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幽雅阁后门,不远处便是后院。空气间少了脂粉和人声的喧扰,唯有夏夜里独有的花草香气伴着虫鸣,清爽干净。
抬头看着天上明月,青染有些失神。这月色,竟是如此的熟悉。而那个如同月般皎洁的韩霁遥,此刻又在哪里?
和那些冰冷自私的韩府众人不同,在青染眼中,他就像是初春最纯净的朝阳,温暖了她午夜的梦境。
同是妾室所生,韩霁遥在韩府的生存也是极为艰难。三个哥哥,两个是正室所出。庸俗平凡的他们对精通诗词、聪明儒雅的韩霁遥视若眼中钉,处处排挤,时时刁难。
“青染,别哭,等着我。”韩霁遥离开家上京求取功名的前一夜,朗月无风,一树桃花开得轻烟薄雾。
十三年来第一次执起青染的手,韩霁遥的眸光比月色还要温柔:“等我考取了功名,立刻回来娶你。”
青染羞涩地垂下头,清丽的容颜令娇艳的桃花黯然失色。
“嗯。”
淡淡一语,许下终身。
额际,印下他轻柔的吻,红了脸,醉了心。
然而……
自他上京之后,起初每日还有书信传回,之后便改为了三五日,十余日,再到月余……直至最后音信全无。
不知他是否还好?发榜之日已过,以他的才学,应该可以高中吧?
可是为何迟迟没有消息?
夜风吹过,摇碎了池水涟漪,也惊醒了沉思中的青染。看着近在咫尺的院门,眉头微锁,却还是走了进去。
桂树下,两个人影相对而坐,一明一暗,同样超凡脱俗,却又截然不同。
这样的两个人,竟然早已相识?
“青染,他是燕邪。”洛尘见青染走来,笑着向她介绍道,然后拿起药箱递了过来,“麻烦你帮他包扎一下吧。”
稍稍迟疑,青染还是伸手接过药箱,蹲坐在燕邪身前,长睫垂下,冷冷道:“麻烦燕邪公子解开衣服。”
燕邪看着眼前强抑着怒火的人儿,戏谑笑着,放下手中酒杯,伸手拉开衣襟,脱去黑色劲装,露出结实俊美的上身。
一道狰狞的伤口,斜斜划过胸前,虽然很长,但是幸而不深,血液也已经凝固。
青染将毛巾浸入温水,拧干之后狠狠地擦拭着污血。
“我说你啊,好歹也温柔一点儿。”燕邪脸色不变,依旧笑得邪魅,“我不过是抱了你一下,不用这么报复我吧?”
“以你的身手,怎么会伤成这样?”洛尘看到这道伤口,有些吃惊。
“不示弱一点儿,怎么可以引得鱼儿上钩?”燕邪笑道,“玄雨,不必大惊小怪。”
洛尘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纠正称谓的念头,素来淡然的面庞染上几许肃杀,沉声问:“是他干的?”
“应该是吧,不过没有证据,先不提了。”燕邪换了话题,斜眼瞄着洛尘,挑起眉毛道,“倒是你,为什么宁可守着这幽雅阁,也不肯回去助我一臂之力?”
“你的本事我再清楚不过,哪里还需要我去帮忙?”洛尘拿着酒杯浅酌,肃杀之气已经褪去,重新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更何况我留在这里,本也就是为了可以助你得到最重要的东西。”
青染面无表情,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却越来越吃惊。早就猜想这二人均非等闲,今夜这一番对话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测。虽然不知这原名玄雨的洛尘公子身份为何,但是燕邪这个人却可以猜到几分。
燕,是国姓,是以骁勇善战而闻名的南燕国国姓。
那这个神秘的燕邪,极有可能是皇亲国戚。若是如此,那他又为何潜入魏国?夜深人静之时,如此装束又做了些什么?还有,如此机密之事,为何他二人对自己毫不避讳?
是笃定自己不会说出去,还是在他们的眼中,自己现在已是死人?
手上动作一滞,青染急忙掩饰地拿起金创药,细细洒在已经清理干净的伤口上。她害怕死,她很害怕。若是她死了,紫衣该怎么办?还有韩霁遥,她还没有找到他,若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让她如何瞑目?
指尖透着凉意,青染将绷带一圈圈缠上燕邪的胸膛,最后固定妥当。
“若没有什么事,我先回去了。”青染收拾好药箱,起身转向洛尘。
“嗯,麻烦你了。”洛尘没有多留她的意思,温润笑道。
青染心中稍安,急忙转身欲走。
“等等。”燕邪慵懒的声音忽然响起,使得青染刚刚安定的心再次缩成一团。是准备……动手了吗?
双拳悄然握起,青染眼中水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决绝。
虽然不是他二人对手,但是坐以待毙也不是她的性格,总要放手一搏,才可甘心。
想到这里,青染猛然转身,谁知道燕邪不知何时竟然悄然起身站在了她的身后,二人之间相距不足一尺。
青染猝不及防,吓得一个踉跄,匆忙后退。谁知脑后突然绕过一只手臂,将她拉向前方。片刻之间,樱唇已经被人吻上。
“辛苦你了,这是谢礼。”浅尝辄止,燕邪放开青染,扬声笑着坐回原处,拿起酒杯向着洛尘笑道:“这佳酿果然名不虚传,醉人得很啊。”
听着燕邪一语双关的话,青染面色绯红,恨不得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今夜她被这个男人占尽了便宜,若不报仇,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可是,她却偏偏不能。为了紫衣,她只能忍,忍下所有屈辱。
一刻也不愿多留,青染转身离开。
“你说她对我有用处,莫非她不是你看上的女人?”燕邪随手抓起一旁备好的干净衣衫披在身上,继续方才被青染打断的话题。
“谁说她是我看上的女人?”洛尘依旧是一副淡然模样。
“不用隐瞒。”燕邪理所当然地说道,“她住进了自幽雅阁开张以来便一直空置着的清心阁,甚至今晚这般隐秘的谈话也让她陪在身侧,还不是因为你对她情有独钟?”
“邪,你向来思维敏捷,料事如神。可惜,这次你还真是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洛尘笑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还记得当年我和你辞行时的情形吗?”
“当然记得。”燕邪冷哼一声,“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保住你们全族人的性命,而你对我的回报就是留下一纸书信,然后跑得不见踪影,让我好找。”
他与上官玄雨,自幼相识。他是南燕国九殿下,而上官玄雨则是尚书之子。整个南燕国皇宫,只有上官玄雨不计较他是不祥之人,自愿请命,做他的伴读。冷冰冰的南燕国皇宫,上官玄雨是他唯一的朋友。
所以当年,尚书因为被人陷害而面临满门抄斩的时候,对任何事都不在意的燕邪挺身而出,以苍狼为条件,交换尚书家人性命。
苍狼,南燕国神兽,体型硕大如牛,生性残忍嗜血,被奉为图腾。历代皇子的成人之礼便是孤身入山,不带任何兵刃猎捕苍狼。若是可以成功,便是南燕国勇者,可以封土为王,自守一方。
只是,这种事情过于危险,养尊处优的皇子们谁也不愿用命相搏,所以慢慢便演变成了一种形式。
当听说燕邪要进山猎捕苍狼的时候,整个南燕国王宫一片哗然。
七天以后,燕邪满身血痕,怀抱着一只苍狼幼崽踉跄着走出山林,惊呆了所有的人。
要知道,苍狼素来惜子,若非制服了母狼,断然无法带走小狼。这山林中的七日七夜,究竟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搏杀?
献上幼崽,拒绝了厚重的封赏,换得了尚书一家四十九口人命。
燕邪本以为上官玄雨定会感激相谢,哪曾想第二日交到他手中的,竟是一封托人带来的辞行信函。
“知恩图报这四个字,在你身上完全看不到。”燕邪拈起一片飘落下来的花瓣,淡淡道。虽是埋怨的口气,却又看不到半点儿不满的神色。
“我现在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知恩图报。”洛尘也拾起一朵落花,在指尖旋转,轻笑道,“信中不是说得很清楚了?”
“哼,以为我是三岁孩子吗?”燕邪嗤笑道,“说什么要为我寻得最重要之物,还说什么会观测星象未卜先知。要是有这本事,怎么会险些落得满门抄斩?”
“万事冥冥自有定数,若我说当初接近你正是因为家父算出你是我族贵人,你是否……会对我失望?”洛尘面无表情地说道。只是那平淡语调中不自然的停顿泄露了他的紧张。
燕邪听了,抬眸望向洛尘的眼,良久,忽然笑了:“不会,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过去是,现在……亦然。”
洛尘怔住,转而侧过了脸,掩去眸中的动容,岔开了话题:“不管你是否相信,我都要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守着这幽雅阁,就是要遵照星象的指示,等候你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何,你对她可有感觉?”
“什么?”燕邪一怔,随即不可抑止地狂笑了起来,“最重要的人?莫非就是刚才那个女人?玄雨,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贪图女色的人吗?”
“是或不是,现在说了不算。”洛尘笑得莫测高深,“我只问你,现在要不要把她带走?”
“不。”回答得斩钉截铁,燕邪觉得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虽然那个女人清甜的味道和柔嫩的肌肤确实感觉不错,但是若说他因此便会沉迷,也未免太小看了他。
“果然啊,人意改不得天命。”洛尘摇头轻叹,“只不过你要想好了,今夜错失良机,他朝必将付出十倍努力才能挽回。”天意不可违,强求不得,看来一切必须按照命定的路去走了。
燕邪不语,抬头望向天上明月,那一瞬间,洛尘在他眼里看到了分明的嘲讽。对此,洛尘毫不介意。若不是自己窥破天机,亦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俊美绝伦、玩世不恭的燕邪,会与一个女子纠缠半生。
两人沉默无语,各怀心事,独酌自饮。
风动叶沙沙,寂静夜更深……
青染离开二人,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怒火熊熊,烧炙着她的理智。这个男人,令她厌恶,愤怒,却又有着难以抑制的畏惧。说不清,道不明,从理智最深处衍生而来的畏惧。
这种畏惧,让她本能地想要逃离,远远离开那个妖邪轻佻,眸中却深沉得望不到底的神秘男子,不愿与他再有丝毫交集。
辗转间倦意涌上,青染沉沉睡去。可是,梦中的世界,同样紧紧纠缠,让她揪心不已。
洁白的婚纱,名贵的红酒,衣衫鬓影间,她是吸引了所有人视线的新娘。当酒席散去,她文雅温柔的丈夫林涯缓缓走近的时候,突然暴雨倾盆,一道闪电划空而至,破窗而入在房中炸响。眼前白光闪过,她依稀感觉到林涯嘶吼着抓住她的手腕,随后,便失去了知觉。待到醒来的时候,她已经重新回到了那口井中,迎接她的,是韩霁冰那狞笑的嘴脸……
身子一颤,青染终于从梦境中挣扎了出来,身上却已是汗湿一片。
方才那番场景,并非是幻想出来的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那个雨夜,韩府大公子韩霁冰想要奸污她,母亲莫溪拼了性命挡住,她这才从房中跑了出来。无奈被韩府家丁追赶,走投无路之下她只得投井自尽,以死保全清白。怎知造化弄人,她竟然穿越了千余年的时间,出现在林涯别墅外的湖边。只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林涯父亲是黑社会龙头,他本人却温和静雅。随着相处,一颗心便慢慢系在了青染身上。因为不知道名字,又见她洁净脱俗,便叫她琉璃。呵护备至,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六年时间,便这样过去。她被一种莫名的渴望驱使,拼命接受各种系统的训练,格斗、搏击、擒拿……
身手越来越好,而她的容颜六年间却从未改变。
至于对林涯的感觉,除了感激之外,便再无其他。可是最终,她还是答应嫁给了他,只因为林涯父亲,那个叱咤黑道的大亨红着眼眶挤出的一句话:“林涯天生异疾,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十岁……”
如此善良温柔的男人,生命却如此短暂,命运的安排,竟然如此不公平。
于是为了报恩,为了感谢林涯长久以来给予的温暖,青染带着幸福的面具,披着洁白的婚纱,成了他的妻。刻意忽视心中抗拒的呐喊和那个占据内心深处却又摸不到看不清的影子,在婚礼的酒席上笑靥如花。
可是最终,她还是伤了他。不知道她的突然失踪,会让林涯如何疯狂……
许久,青染终于收回思绪,见窗外已经微现曙光,便索性起身,准备出去走走。
此时的幽雅阁,是最清净的时候。
沿着木质台阶一步步走下,鞋底的轻响在寂静中被放大了许多。待转过拐弯,青染忽然发现楼底站着一人。
是他,燕邪!
“脚步声轻巧却又沉稳,一听便知是你。”露出那邪魅的笑容,燕邪上前拉住想要转身回去的青染,手臂用力将她圈在怀里,头垂在她耳边,如情人低语般轻道:“你的武功,和谁学的?”
“即使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被禁锢在他坚实的怀里,青染身子顿时僵了。尤其是感觉到他锐利的视线,更是让她连说谎的勇气都没有。这个男人,像是一只狼,而她在他面前,便是那毫无还手之力的羔羊。
“你不说,怎知我不信?”燕邪轻笑一声,眼眸中却是一片清冷,“不过我也没兴趣听你胡说八道。无论你是什么来历,若是胆敢做出伤害玄雨的事情……”后面的话没继续说,也没有必要继续说下去。
“姐姐?”对面一声惊呼响起,青染如遭雷击。循声望去,只见韩紫衣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
看到有人打扰,燕邪也不再多言,放开青染便向外走去。
看清燕邪长相,紫衣顿时深吸口气,痴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竟是呆了。
“衣儿,你怎么来了?”顾不上其他,青染急忙拉着愣怔了的紫衣回房,掩好门之后讶异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韩紫衣从来没有问过她在哪里谋生,她也不想刻意去说,免得这丫头知道了胡思乱想,再闹出什么事来。
“姐姐,那是谁?你认识他吗?”没有回答青染的问话,紫衣抓着她的袖口急急问道。
“我不认识他。”青染像是被针扎了般,急忙否认道。看着紫衣不相信的样子,又急忙补充道:“这个人很危险,你千万不要接近他。”
“是,衣儿知道了。”见青染不肯说,紫衣乖巧地应承道。只是眼中闪过几分怨恨,转瞬即逝。
“衣儿,你怎么会来这里?”青染继续之前的问题。
“我听她们说的,就来了啊。”紫衣笑道。青染立刻猜出是洛尘派去服侍紫衣的丫鬟说漏了嘴。当初求着洛尘派人过去,只是因为知根知底,不必担心紫衣的安全,谁知道竟会出这样的岔子。
“衣儿,你听姐姐解释。”青染小心斟酌,想要解释。
近几年紫衣不知为何,总是对她有些敌意,言谈之间常常指责于她,尤其是莫溪死后她们仓皇出逃,便较之前更甚。先前几次和洛尘请假回去探望,紫衣也是冷言冷语爱搭不理,说不到几句话便撵她出门。今日知道她竟然在这种地方谋生,恐怕更加生气。
“姐姐,”韩紫衣扁着嘴,可怜兮兮道,“衣儿原先不懂事,总是让姐姐操心。她们把姐姐的事都和衣儿说了。都是衣儿不好,要不是衣儿生了病,姐姐也不会落入青楼。”
“衣儿……你……”想不到紫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青染顿时愣住,眼眶不由得湿了,视线模糊中只见紫衣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何物。
“衣儿手拙,女红也不好,可是今日姐姐生日,衣儿特意准备了这个,望姐姐不要嫌弃。”
青染伸手接过韩紫衣递上的荷包,看着上面粗糙的针脚,心里有说不清的感觉。
看着青染脸色变幻,韩紫衣起身依偎进她的怀里,歉然道:“衣儿以前不懂事,冷落了姐姐。衣儿现在长大了,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求姐姐不要和衣儿一般见识,好不好?”
“衣儿真是长大了。”青染伸手搂住韩紫衣,欣慰道,“只要你体谅姐姐,姐姐便开心了。”
姐妹二人拥在一起,场景温馨甜蜜,令人动容。
良久,韩紫衣从青染怀中仰起头,娇笑着撒娇道:“姐姐,衣儿饿了。”
“啊,是呀,已经晌午了。”青染笑着松开韩紫衣,“走吧,姐姐带你去吃饭。不远的醉香楼饭菜极是有名,想必会合你的口味。”
“不要,姐姐。”韩紫衣拉着青染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摇晃着,“衣儿想吃姐姐亲手做的菜,已经好久没吃到了。”
犹豫了一下,青染脸上露出笑容:“那好,你在这里等着,姐姐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将荷包收进了梳妆匣内,施施然起身,走出门去。
“嗯,辛苦姐姐了。”韩紫衣也起身将青染送至门外,这才转身掩上房门。