。副市长赶紧站起来,蹲在江天养的身边,把耳朵放在电话的听筒边上。听筒里传来周浩然那充满官腔的声音:“这个事情你自己看着处理吧,原则上是应该提到这些人是从哪里出境的,但是如果你的稿子可以巧妙地回避掉这个问题,那我没意见。”
江天养毕恭毕敬地答应着,随后挂断电话,看着副市长:“您看这个结果行吗?”
副市长千恩万谢地抱拳作揖。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江天养适时地说,“现在警方正在审查那个导游,还有他所带领的十几名行长。”
“对,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很简单,审查那个导游,主要是要他承认两件事情,你知道,这种事情没有导游带领着,游客自己是摸不进赌场的。”
副市长点头称是。
“第一个问题就是要导游承认带客人去赌博的事实,这样也可以把你们的责任摘除一些。”
副市长使劲儿地点着头:“没问题。”
“第二个问题就是要导游承认他联络R国的黑帮势力追杀我的事实,我这里有照片,你们可以利用。”江天养指了指电脑。
副市长马上变得义愤填膺:“这还了得,还有没有王法了!您放心,我一定让公安那边把这个问题一起查清楚。”
“至于那些行长大人,你们就主要审查他们是不是进入赌场赌博了,他们如果不承认,我这里一样有照片可以作为证据。”
对于这个,副市长面露难色:“他们不是我们这里的干部,我们审查这些是不是有些越俎代庖的嫌疑?”
“现在到底是不是那些行长们指示导游勾结R国黑帮追杀我这个问题还没有查清,这个问题你们还是有权力的,对嘛?”江天养靠在沙发靠背上。
副市长略微思索了一下后,坚定地回答:“只要您答应在稿子里不提到我们市,还有临时性护照的问题,您刚才提出的要求我们都能满足。”
江天养依旧微笑着:“那我就等着看笔录喽?”
副市长使劲儿地点着头:“您放心,一有审讯结果,我立即给您送来。您看,现在都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咱们是不是先吃饭?”
“好,吃饭!”江天养轻松了许多,他站起身来跟着副市长一起离开房间。
旅游局长此刻正在宾馆走廊里来回徘徊着。副市长走在前面,向旅游局长挤了挤眼睛:“通知餐厅,开饭!”
晚餐的奢华程度是可以想象的,两位D市政府领导轮流给江天养布菜,并且一再地劝酒,好在江天养坚持着滴酒不沾,才没有被二人灌倒。
夜里十点左右,江天养回到了房间,刚刚放好洗澡水,副市长便按响了门铃。
副市长带来了三样东西,一样是导游和所有行长们的口供复印件,天晓得审讯的警察对那名导游使用了什么手段,那名导游对于带客人赌博、勾结黑帮追杀江天养的过程全部供认不讳。
行长们的口供也使得江天养非常满意,这些行长们都承认进入了R国的赌场,并且都承认输了巨额的美金。
第二样东西是一张次日上午从D市附近的一个机场飞往北京的机票,江天养笑了笑回身从采访包里拿钱出来准备付机票款。
当江天养回过身来的时候,副市长已经拿出了第三样东西,一个装有一张金色信用卡的信封,信用卡的背后写着数字:十万。
在江天养的一再推脱下,副市长终于收回了信用卡,但是却提出了一个让江天养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要求:“您是从谁那里知道我们关于临时性护照的问题的?并且您掌握得那么准确。把这个人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否则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江天养围着浴巾坐在沙发上抠着耳朵。
“您还是告诉我们吧,这样的人对我们来说就是叛徒,让这样的人在我们身边工作是很危险的。”副市长恳切地请求着。
说着,他附在副市长的耳朵旁,把下午的时候他是怎样听到副市长和旅游局长谈话的经过说了一遍。
虽然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但是江天养依然把当时的情景讲得很清楚。
副市长边听边出汗,最后他摆手示意江天养不用再继续说了。
江天养笑着问:“这泄密者是否需要处理呢?”
副市长满脸陪着笑:“江记者,这事儿可千万别跟别人提起啊!”
江天养没说话,只是笑嘻嘻地又开始抠耳朵。
副市长起身告辞,一再重复着:“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
三天后,江天养把一份标题为《出境赌博死灰复燃,部分赌客豪赌万金》的稿件交给了周浩然,那份稿件的字数达到了一万一千多字。附带着送到周浩然办公桌上的还有大量在赌场内拍摄到的照片,带有中国文字的筹码,游客护照的照片和视频资料的光盘等证据。
周浩然用了近半小时的时间看完了稿件,随后又不断地翻看着照片、筹码等证据材料。在这期间,江天养一直坐在周浩然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一种接一种地品尝着周浩然收藏的各种茶叶。遇到味道不错的,江天养立即用信封装上一些,当周浩然彻底放下稿子和证据时,江天养的采访包里已经快装不下了。
周浩然满意地坐在了江天养对面的沙发上,亲手给江天养倒上了一杯茶:“稿件不错,可以报销旅差费了。来,给你接风!”
江天养笑嘻嘻地从采访包里拿出一个R国制造的金属酒壶放到周浩然的办公桌上:“瞧您派我去那地方,啥都没有,就只好给您带这么个玩意儿回来了。”
周浩然瞧了一眼那个酒壶,笑了笑:“你丫啥时候也开始玩这套了?”
“打打领导溜须、拍拍领导的马屁,以后也好进步进步啊!”
周浩然瞥了江天养一眼:“你就是再进步,也还是个记者,这辈子也别想当官。”
江天养把眼睛一瞪:“老大!我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得力干将,您现在一人得道了,我们这些鸡犬怎么着也该羽化成仙了吧!”
周浩然诡异地笑笑说:“也对啊,你都已经是干了十年的老记者了,也不能总在一线嘛,也应该坐坐办公室,搞搞管理嘛!那好,我现在就调你到总编室,管稿件审读。”说着,他拽过桌上的纸笔。
江天养赶紧一把按住,嬉皮笑脸地说:“得了,老大,我那贱命您还不知道!
您还是放我在外面疯跑去吧,要把我搁办公室里,还不给我坐出痔疮来啊!”
周浩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庸俗!”
事实上,周浩然早有心思想把江天养调到管理岗位上来,但怎奈何江天养是一个闲不住的主儿,根本套不住的孙悟空。
几年前周浩然曾经强行调江天养到采访中心担任副主任。调令已经下达了,办公室也给布置好了,周浩然还特意给写了“静、思”二字,挂在了江天养办公室的墙上。结果令众人没想到的是,江天养居然“病”倒了,赖在家里就是不肯上班。
僵持了小半个月的时间,任凭周浩然派采访中心的主任、副总编辑等人轮番到江天养家劝说,江天养就是坚持不上班,而他所谓的“病”居然是“得了痔疮,坐不住板凳”!
最后,周浩然见拗不过江天养,索性一纸派遣单把江天养派到了西藏,去那里调查黑导游泛滥的情况。派遣单出来的当天晚上,江天养就坐上飞机直飞拉萨。
几个小时后飞机落地,江天养刚打开手机,周浩然的信息也就跟着到了:“飞机坐久了也得痔疮!”
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干劲十足的江天养,想想自己当年的激情岁月,周浩然不禁感慨起岁月不饶人来。
江天养的报道足足发了两个整版,这种规模的报道在《中国法制观察周报》
的历史上是很少见的。
稿件见报的当天,全国几十家大型网站争相转载,次日更有上百家的地方报纸纷纷刊登了这篇报道。
一时间,诸多电视台的访谈栏目扎堆到《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社,要求采访这位只身前往R国的孤胆记者,但都被江天养以“脸熟了以后不好进行暗访”为由给推掉。
怎奈,那些电视媒体的记者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先后淘到了江天养的手机号码,于是邀请采访的电话开始全天24小时不间断地打进江天养的手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