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任务完满完成,女同学们回到延安,虽然思想上收获多多,身体也“收获”多多——难以计数的虱子和遍身的疥疮,把大家痒得快疯了!可是,那时延安受国民党军队封锁,很少有什么药品可以拿来治疗,于是不知哪位聪明人提出“烤疗”的办法,即腾出一间空窑洞,架上木炭点着,待木炭烧得通红、黑烟散尽之际,8到10人一组,各自带上自己的洗脸盆,盆中放一套干净衣服和一盒用硫磺拌凡士林做的土药膏,然后走进窑洞,脱光衣服,在所有长疥疮的地方抹上药膏,围着熊熊火炭烤啊烤,直烤得患处由痒转痛,痛得大家乱叫乱跳不已,冒出浑身大汗……这样坚持两个小时,再冲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如此烤上一周左右,疥疮就会发干,脱皮,逐渐痊愈。也怪,经过这种烤疗,人就有了免疫力,以后再下乡与老乡同吃同住,也不会染上疥疮了。
延安的日常主食是小米饭。对穷人家来的女孩子来说,能吃饱就谢天谢地了,与在家乡吃的糠菜草根树叶相比,小米饭是求之不得的好饭食。长征过来、又同张琴秋共过患难的王定国,贫苦家出身的徐克立等,就吃得喷香喷香,到延安以后个头儿还长了。李玉兰(原总后勤部副处长)出身于四川贫农之家,6岁时就下地干活儿,上凳子才能够着水缸。一家人吃饭时,先用水把米煮熟,然后把米捞出来给大人和男孩子吃,剩下的米汤再掺和点儿野菜,李玉兰成年累月就吃这个,到了延安,黄橙澄的小米饭把肚皮塞得饱饱的,她觉得幸福极了。嗬,我吃得那个香啊,甭提了!她美滋滋地对我们说。
可对那些富裕之家的小姐和南方来的小家碧玉来说,小米饭就太难以下咽了,她们抱怨说:
“过去在家时,这都是喂小鸟儿的。”“嚼啊嚼啊,唾沫都咽干了,怎么也归不拢。”“有时不小心呛到气管儿里,一咳,满口都喷出来,像天女撒花。”“不吃就得饿着,勉强吃吧。稀里糊涂吞下去,可吃什么拉什么,好像什么作用也不起。”
邓寿雨(原冶金部钢铁设计研究院副院长)出生于一个国民党海军军官家庭。她说,在南方时以为小米是大米碾碎的,到延安后半年多了还是不适应,吃了小米饭大便不通,憋死了。
于是,又香又脆的锅巴便成了女孩们疯抢的好食品,有了“列宁饼干”的美誉。菜呢,肉是极少的,常见的是盐水煮土豆萝卜或者白菜,偶尔飘着几点儿油星星,间或还有点豆腐和豆芽。最常喝的是那种“三八汤”,一桶开水,一点盐,几片菜叶葱叶,这就是汤了。
那时每人腰上永远挂着一个大茶缸,大都是罐头盒子做的。女孩儿们用它吃饭,喝水,洗脸,涮牙,甚至用它冲脚洗屁股。
油水儿不够,营养少,有一阵子还吃不饱,女孩儿们馋得眼睛都绿了。王紫菲说,她到延安以后,最深的感受就是馋。那时身无分文,走到延安城里的街上,见了摊床上雪花银似的白面馒头,直眼晕,真想偷几个吃,但又一想,那不是咱八路干的事儿呀。
到了延安,人的心灵都净化了。谁家要是捎点什么好吃的东西来,便赶紧招呼大家来“共产”。杨汉秀家里捎了些奶粉来,女孩们一窝蜂扑上去,抓得满嘴满脸是白粉,再互相瞅瞅,个个像京剧里的小丑,连笑带咳,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时只要谁手里有了点儿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延安城里“打牙祭”。她们最愿意吃的一种食品叫“三不沾”,鸡蛋、白面和糖作原料,用油炒,因不沾锅、勺、碗而得名。有一次,吕璜买了纸张、牙粉等学习、生活必需品之后,那点儿津贴只剩了2分钱,可心里痒痒的还想搞点儿什么零食吃,嘴里没味么,于是招呼两位要好的同学去逛新市场。新市场在延安城南关,不过是七八米宽的一条胡同,在当时可算是边区的“南京路”了。市场入口的两侧石柱上刻有毛泽东题写的一副对联:“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边区是民主的抗日根据地;反对投降,反对分裂,反对倒退,人民有充分的救国自由权。”
吕璜与两位好友在新市场里转来转去,这2分钱买什么都不够三人“共产”的。
“干脆,买瓶老陈醋吧,还可以管够喝。”吕璜提议。
那两位女伴肚子里和她一样清寡,一说老陈醋,嘴里就出了涎水儿,都同意。三人在醋瓶上划好线,分成平均的三份儿,先是很珍贵地分别用舌尖舔,觉得味道好极了,酸酸的甜甜的香香的。再就忍不住,狼一样咕嘟咕嘟把自己那份儿全喝了下去。
肚里本来就没油水儿,又空腹。3个女孩回到窑洞不长时间,吕璜的肚子便剧烈地痛起来,疼得满床打滚儿,呕吐不止,最后胃血都吐了出来。打那以后直到如今,吕璜再不吃醋,伤了。
张煜和卓琳都是南国女儿,吃不得也消受不了小米饭,每顿饭嘴里都紧忙乎,可就是咬不着米粒儿,只好抻着脖子硬咽,没一会儿,饭局结束了,几天下来两人饿得走路直打晃。一天下午,两人实在馋不过,偷跑到延安城里,用身上仅存的一点钱,香香地吃了一顿肉丝米粉。回来时天已晚了,两人怕被学校发现,一商量,咱俩跳后墙吧。两人你推我我拉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扑通扑通翻进围墙。刚站稳脚跟儿,一抬头,见全班学员整齐列队,正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她俩,咧着嘴直乐。真倒霉,不早不晚,正碰上晚点名!
你俩给我站那儿!指导员生气地喊道。一直到晚点名结束,大家都散了,指导员也没理她们。张煜和卓琳老老实实站到深夜,困得睁不开眼了。两人一商量,干脆溜吧,回窑洞睡觉去,指导员兴许把咱俩忘了呢。第二天,指导员命令两人一人交一份检讨,才算过关。
后来有半年多的时间,张煜一吃小米饭就拉肚,延安医生诊断说,你患了肠结核,顶多能活半年了。张煜心想,跑到大老远来抗日,还没打上仗呢,人就快死了,倒不倒霉呀。她出了医院,一路大哭不止。陈云见状,说送你去西安看看吧。到了西安医院一检查,大夫说没事儿,就是一般的肠胃炎。张煜半信半疑,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养了好长时间,在那儿工作的严朴,千方百计调着样儿给张煜做好吃的,没多久,张煜也没吃药,病就好了,人也胖了。大家对她群起而攻之,说你就是馋的!
那天,不知谁手里有了点儿钱,买回几个鸡蛋,可没油炒啊。丁汾灵机一动,说窗台那儿有一瓶桐油,行不行?馋疯了的女孩儿们一齐喊,管它什么油,是油就行啊,快炒吧!可油进了锅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会不会爆炸呀?有人担心地问。大家都犹豫了。这时薛明自告奋勇说她来炒,要大家都站远一点儿,有什么事儿你们就赶紧往外跑。
桐油一进锅,立时腾起一阵呛人的浓烟,不过还好,没爆炸。炒好了,大家一窝蜂上来,一人一份儿都吃了。事情的结果很明显,晚上大家都捂着肚子,哼唧着往外跑,一趟趟钻草棵,拉得稀溜稀溜的,可还是很高兴。
好不容易盼来个“三八节”,上级给女大批了点儿猪肉吃。薛明给大家上灶,肉炖得香极了,大家围着锅台不住地抽鼻子,催着快点儿快点儿。需要加盐了,薛明得意地装出一副特级厨师的潇洒架势,顺手拿起窗台上的一袋白粉,抓了一把撒进去,只见一股白烟袅袅升起。有人惊呼,不好不好。那是苏达粉呀!
大家全傻眼了。好端端的一锅肉啊。
有人说,咱不是义勇军么,怕啥,吃!
每人一碗,美滋滋地全部报销。过后大家又喝了点儿醋。只有再不沾醋的吕璜遭了罪,吃得满嘴说不清的怪味儿。
一天中午,大家都抱着自己的大茶缸埋头吃饭。不约而同地,好多人忽然抬起头东张西望,使劲抽着鼻子。哎,怎么这么香?哪来的香味儿?好像是猪肉香?
女孩儿们弯着腰,像狗一样探长脖子到处嗅着。馋急了的人嗅觉是分外灵的,有人顺着香味儿不屈不挠地前进,终于发现香味来自一个16岁小学员的茶缸里。那小家伙脸红了,原来她在帮厨时,实在馋不过,偷了半碗猪油回来,吃饭时便悄悄抹一点儿拌在饭里。好啊好啊,你哪来的猪油?大家叫起来。
小家伙有点不好意思了,说我这儿还有呢,来,咱们“共产”吧。于是每人都上来抹一点儿拌饭里,来晚的人见猪油没了,就把小姑娘的饭分了拌一拌。事后小姑娘当然受了组织批评,不过大家也跟着揩了点儿油,都挺美。
有一年延河发大水,冲得满河滩是绿油油的西瓜。同学们跑去告诉老乡,老乡摆摆手说,冲走了就不要了。女孩儿们大喜过望。纷纷跑到泥滩地里,一人抠了几个,气喘吁吁地抱回来饱餐一顿,吃得肚子圆滚滚的,也跟西瓜差不多了。正高兴得打打闹闹时,指导员闻讯找来了,他铁青着脸召开了一个会,满脸阶级斗争。他说,老百姓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就靠这点儿西瓜养家糊口,你们太不像话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扔到脑后了?
老乡说不要了,我们才去拣的,有人嗫嚅着解释。
老乡那是客气,指导员一瞪眼睛说。他敞开衣襟,在窑洞中间来回走。平常他们送给我们,我们都不会要的,这回老乡就当送礼了,这个意思还不明白么!你们说怎么办?
同学们沉默了一会儿,纷纷站起身,把自己平日积攒的那点儿钱拿出来放到桌上。
老乡接过这钱时打心眼儿里服了,说活这么大岁数没见过这样“叫真儿”的队伍。
毛泽东风趣地说:我的意见还是活下去
蒋介石先生终其一生的一个大毛病就是气量太窄。即便是国难当头之际,他也是横着身子作战,一只手打日本,一只手跟共产党搞“摩擦”,一心要把共产党从中国版图上“擦”掉。
1939年,蒋介石秘密颁布《限制异党活动办法》手令,国民党顽固派乘势而起,发动第二次反共高潮,加紧封锁和进犯陕甘宁边区,边区先后有5个县城被国民党军队侵占。1941年1月,江南的新四军在开赴前线的路上遭蒋军重兵伏击,九千余将士惨遭杀害,国共“摩擦”闹到登峰造极、骇人听闻的程度。
边区同外界的所有经济往来几乎都被切断,延安军民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基层干部着急了,便把征公粮的事情抓得很紧。延安城北的村子里,有个女人叫伍兰花。她一人拉扯3个孩子,还要照顾呆傻的丈夫和病婆婆,生活十分艰辛。那年陕西大旱,庄稼歉收,伍兰花一家半糠半菜都吃不到头,哪有交公粮的份儿啊。村干部上门去催,双方鼓对鼓锣对锣地吵了起来。前些天下雨打雷,边区的一位县长遭雷击不幸身亡,这件事很快传开。伍兰花情急之际,捶胸顿足地哭喊,我家就这点儿活命粮,你们给拿走,还要不要老百姓活呀?前一晌打雷,老天爷咋不把毛主席劈死呢!
你敢骂毛主席,给我绑起来!村干部勃然大怒。几个民兵一拥上前,五花大绑把伍兰花抓走了。案子审罢,报到上级要枪毙。延安时期毛泽东在军民中享有崇高威望,有百姓骂毛主席便成了很大的新闻。那时毛泽东也很注意民意民情,听说有农民咒他,便让人把伍兰花带到他的窑洞。
你这个婆姨好厉害呀,我毛泽东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天公打雷劈死我?说说看。他推开桌上文件,点燃一支烟,和颜悦色地问。
伍兰花哭着把经过说了一遍。毛泽东又仔细问了她家的人口和收成,表情便渐渐严峻了。他亲自向手下人交待,马上放人,把伍兰花送回家,还要向她赔礼道歉,给她带些救济粮回去。毛泽东很严肃地说,她没错,她憋了一肚子气,不要说骂我毛泽东,就是骂天皇老子也有理,大灾之年,我们征公粮的政策要做些调整。有些干部做工作的态度太粗暴了,需要改进。
但是,边区的生死存亡毕竟是关乎中国命运的大问题,延安党政军民的生活困难问题必须设法解决。古代,驻守在人烟稀少地区的军队曾用屯垦戍边的办法来养活自己,汉武帝时候远在新疆的驻军就有过成功的经验,毛泽东做出了决断。
那是1939年3月,在中央机关一次党的活动分子会议上,毛泽东突然来到会场,他说他要亲自主持这个会。毛泽东吸着烟,用他特有的徐缓语调首先向大家通报了一个坏消息。他说,国民党的总参谋长何应钦已经下令,停发八路军和新四军的军饷和给养,延安将面临严重的财政困难。接着他说,蒋委员长要看我们的笑话,想把我们困死,饿死,冻死。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啊?
大家一时答不上来。
我想有3种办法。毛泽东踱着步,扳着手指说。第一个办法就是散伙回家。你们从五湖四海走到延安来,再从延安回到五湖四海去。这个办法行不行啊?
全场齐吼,不行!不好!
毛泽东笑了。他又扳着手指说,第二条办法是坐着不动,等着被蒋委员长困死,饿死,冻死,做革命烈士。
不行不行!大家吼。
我也不赞成上面两种办法。毛泽东燃着一支烟,徐徐吸了一口接着说,究竟饿死好?还是活下去好?我的意见是活下去。这就是第三条办法:自己动手,种粮食纺棉花,解决吃饭穿衣问题,让尊敬的蒋委员长看看,他能不能饿死共产党,这个办法行不行啊?
全场掌声雷动。
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开始了。毛泽东率先垂范,在自己的窑洞前种了一小片菜地,偶有闲暇便在那里劳动,不过多数时间是卫兵帮着耕作,有太多的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决断和思考。在千百年来的人类历史上,毛泽东是世界上少见的酷爱写作的领袖人物之一,在延安也是他著述最多、思考也空前开阔深入的时期。他常常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挥毫,把自己搞得疲惫至极。他曾跟谢觉哉说,没办法,拿起笔就停不下,倦到洗澡都不能支持了。
毛泽东的传记作者大都认为,延安时期是毛泽东奠定他和中国共产党的伟业和毛泽东本人如日中天冉冉上升的黄金时期。在这里,经过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全党的努力,外来的马克思主义终于完成了中国化进程,创造了指导中国革命和建设的指导思想——毛泽东思想。
周恩来以他从未改变的儒雅细致的工作作风坐到了纺车前,他纺出的线细而均匀是众所周知的。毛泽东的爱将“王胡子”(王震)率领被称为延安“御林军”的三五九旅,把南泥湾闹腾得如火如荼,一首《南泥湾》由此风行天下。
女大的同学们叽叽喳喳像一群鸟儿飞出了窑洞,飞向山坡、河滩和车间。薛明先是女大的学员,后来见她性情温和,做事情很细致很周全,有大姐之风,便把她调到特别班做了指导员。特别班的学员大多是长征过来的女兵,出身很苦也最能吃苦。有一阵,大家都吃发霉的小米,川北来的权卫华吃了就吐,吐了还吃,她还笑呵呵地说,这比长征时吃的草根树皮强多了。大家好感动,说还是长征过来的战士革命精神强啊,权卫华真是我们的好榜样。
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和权卫华本人才发现她那是怀孕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