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山城李家宅邸。
李敢坐在中堂里迎客的位置上,他座下的檀木交椅是筮州老深山里的百年老树作原料的,应丰会几年前做过这单子生意,在绥州转手,去郾都和扬州城换了大价钱,有一批还陈在当今圣上的寝宫里。
他的茶已经喝完,但是续茶的下人迟迟没有上来。
他看不到中堂外面。女儿一家前几日离开以后带走了许多忠心耿耿的家丁和护卫,家里本就少了许多生气,今天却愈发安静,或者说死寂。
“李会董,近日身体可安否?”
李敢没有回头,也没有对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产生情绪。不知是因为活得太久,已经对万事万物都已平常心态,还是年老体衰,心脏已经无法剧烈跳动。
他清了一下嗓子,说:“托安会董的福,老身尚能一日三顿,白米一斤,肉菜不断。”
不等身后的人回话,他接着说:
“安会董竟然如此看得起老身,花如此价钱请动你们提他做这事。只是我没料到他如此心急,这老林还没走多久,他就迫不及待了,安会董还是年轻气盛啊。”
“李会董知道我是何人?”
“做事干脆利索了无痕迹,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的位置在榜上也不会落出十名之外。”
身后之人哈哈大笑。
“李老板真是见多识广的人,其实我们手上功夫不见得有多厉害,跟排前头的几个,比不得单打独斗。咱们厉害就厉害在齐这个字上,兄弟们都是拿钱做事,我们更有组织性罢了。”
“我想我已经猜到你们是谁了。”
北洲,结伙收钱杀人,手段高明的好像也就独此一家。
身后那人干脆来到李敢身前,在他身边的客席上做了下来,嘴里还衔着只棕铁木短烟斗。
“我知道您已经戒烟很多年了,恕我不敬,这烟草是我在你家管家房里搜出来的。”
李宅里是明令禁烟的。
李敢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进入中堂,对男子禀报:
“堂主,已经弄干净了,李鹊迎和冯羽去往郾都,现在约莫已经在北江水路上了。”
男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待他走出中堂又突然叫道:
“王一!给上壶茶来。”
片刻过后,粗布衣裳的王一返回中堂,给被称为堂主的男子端上了一盏茶,手机还执着一只长嘴壶,他看了看李敢,男子点点头,于是王一也给李敢斜满了茶。
“这茶叶不知道是哪来的,可是应山上的?从前从未尝过如此清雅的黑茗,啧啧,李老板也真是会享受。”
“这你可不知,应山不产茶,这是老林生最喜欢的外海香,多年前他请我品过一回,我便再也忘不了这气味,每年都会让伙计去泮州走一点回来。这东西可是稀有货,有些年头都是有价无市。”
“哎哟那可真是谢谢李老板的款待!韩某怎有福享用此等稀世好茶,啧,真的是好茶。”
“韩堂主言过,这是待客之礼。”
两人像真正的主客一样说着话,没有一分不和谐的气氛,聊着聊着,男子又笑了。
一个话题结束,李敢不再接话。
男子停了一停,说道:
“李会董,我确实挺佩服你们五个当年的大义,可这世上,老的旧的,早晚要被新的强的给替换掉,要么老东西给后上进的好好铺路,要么,就被他们吃掉。再说了…
他顿了顿:“安会董也不是年轻人了,总归不能一直等下去吧?”
李敢还是不说话,用杯盖掩住脸,一口饮尽半杯茶水。
去命堂,北洲大启朝的一个杀手组织,常年接手各种买凶杀人的买卖,二十桩里完不成的难得有一桩。明面上的堂主是韩去,但凡是身居高位的人多多少少明白一些这去命堂真正的是哪家养的狗。李敢又叹气,这辈子最恐怕染上的就是政治。没想到做了一辈子安分臣子,还是会被强行安插站队。
“李老板,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可不是我家主子的意思,纯粹一桩买卖罢了。”
韩去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应丰会可是天下第一商行,你有没有请示过镇江王就别再跟我在这种事情上打机锋了,我又不是十岁小孩。”
韩去显得很抱歉,微微低头请了一个错。
“安道全给了你多少,我再给你这么多,放过我女儿一家,应丰会我可以拱手相让。”
这位去命堂杀手的头目听到此言,莫不遗憾得摇摇头,惋惜之情都能滴出来了。
“安会董早就给过你机会,那时候他要的也没有这么多,你也还能过一个安分的晚年,可惜人的心是会变的啊,人家现在不这么想了。实话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这是头顶上的差事,你说我们拿了人家的钱,总不好不办事儿吧?事情办的错三漏四也不行,我们去命堂这可是张招牌,由不得我心里怎么想嘀。”
“东海灵酵的航路图,换我女儿他们的命。”
韩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他眯起眼睛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茶水。
“但是我不会给李家绝后,唐家可能愿意抚养她。”
他顿了顿又说:“李老板得庆幸还好你女儿生的不是个男孩,要不然…毕竟演义里讲了太多被灭族后代报仇的故事了。”
李敢长出一口气,头微微抬起,双目望着中堂镂花的房梁,闭上眼睛又深呼吸了一下。似乎做下了什么决定。突然想起老林的养子。
“还有一事,老林应山上的屋子你去过了吗?”
“并没有,怎么了?”
看来老林当初的退隐归山实在是应了这次大劫,这去命堂事前肯定做过准备,竟然没有查出来老林有个养子。这老小子正好死在这破事儿前面,真叫人心生妒忌。人死万事休,想到这里,李敢莫名的一阵放松。
“小事,老林留下的两棵树,请人好生照料。”
“放心,请来的人月钱不会断的。”
李敢点点头,韩去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像喝送行酒一样。
“来人!”
王一又像个幽灵一样走了进来,脚步悄无声息,手上拖着盘子,里面放着笔墨、线尺和一卷绘制精准笔功不失典雅的北洲外海图。
李敢接过地图,平铺在地上,细细端凝着。
这绘图的纸,是应州产的白鹭一品,用上好的蚕丝和纯浆混合压制,最耐用,又没有皮纸的暗哑,最适合用作地图,北洲唯独应丰会有这纸的商权,那些制纸的作坊主只认应丰会一家。这研好的墨,是琅州产的黑玉墨,每年应丰会的商队进两次琅州,一次交易玉石,一次交易墨石。这墨比之寻常的墨,要更细腻柔滑,下笔时仿佛笔尖涂油了一般,而且在纸上不易流开。
“李老板?”
韩去打断了陷入沉默的李敢。他微微颔首,开始用线尺和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片刻后提起地图吹了口气。明明是刚写下的墨迹,却一滴都没有溢出线条。
韩去接过去,举起来好好看了个遍,点点头,王一上前接过,拿出门外,又折了回来,像个游魂一样飘到李敢的身后。
李敢闭上眼睛。
刀快得似乎没有声音一般,只有一声短促的撕裂声。这时韩去已经迈步走出了中堂。
“给安会董包好咯,先送到绥阳城,这家伙现在可着急了。”
一个个身着黑衣的持刀者从墙头和门外悄声无息得冒出来,站立着等待韩去的话语。
“吩咐下去,每人再备一匹快马,我们要在他们踏上郾州官道之前赶上,李家在京城似乎还有点门路,有钱人怎么可能不备些后手,不然李敢怎么把女儿一家急吼吼得送过去。”
韩去喃喃自语:“你说这有钱人有什么好呀,有钱没权,只不过是鱼肉罢了;有钱有权,整天勾心斗角,一辈子没个好活法。”
众黑衣允了一声诺,整齐划一得像一个人在说话,一齐出现又再一齐消失。韩去悠然得抬步走出李家大宅,王一跟随在他的身后。
中堂里的那盏茶杯,还剩半多的茶水,只是没人再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