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这个……卑职不好讲。”王陵基一听,假作而露难色的样子。
“讲嘛。”蒋介石紧盯着他,目光寒嗖嗖的,声音如同冰窑里飘出来。
“据卑职侦知。”王陵基故意张望了四周,这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刘文辉阳奉阴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和共匪早在抗战时期就眉来眼去,近来更是公然厅事。从日前的种种迹象来看,其降共之心已决:至于川康绥署主任邓锡侯,此人索有‘水晶猴’之称,为人虚矫,行事圆滑。平时,喜欢交际,但近段时间却深居简出,邓部的参谋长牛锡光以往是个谁都不敢惹的角色。奇怪!胡长官的部队接管成都,免了他的成都卫戍总司令一职,我们原来担心他会滋事,而中锡光居然一反常态,稳坐不动。这说明邓锡侯也和共方早有联系。”
“那潘文华呢?”蒋介石彻底扳过身子,刚才舒然乎和的脸一下绷紧了,气呼呼地切断对方的谈话。
“他呀!”王陵基感叹一声,躲在镜片后的双眼朝下翻了翻,摇头道,“此人与中央,与总裁一贯离心离德。远的不说,今年,他的部队整编了,气得躺在床上痛哭,声言‘对不起甫公,摊子没有守住?’守什么摊子?还不是想把那点无啥战斗力的杂牌部队抓到手,想和中央抗衡。他对总裁怀恨在心,早就心怀二志。上个月,你专程派人送来机票,让他去台湾,没想到,这个人置若罔闻,干脆以养病为名,带着一家老小潜居灌县,实则窥探动静。如刘文辉、邓锡侯降共,他必然同流合污。不过,此人素无大志,行事缺少主见,甫系遗老遗少又不团结,更兼其体弱多病,不足以为虑。只是刘文辉……哎,外有强敌,内有隐忧。”
“娘希匹!”蒋介石一把拍在沙发扶手上,将手中玻璃杯重重叩在桌上,失声骂了起来,“不过,”王陵基话锋一转,“卑职倒是有个办法?”
“哟!”蒋介石紧盯着对方,大感兴趣。
“老办法一个。就像对待于右任,居正一样,把他们强行弄去台湾。目前,川西决战在即,须有刘文辉等川康军入合作,总裁不妨出面邀请熊克武,但懋辛、刘文辉、邓锡侯等人共进午餐,当场逼他们表态把家属送去台湾。名为关怀。实则扣作人质。这样一来,这帮人谅不敢轻举妄动。然后,以合署办公的名义统一集中到胡宗南那里,软禁起来,待形势稳定后,再作处理。”
“唔!唔!”蒋介石点点头,喉咙里发出含混两声。这种方案,正是其排斥异己惯用的手段。
“总裁!”王陵基已经恨不得马上就实施他的方案,。攘外必先安内,不能再让刘文辉这些川康军人兴风作浪……”
“我知道了。”蒋介石眉头越皱越紧,矛盾心情跃然脸上,回话时却顾左言他,“今天就谈这些吧。我已安排好了,俞局长和谷部长送送你。回去后,与寿山多联系,非常时期,万不可掉以轻心。”
王陵基张着嘴,顿即愕然。
“方舟兄”蒋介石扫他一眼,挥挥手,一字一顿,“不可性躁心急,内外忧患相逼而来,若不敬请知命,何以担当未来重任?”
王陵基明白过来,知趣地走出门去。一股冷风吹来,他深吸几口清凉的空气,感觉轻松了许多。蒋介石虽未明确表态,但多年的宦海沉浮使他深信,这次交谈很成功,既向蒋介石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又将刘文辉等宿敌狠狠打击了一下。尤其是清算刘文辉、邓锡侯的。东窗之计”,蒋介石肯定是满意的。
果然,军务局长俞济时和组织部长谷正钢正恭候着他,俩人簇拥着直将他送至临时官邸的小院门前。
“方舟兄”谷正纲笑容可掬,“在全国将领中,委座特别器重你。今天,你可是第一个留下来谈话的,足有40分钟时间,总裁对你寄予了中兴复国的殷切期望。”
“彼此!彼此!”王陵基脸上泛着红晕,有些得意地说:“困难识忠臣。我位撮封疆,又居川西决战之中心,替总裁分忧是责无旁贷的份内事。”
俞济时则拍一把他的肩,用手指指黄埔楼,“总裁一身而系党国安危。擎天大柱,人人仰止。方舟冗不同刘自乾他们,为总裁和中央深知。总裁安危,党国复兴,你我责任匪轻,市区秩序,交通和飞机场务请特别注意。”
王陵基原本就沉醉在与蒋介石谈话后的快意中,又见俩位总裁重臣如此抬举自己,更觉满意。
“不过。”俞济时热情的态度骤然冷了下来,“兄弟有句话还是要讲,陈仪和张镇是前车之鉴,后车之辙,方舟兄善自珍摄!”
陈仪是国民党浙江省主席,原有弃暗投明之心,策动国民党淞沪部队起义时,行事不周,为弟子汤恩伯告密,蒋介石将其秘密拘押,后被杀于台湾。宪兵司令张镇因为开罪蒋介石,此时被关押在台湾。1950年,被杀于台北。
王陵基正要谦逊两句,不料对方话语中缀出这么一段尾巴来,不由得一股凉意由头到脚,袭遍全身。
(九)
1949年12月1日,成都的冬天,阴云密布,虽至中午,然天象气氛与黄昏别无二致。
早上,蒋介石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军务局长俞济时等,他要亲赴刘文辉公馆。随后侍从室刚刚打完电话。这边,蒋介石旋即起身,带着张群、王陵基,俞济时、谷正钢等党同要员来到新玉沙街刘公馆。刘文辉毫无准备。
“君臣”相交二十几年,都是在钩心斗角,绞尽脑汁的斗争中走过来。用一句话来作个不恰当的比喻,俩人就像太极高手过招,蒋介石对待刘文辉外表风乎浪静、平复自然,实则绵里藏针,寓刚于柔,招招式式,致人于死地。而刘文辉则不露声色,使出太极推手之势,巧用内功外力,以四两而拔千斤,回回能巧妙躲过暗劫,回旋有余。
而今;蒋介石亲率党国大员屈尊就驾,声言“只是来看望太夫人,与自乾叙叙”,这在俩人交往史上算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9月,刘文辉五兄刘文彩病卒,蒋介石曾派专人赴大邑安仁悼唁,并亲自打去唁电。对于一个鱼肉百姓,以不甚光彩形象而立世的刘文彩而言,这份殊荣主要是托了乃弟的福。刘文辉心中亦明白:悼唁为虚,拉拢利诱、绑上战车是实。
但凡为官老驭人处事,总喜欢恩威并重。蒋介石是惯用这类怀柔手段拉拢、利诱部属的。淮海战役,杜聿明原本患有严重肾病,本已打算赴美就医。后来,在蒋介石的再三利诱下.出任所谓徐州剿总副司令。为让杜聿明死心塌地地卖命,蒋介石亦曾亲赴杜府,以晚辈礼节拜会杜母“代光亭弟为杜伯母祝寿。”
结果呢?杜聿明兵败徐蚌,最终被俘陈官庄,老母妻儿,去了台湾,医食无着。
鉴于此,刘文辉何尝不知?
蒋介石谦恭执礼,看望过刘文辉的老母后,已是满腹苦楚。他说,“共党横蛮,人心已溺陷于此,岂天果亡我中华乎?”
座中俞济时,王陵基则纷纷慷慨激昂地表示,“即便玉石俱焚,也不能让共匪阴谋得逞。”倒是张群,一直寂然无语。类似的表态在政治场合往往带有伪情矫饰的成分。冈此,有人说,政客的话与大多数男女间的山盟海誓一样,实为贻笑后人的弥天大谎。或许,这一年来,他这类话已说干了喉咙。
蒋介石望望只顾叹息的刘文辉,由几近声泪俱下转入满含希望,他说:“应死守四川。三月之内,必有—支劲旅,可作基干之用,以之扫荡窜犯之共匪,先图巩固川康革命根据地。自乾,敬请知命,担当继往开来之重任,大家一齐共进退。”
刘文辉忙点头称是。
火候已到。蒋介石拜访的真实目的该摊牌了。俞济时脸上面满笑意,突然劝道:“自乾,目前的局势紧张点,请你把家眷送去台北。总裁特别关照的。”
一直沉默的张群笑嘻嘻地接口说道:“总裁连住所部亲自安排了,在台北市郊一幽静的山庄,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做个邻居。”
“哎……老母亲连同内子都不愿去。”刘文辉一副为难的样子。
“这倒也是”张群敛住笑,深有同感后,却换了口气劝道:“我家老母亲也不愿去。不过,老婆小孩子无所谓,他们思想开通些,可以送走嘛!”
“我想想……。刘文辉正欲争辩,蒋介石陡地打断他的话,一锤定音,“自乾,我看就这样了。先由岳军为你们牵头,你、晋康连同川康同志一起与寿山合署办公,共同经略川康,指挥川西决战。鉴于决战在即,恐有不便,你们先把家眷送去台湾,住所饮食,生活用度,务请放心,我已着令阎院长先行办妥。只要我们众志成城,共御共党。我相信,党国复兴是有出路的。国家有前途,我们个人当然有前途。”
刘文辉不好再作争辩,只得满口答应下来。
蒋介石等见目的已达到,这才告辞而去。回到北校场,蒋介石叹言刘文辉公馆的豪华气派,心绪复杂地对胡宗南况:“难怪刘自乾不愿去台湾,那里(指公馆)不少金银宝贝。”集天下大公而于个人一私,他蒋介石的财富难道还会少吗?
送走蒋介石刘文辉把自己闭在屋内,焦躁不安。—种前所未有的悲凉并同绝望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他抱起水烟杆,吸过一口,复又放下,如此反复数次。猛然,一阵啼哭声杂以吼闹的脚步响在了门外。侧耳—听,原是老母亲跌跌撞撞而来。
“妈”刘文辉慌忙打开门,大步跑上前一把扶住老母亲。
“幺娃子”老母来倒在他怀里呼着刘文辉的乳名,一把泪,捶胸顿足道:“听说蒋委员长鼓捣(川语:强迫之意)你把我们娘儿母子送到台湾去。你跟我听到起,我都是黄泥巴埋到脖子上的人,就是死也要死到安仁(大邑老家),你们用枪比到我胸门,我都不得去。”
“呜呜呜……”刘母越哭越伤心。
“妈”刘文辉朝跟上来的丫环挥了挥手,劝道:“没有的事,四川才是我们的家。台湾那么远,又漂在海上,不得去。您老人家放心。”
“你骗我?”刘母止住哭,狐疑地盯着他,“管家给我讲,蒋委员长今天到我们家,就是让你送我们娘儿母子去台湾。”
刘文辉一听,顿即愤然,忙探头朗门外高声喊道,“管家。”
“老军长”管家知道自己失嘴闯了祸,正躲在门外紧张地窥视着。他慌慌张张跑进来,垂首而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回事?”刘文辉声色俱厉地喝问道。
“是这样的。刚才老夫人问我,蒋委员长咋个会来我们家呢?我就说,蒋委员长是要让老军长送一家人到台湾去。”
“胡说!”刘文辉低沉的一声喝,皱着眉“瞎说一气,我给你说了要把他们送去台湾吗?成心给我添乱。”
“不不!”管家满腹委屈地摇着头,“街上到处部是这个谣传,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谣言不足信。”刘文辉舒缓了下语气,又朝门外挥挥手,“我们哪里都不会去。记住,不要乱传,你下去忙你的吧。”
“幺娃子”刘母将信将疑问道,“真的是谣言吗?我们一家人不会去台湾?”
“不会的。蚂,你老人家就安心在家享福吧,我们哪里也不去。”
刘母这才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破涕为笑。
(十)
刘文辉心绪不佳,午餐虽然丰盛,他陪着老母亲勉强夹过两筷,如同嚼蜡一般,索然无味。
原想午休一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有道是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怎么也睡不着。刘文辉索性烧了个烟泡。
夫人杨蕴光待他过把瘾后,才慢慢道来:“女婿和杨家桢参谋长赶了来,”
“咋不早说?”刘文辉喜出望外,急忙奔向会客室。
“父亲!”
“主席!”
伍培英、杨家桢也是惊喜。
“你们二人咋会来成都?西昌情况咋样?部队稳定吧。”刘文辉示意二人坐下后,追不及待地问。
女婿伍培英是刘文辉24军副军长,主要负责经略宁属西昌一线,带领一个师和几个保安团,他着一件长衫,满脸疲态中难掩其儒雅俊秀,倒像个穷困的乡间教书先生。他敏锐、干练、机智,办事很有分寸,尤其善于替刘文辉出谋划策,驾轻就熟地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
“父亲,我是悄悄来成都的。为了不惊动火,只得先去了杨参谋长那里。情况太紧迫了!”
“莫急。慢慢说。”刘文辉急摇两手,爱怜中极力控制住情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越是大事大非,越要沉住气。”
“胡宗南的先遣部队已开到了西昌。”
“来了多少?。刘文辉脸色一变,大惊。
“名为一个团,实则运输机只空运来3个营。本想用电台请示您老,又怕不保险。没办法,只好和杨参谋长赶来成都了。”
“迟早都要来的哟!”刘文辉松了口气,“试想,会理、冕宁都为胡部进驻,西昌他还能不进嘛!”
“彝人旅主张用武力赶走。我以为不妥,经过反复说服,总算把他们安顿下来。”
“打还不是时候。”刘文辉明确表态,“一切行动要以我们在成都的行动为准,关键问题是把部队稳住,重要的桥梁、工事,各军事隘口一定耍控制,不能让西昌落入他人之手。现在要化敌为友,争取贺国光(国民党西昌行辕主任)和我们上一条船,切莫让他甩水袖,踢乱脚。”
“说到贺国光,这人城府太深,让人摸不透。”伍培英有些焦虑地说:“此人见了我们,倒是一改过去哼哼哈哈的习惯,直言国民党人心涣散,丧师失地,再怎么弄都是徒劳之举。他还说,刘自公深谋远虑,将来无论在哪里都吃得开。只是希望能看到过去朋友一场的份上,自公要给他一碗饭吃。言下之意,大有穷途末路之感。但据他身边的人讲,他时常叹息,感言委座于他恩重如山,时局糜烂于此,但有一兵一卒也要与共产党拼到底。”
“拼到底。”刘文辉不屑一顾,“他有几扦枪?投机钻营的政客而已,全靠耍心眼,磨嘴皮,过去他没斗过我们,我谅他现在也没啥办法,”
“但关键的问题是雅安的中共代表王少春先生反复叮嘱我们,一定要争取贺国光一同起义。”
“是啊!”刘文辉点点头,“周恩来先生对我们有明确的指示,截断国民党通过西昌而逃往云南的退路,争取贺国光诸先生一道起义。”
“万一他不愿意呀。”伍培英又问。
“不足为虑。”刘文辉把手一摆,“他没啥部队,翻不起浪,到时候,解放军火兵压境,他不起义也没办法。再说,争取他起义也算是记在我们头上的一功。培英啦,前面我已经说了,对贺国光一如既往,争取一道起义,但决不能相信他,更不能掉以轻心。”
伍培英说完后便是杨家桢。
“主席,”杨家桢关切地问道,“上午,老蒋来拜访你了,听说要让你把家眷送去台湾,还要你、邓晋公等人和胡宗南合署办公?”
“消息来得好快!”
“省府的公务员都知道了。上面消息下面来,党内消息党外来,国内消息国外来。国民党,蒋介石的事,你还不清楚?”杨家桢似笑非笑,“我不得上那个当。”刘文辉断然否认,“这一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老蒋欲置我于死地的毒招。”
“逼得这样紧,那咋办吗?”
“拖。”刘文辉斩钉截铁地说道,“潘仲公说得好,只有拖过,给他来个稳坐钓鱼台,专心等待解放军的到来。”
“不然。”伍培英插进话,心中不解,“父亲前段时间用拖的办法,还可以。如今,解放军兵临城下,如汤浇蚁穴,蒋介石作困兽之斗,却是狗急跳墙,再拖恐怕拖不过喽!”
“天变不足畏!怕啥子?我们要相信共产党,当务之急,你们一天不能在成都呆了,明天就回去,切实掌握好部队,凡事与中共代表多协商。我在成都一行动,便会通知你们。”
次日大早,伍培英、杨家桢切实得到刘文辉的指示“先不用武力逼胡宗南的一个团出西昌”后,便分别赶回了雅安和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