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当青染端着几样菜肴回房的时候,原本整洁清雅的清心阁已是一片狼藉,而那个娇憨俏丽的韩紫衣已是踪迹全无。
将手中托盘慢慢放在桌上,青染显得分外平静淡漠。
移步走到床头梳妆台前,拂开满案扑洒的水粉胭脂,那个盛放首饰珠玉的精致木匣已经不见,床边放置着银票钱财的箱子业已洞开,散乱的梳妆台上,只余那粗糙的荷包。
眸中伤痛盈盈,却终于没有化作泪水滑下。拿起丝帕慢慢擦拭案上狼藉,青染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既然已经猜到她别有目的,又何必真的下厨为她劳累?”一个白衣人影在门口出现,飘逸俊雅的容貌,清越微哑的嗓音,正是公子洛尘。
“虽然知道,却还是想要试上一试。”说她愚蠢也好,说她天真也罢,她就是想要存留着最后一丝幻想,幻想韩紫衣来此真的只是想要为她庆祝生日。
结果,她真的留给了自己一个“难忘”的生日。
看着青染萧索的背影,听着她微微颤抖的嗓音,洛尘的心中一痛,忍不住走上前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不要把心事都压在心里,哭出来会舒服许多。”松松揽着身前的人儿,给她依靠的同时却又不去束缚。手背,有凉凉的液体溅上。
身子被洛尘温暖的气息包围,没有暧昧,没有唐突,只有关怀和呵护,这样的感觉,青染从未感受过。不觉间已经倾泄出满腔哀伤,在洛尘怀中泪如雨下。
“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派人暗中保护她。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带她回来。”方才青染忽然找到他,请求他派人尾随保护自己的妹妹。这样怪异的要求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她而归,便看到了这满室凌乱。
“不必了。即使这次可以找她回来,以后依然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无声地哭泣着,青染哑声道,“只求公子费心,保护她一路平安就好。”若是她没有猜错,韩紫衣应该会回到韩府。向来心高气傲的她,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有机会衣锦荣归,自然不会放过。
说到底,韩紫衣骨子里流的终究是韩府的血。自己可以为她做的已经做了,事到如今,只能盼着韩老爷看在钱的份儿上善待她一点儿,也就不枉韩紫衣这一番算计。
深吸一口气,青染背对着洛尘拭去脸上的泪水,轻轻挣脱圈着她的双臂,转身垂眸,深施一礼:“公子的恩德,青染没齿难忘。他日,必定涌泉相报。”
看着那僵硬的背影,洛尘在心中轻叹一声,收回了双臂,反身走出房间合上门扉,静立片刻,这才缓步离去。
木然坐在桌边,将已经冷了的饭菜推至一旁,青染拿起韩紫衣送来的荷包,缓缓地,慢慢地,将上面的丝线寸寸抽开。
喜庆鲜艳的荷包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块白色的布,惨白得令人绝望。
上面的娟秀小字,清秀柔美,却字字如同利剑,刺得青染心血淋漓。
“莫青染,我恨你!”开篇六个大字,引出了韩紫衣堆积在心头数年的不满和怨恨。母亲对青染的宠爱,韩家最出色的男子韩霁遥对青染的呵护,青染绝世的容貌和才情,都成了韩紫衣妒忌憎恶的理由。而韩家对她们的排斥冷落,母亲的失宠受辱,也都被韩紫衣归咎在了青染这个与韩家没有半点儿关系的拖油瓶身上。
“虽然你处处比我出色,怎奈苍天有眼。现在,你是青楼歌妓,我是韩家小姐。从今以后,再不相干!”笔至此处,戛然而止,残墨狰狞晕开,像是干涸的血。
从今以后,再不相干!再不相干!再不……相干……
凄然一笑,青染端起茶盏倾倒在布上,看着茶渍和墨迹交织模糊,眼前渐渐浮现出那已经久远的情形。
“姐姐,你是不是肚子饿才哭啊?给你,衣儿这里有好吃的。”那一年寒冬,刚刚八岁的青染因为奉茶时失手摔碎了茶盅,被韩夫人痛打一顿后跪在院中反省。
母亲被关进柴房,无法前来救她,大雪纷飞,饥寒交迫,青染瘦小的身子在漫天白雪中颤抖,像是一株无根的草。
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口中呵出的气在睫毛上凝成浓密的霜,眼前一片朦胧。
神智有些模糊,青染渐渐坚持不住,就在昏昏倒地之时,耳边忽然传来韩紫衣稚嫩的声音。
未及看清,口中已经被喂进一块带着体温的梅花酥。清甜的味道沿着食道一路向下,在紧缩的胃中徐徐散了开来,渐渐溃散的生气重又恢复,青染竭力伸手拭去眼前冰粒,看到的便是韩紫衣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
这块梅花酥,是前几日韩家祭祖时分给韩紫衣的。她没舍得吃,一直被她藏在怀中。
梅花酥的味道还在口中萦绕,青染小小的身子已经被从学堂归来的韩霁遥抱起,暖暖地护在了怀中。在那一刻,年幼的青染便有了两个心愿:留在韩霁遥身边,还有……尽己所能照顾韩紫衣。
虽然后来韩紫衣渐渐长大,对自己的态度也日渐冷漠疏离,甚至带着隐隐的鄙视和厌恶,青染却依然履行着当初的诺言。
韩紫衣对她的冷漠,并不影响她对韩紫衣的好。只因在那雪天,那块小小的梅花酥温暖了她的记忆。
……
接连几日,来到幽雅阁想要一睹嫣然姑娘姿容的权贵男人均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无论身份为何,出的什么价钱,都被幽涵浅笑拒绝:“嫣然姑娘身子不适,暂不见客,请稍待几日。”
清心阁中,青染倚在窗边,回眸看着满满一屋的珍稀补品和名贵药材,唇角扯出嘲讽的弧度。
真是讽刺。
不惜一切疼宠呵护的亲生妹妹弃她而去,冷颜相对不屑逢迎的烟花之客却争相示以关切。血缘至亲真心相待比不上声色犬马虚情假意,可笑,可叹。
看着窗上人儿的剪影,洛尘眸光变幻莫测……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青染断断续续的梦中,有莫溪,有韩紫衣,有韩霁遥,还有那个虽然笑着,却令人胆战心惊的燕邪……
蓦然惊醒,已是冷汗涟涟。
看看天色,已经有淡金的晨光爬上天际。幽雅阁中人均在熟睡,日上三竿,才是她们的早晨。
掬起清水洗去倦怠,青染将长发随意挽起,找出一件灰色罗裙穿了,未施脂粉,不佩钗环。青染悄然推开门,拾阶而下。
昨夜已经和幽涵说了,今日她想出门转转。幽涵请得洛尘示下,应允。
不同于静寂的幽雅阁,门外的大街上,已是人声鼎沸。
早点摊子沿街摆开,香气伴着朝阳诱惑着来往行人。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繁荣景象。
慢慢走着,青染抑郁的心情在这充满生机的早晨也渐渐轻松了许多。走在街上,没有人认出她是一笑千金的幽雅阁花魁。那些豪掷千金的客人们,此刻多数还在美梦中流连。
随意坐在一个卖馄饨的摊点,吃着摊主殷勤盛上的馄饨,睫毛上被朝阳绚烂出彩色的光晕。充满希望的晨光,终于将青染黯然的心染上了几分色彩。
吃过馄饨,青染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隆盛当铺”的招牌。
高价赎回了当初为帮韩紫衣治病而当掉的母亲的耳坠,青染将它们细细收入衣襟,转身离了当铺,将柜上那几道惊艳的视线抛在身后。
一番耽搁,已是日上三竿。温柔的晨光此刻已经变得炙热,明晃晃地笼罩着街上的人们。
青染眯起眼,抬手拭去额上渗出的香汗,看着路上衣饰华美的行人渐渐增多,犹豫了一下,向着街角走去。
虽然不想这么快就回幽雅阁,但是一来目的已经达到,二来也没有可去之处,倒不如早些回去,也免得遇到幽雅阁客人,徒增麻烦。
当铺所在的这条街,是魏国都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两边商户林立,以古董金玉居多,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吸引着众多有财之人前来赏玩购买。
刚行了几步,却见远处来了一群人,被前呼后拥的那人正是幽雅阁常客魏国首富钱如海。
青染见状,敏捷地闪入了一家商铺之内暂避。
这家店铺专售字画,此刻刚刚开了铺门,老板正无所事事,忽见来了一个气质清冷的绝美女子,老板立刻迎上前来,喋喋不休开始推荐各种字画。
看也不看,青染拿出一锭银子塞在店主手里:“我不买,只想安静一下。”
接过银子塞入袖中,老板喏喏而退:“姑娘自便。”
门外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近,青染转身佯装品赏字画,准备等声音远去,再继续行程。
“韩公子,您来了。”身后传来脚步声,老板立刻殷勤笑着迎了上去。不难猜出,此人已是常客。
“嗯。”来人浅应道。
这一声淡淡的回答,却令青染忍不住身子一颤。
这声音,如此熟悉……
青染难以置信地回眸望去,逆光中,一人长身玉立,那五官,那轮廓,多少次午夜梦回,再熟悉不过。
“霁遥!”
颤抖的呼唤从唇间溢出,正低头翻看案上字画的男子闻声立刻僵住。
“青……染?”手上的字画掉落于地,韩霁遥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明媚清丽、眉目如画的女子。
是她,真的是她!
“青染!”韩霁遥踏步上前,伸出双臂想要将青染纤细的身子搂进怀中,却在即将碰触到她的时候,不自然地停住,手握成拳,最终放在身侧,“你怎么在这儿?”
“我……”开口想要解释,却发现一言难尽,青染拭去眼角泪光,强笑道,“霁遥,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详谈。”
来这魏国都城,本来就是为了找他。谁知天意弄人,人未找到,自己却入了青楼。原准备托洛尘帮忙寻找,又突然发生韩紫衣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这个本就不熟的男子。
谁知,有缘终能相聚,今日两人竟会在这小小店铺相遇。
“这个……”出乎青染预料,韩霁遥并未答应,反而犹豫道,“今日……时候不早,我还有事要处理……你住在哪里?我……明日去找你。”
青染没想到韩霁遥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水眸中狂喜遁去,只余浓浓的疑惑和不解。
是她的错觉吗?为何觉得韩霁遥如此反常?
“霁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韩霁遥语塞,心虚地避开青染探寻的目光,讪讪道,“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今日是真的有事。就这样,我先走了。”
说着,竟不再问青染住处,快步向外走去。看那背影,分明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韩大人。”韩霁遥脚步匆匆走到门外,却不防正巧撞在了钱如海身上。
此人姓钱,本名却并非如海,只是因他富可敌国,便有了这么一个绰号。叫得多了,便成了习惯。
有钱便有了资本,这钱如海四处结交权贵,当朝众臣竟都混了个脸熟。平日里也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突然被人撞了一下,自然是火冒三丈,谁知定睛一看是韩霁遥,竟然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青染也追了出来,见韩霁遥撞上了钱如海,正要上前解围,没想到却是如此形势。
钱如海眼尖得紧,立刻便看到了青染,圆圆的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像是一个蒸得蓬松的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