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苏轼,范镇还未坐下就说:“子瞻呀,你还是缺少历练,怎么能这么鲁莽呀!你如今蜚声朝野,树高招风,更要韬光养晦,不露锋芒。你却公然与众大臣失和为敌,他们毕竟都是朝中大员,日后可有你的好果子吃啦!”说罢叹气不已。欧阳修脸色凝重,叹道:“子瞻,你这性情呀,还是如此放纵不拘。你若志在青云,当以大局为重,忍小忿而就大谋,细枝末节之事,则当隐忍。”范镇坐下道:“欧阳公所言极是,子瞻,你好好听着。”苏轼低头沉默不语,但嘴角微有倔强之意。
欧阳修看看苏轼,叹息一声:“唉,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如今你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招致群起而攻之。”范镇也说道:“子瞻呀,你就等着瞧吧,什么刀枪棍棒,斧钺钩叉,都等着招呼你呢!”苏轼仍是沉默。
范镇和欧阳修又嘱托了一番,劝苏轼最近不要再有什么过激之言行了,苏轼皆点头不语。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苏轼隐忍不言,除每天上史馆工作外,皆早早回家照看苏洵。这日从史馆回家,苏轼低着头,踽踽独行于街道。时值盛春,街上行人不断,孩童戏耍,一片欢声笑语。苏轼见此却一脸忧郁。
行至家门前,正欲打门,忽见小莲推开门,满脸惊惶,一见苏轼,大惊道:“子瞻哥,我本让巢谷哥去找你,却四处寻他不到。子瞻哥,伯父病危!”苏轼大惊,快步来到苏洵房中。
苏洵病危,已近大限之期,苏轼忙让巢谷快马告知苏辙和史云。接到消息,苏辙夫妇日夜兼程,很快赶回了汴京家中。苏轼向苏辙哭道:“弟弟,我没能照顾好父亲……”苏辙道:“哥哥快别这样说。”苏洵有气无力地叹道:“哎,老来生病,谁也怨不得!今年我已五十有八,已过知天命之年。二子小成,人生夫复何憾!”苏轼、苏辙对望一眼,觉得不祥,一时泪下。苏洵挣扎着说:“唯有一事尚放心不下。”苏轼、苏辙忙说:“父亲请讲,我们一定照办。”苏洵看看苏轼,又看看小莲,道:“嗯。小莲姑娘,请你回避一下。”小莲脸色立刻黯淡下来,点头出去,心中已猜到几分。
苏洵拉着苏轼、苏辙的手,边咳嗽边说:“我们苏家真是有幸啊!你母亲乃世家大族,可我苏家到你曾祖这一代几乎沦落成寒族。你母亲不嫌我苏家贫寒,不嫌我苏洵放浪,硬是勉力持家,相夫教子,使我苏洵折节读书,使我苏家积庆有余,使我两个儿子……咳咳……轼儿、辙儿,你母亲是我苏家的大恩人啊!”苏轼、苏辙哭泣应道:“儿子知道。”众人哭泣。
苏洵接着说:“我在你母亲去世时就选好了墓地,将来你们一定要让我和你母亲合葬,我要……要……随你母亲而去!”众人大哭。
苏洵劝道:“不要哭,不要哭。弗儿也是一样,温良贤淑,又博闻强识,是轼儿读书的好帮手,是迈儿的好母亲,可……早早地去了。如今,如今……如今小莲姑娘……只怕又是一个……一个苦命人!”苏轼拭泪,着急地说:“父亲,您何出此语?”苏洵对苏轼说:“弗儿不去,小莲姑娘有福寿,这弗儿一去,可就……轼儿,为父担心你呀!辙儿宅心仁厚,后福不浅!可你……”苏辙劝道:“父亲,哥哥才华盖世,您不必担心,父亲只要放心将养身体……”苏洵叹道:“轼儿,如今为父没必要隐讳了。你告诉为父,你是不是三年后要娶小莲为妻?”
苏轼坚定地说:“是,父亲,孩儿三年后就娶小莲姑娘为妻。”苏辙早已听巢谷说得此事,担心地说:“哥哥,可朝野都知小莲姑娘是犯官之女!”苏轼激动地说:“子由,犯官之女又如何,我历来特立独行,不惧非议!”苏洵叹道:“轼儿,你好糊涂!这朝中权贵,以为你这样的人就该娶公主、郡主、王公贵族之女为妻!你若不依,也万万不能娶小莲,否则你就成了他们的公敌,注定要一生沉沦下僚!”说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苏轼忙上前道:“父亲,您不要因为孩儿动气伤身,孩儿不孝。只是这些人为老不尊,倚势压人,无中生有地来对我指东画西,孩儿才忍无可忍。父亲遇事向来都赞成孩儿,为何这一件偏不行呢?”苏洵缓了一下气息,说:“轼儿,唯独这一件不行。以往你与他们相争,是因为政见不同,所谓和而不同,他们皆是读书人,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但你若为一个犯官之女拒绝他们的招纳求亲,则是公然宣布你与他们不和,你就会被打入另册,终身为他们攻伐陷害。你明白吗?”苏轼哭道:“父亲,如果孩儿屈服,而与这些人为伍,真不如回眉山耕田!父亲,孩儿更不能为了这些人,而委屈了小莲!”
苏洵挣扎着起身,激动地说:“轼儿,轼儿,你……你忘了当年在兴国寺发的豪言吗?你说你有致君尧舜之志,日后当为王佐宰辅,造福天下苍生!古来王佐之才,哪一个不是委曲求全,牺牲身边人而顺天下人!你,你这么意气用事是自毁国家栋梁,也会逼死小莲姑娘……你……你好出息啊!”说完一阵咳嗽,声息渐渐微弱。
苏轼忍着泪连连劝慰苏洵,苏洵慢慢平静下去,由于过于疲惫,昏睡过去。
这时,巢谷在苏家客厅,忽见吴复古走进,忙跪地拜倒,吴复古扶起说:“快带我去看苏老先生。”
苏洵处于昏睡中,苏轼、苏辙、采莲在一边服侍。吴复古和巢谷进来。众人看到吴复古,眼中似乎都闪出一丝希望的光芒。吴复古不及招呼大家,便坐在床前给苏洵把脉,不一会儿皱眉道:“明允兄何至一病如此!”
苏轼将吴复古请到一边,悄声问道:“道长,家父的病情如何?”吴复古叹道:“你父二十五岁方折节读书,用力太过;近年来又过于悲戚,致使心脉大伤。只怕……”苏轼略带哭腔地说:“太医来过几次,也都这么说,难道家父的病……”吴复古解开背囊,拿出一些药材对苏轼道:“我这里有百年老山参一支,上好茯苓一块,怕也延不了多少时日。快拿去煎汤。”苏轼、苏辙跪下道:“如此贵重之物,如何使得!”性情温和的吴复古也不禁急道:“迂腐不通,什么贵得过人命!”苏轼起身道:“那就谢道长了。表姑,快煎人参。”
采莲取过人参和小莲去煎药。灶房内,小莲站在一旁说道:“表姑,百年山参具有灵性,可以起死回生,在煎煮之前,我要祝祷。”采莲一边扇着火,一边奇怪地看看小莲,问道:“怎样祝祷?”
小莲跪下,双手合十,道:“人参仙尊,茯苓娘娘;十年为药,百年为仙;人参茯苓,珠合璧联;民女祝祷,千誓一言:化为参苓,赴此煮煎!”祝毕而拜。
采莲感动地说:“小莲姑娘,你愿意以身代药,若是真有神灵,定会感动的。”小莲点头道:“但愿如此。”
夜晚,苏洵卧房内,小莲端来参汤,苏轼给苏洵喂服。少顷,苏洵睁开眼睛,众人大喜。吴复古笑道:“明允公,你醒了!”苏洵见到吴复古,苦笑道:“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来啦,看看,你真的来啦。”众人皆暗自落泪。
苏洵拉着吴复古的手,竭力说道:“苏某正有一件事要托付于道长。”吴复古说:“明允公请讲,我一定照办。”苏洵叹道:“我思忖再三,我死以后,怕是只有你的话轼儿才肯听。”吴复古忙道:“贫道只有尽力而为。”苏洵道:“轼儿的婚事,已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吴复古道:“明允公,且不可尚公主、郡主,也不可与王公贵族结亲。”苏洵吃力地点点头,说:“正是,我也是这样想的。但与谁结亲为好?”苏洵沉吟片刻,房内一片紧张的气氛。寻思半晌,苏洵突然睁眼道:“天下女子,唯有小莲姑娘最合适。”
小莲早已知道苏洵之意,刚才在卧室中的谈话她也风闻了一些。这时苏洵这样说,显然含有无限的歉意,小莲跪下哭道:“伯父--”苏洵哀怨地说道:“小莲姑娘啊,你的才德像极了我的女儿八娘,我一见啊,就亲如骨肉。我何尝想委屈小莲姑娘,委屈了轼儿,要不是心里拿捏不开,我这病也不至成这个样子!”小莲放声大哭。
苏洵叹道:“好孩子,不要怨伯父。”小莲哭道:“小莲明白,怎会怨伯父!”吴复古道:“明允公的意思是--”苏洵道:“我意是日后聘弗儿的堂妹王闰之为妻,这是蜀中之俗,以续亡妻之妹为荣,更兼迈儿尚小,要至亲之人照顾。这样,朝野必无异议。只是……只是委屈了小莲姑娘。”小莲哭道:“伯父,小莲不委屈。”
苏轼这时心焦如焚,虽知父命难违,且苏洵正处弥留之际,但也忍不住跪下哭道:“父亲--孩儿万事都依你,这件事父亲就依儿子吧!”一旁的巢谷也突然跪下,恸哭道:“伯父,您就成全子瞻和小莲吧。若不这样,小莲姑娘只怕年命不长啊!”苏轼万万没想到巢谷会这样,泪眼朦胧地看着巢谷,心中充满了感激,但实际上知道父意已决,恐怕万难更改了。
苏洵叹道:“我要拜托你这位方外之人做一件方内之事,辙儿我不操心,望你看护好轼儿!依老夫的意思,日后为轼儿续弦之事做主!”吴复古悲声说:“一定尽力!”苏轼绝望地跪倒在地上。
向吴复古嘱咐完苏轼的婚事,苏洵很快就去世了。第二天,苏轼家门外挂起了白幡。参寥得知王弗去世的消息后,早已回京,此时又带领着和尚为苏洵做法事。吴复古站在一旁望天默祷,苏轼、苏辙披麻戴孝,跪在地上为父守孝。
这日朝堂上,胡宿、吕晦等人又就苏轼要娶杨小莲一事奏辩不已,范镇不耐烦地出班奏道:“陛下,杨云青乃我大宋忠臣,含冤而死。杨云青的案子朝廷已有昭雪文书,只是无审刑院的批文。苏轼行义收留杨云青遗孀母女,还望陛下明察。”欧阳修也说:“陛下,有人以苏轼娶犯官庶出之女来大做文章,可谓心机用尽。”
英宗转向帘后的曹太后问道:“太后,您说此事该如何处置?”曹太后道:“老身听说苏轼的辩白义正词严,想来心中坦荡,此事先且不议。只是苏洵病逝,文星陨落,我大宋又失智达之士。唉……”范镇忙奏道:“太后,苏洵家贫,只怕难以归葬。”
曹太后叹道:“唉,欧阳修,苏洵官居几品?”欧阳修回奏:“禀太后,苏洵不愿参加科举考试,后经举荐入礼部编纂太常因革礼,官居八品,乃编礼小官。”曹太后向英宗道:“嗯,皇上,苏洵文章锦绣,教子有方,操行可为楷模,应追赠官位。”英宗点头道:“是,太后。宣旨下去,追赠已故太常寺编修苏洵光禄寺丞,并着转运司调大船一艘,禁军三十名,送苏洵灵柩返乡。”范镇喜道:“陛下英明。这光禄寺丞是正六品,六品苏洵可乘官船返乡了。”曹太后叹道:“可是,这一下,苏轼又要回乡守制三年。欧阳修、范镇,传旨,让苏轼守制三年间,反骄破满,修身养性,学习圣贤,改改他那臭脾气!”欧阳修、范镇暗喜道:“臣谨尊懿旨。”
下朝后,范镇、欧阳修、司马光、韩琦都来到苏家灵堂内吊丧,苏轼、苏辙忙上前跪迎。
四人向灵堂跪下。范镇一边作揖,一边哭着诉说:“我的老哥啊,你文富天下,却一贫到骨,如今客逝异乡,归家都要皇上颁旨才能回啊!贤士落魄,是朝廷失德啊!如今一个宰相,三个参知政事竟然还有脸来给你吊唁!”欧阳修、司马光含泪不语。
韩琦有些生气,道:“范大肚子,你言外之意好像是指责我韩琦?”范镇驳道:“你是当朝宰相,苏明允文才、治才天下皆知,到老竟是八品编礼郎,你难道还不该受指责?”韩琦无奈道:“我曾多次写信让明允公修习举业,可他拒绝了啊!”范镇道:“苏明允大才,不屑举业,如同唐朝的李太白一样,你却偏偏要他走举业俗路,你岂不是故意堵塞他的进身之道!”韩琦道:“你--这哪是我能做得了主的!”范镇道:“我看你是该做主的不做主,不该做主的乱做主!”韩琦气得一时语塞。
苏轼、苏辙见状,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急得团团转。还是欧阳修发话了:“好啦,好啦,明允公已经仙逝,再争也晚了。亏得皇上追授明允公官爵,他终于可以平安归家了。”范镇、韩琦两人怒目相对。
这时,王珪突然冲进来,分开众人,一头蹿上前,抱着苏洵的灵柩号啕大哭道:“明允公呀,明允公,你怎么就殁了呀!”众人面面相觑,悲伤的情绪好像被这戏剧化的一幕冲淡了。王珪毫无顾忌,哭得旁若无人,涕泗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